津阪孝綽《杜律詳解》與《夜航詩話》互證類考

趙睿才

【內(nèi)容提要】日本漢學(xué)家津阪孝綽所撰《夜航詩話》談?wù)摱旁姺?6則，其中最多的是杜詩的技巧，而《杜律詳解》則專解凝聚此類技巧的七律。二書重出之處頗多，凡32則。找出其互證處并加以歸類分析，不僅對梳理津阪孝綽治杜的基本思路有幫助，而且對日本學(xué)者喜歡杜詩的原因也有所窺知。具體說來，二書共同探討了杜詩字詞之義與用韻技巧，時見新解；全面厘析杜詩對偶，諸如自對、虛實對、借對、流水對等，時有新得；辨析杜詩字法句法章法、運(yùn)用典實、唐代典章制度及杜甫卒月等問題，也有的見：均值得治杜者借鑒。

津阪孝綽是日本江戶時期著名的漢學(xué)家，撰有《孝經(jīng)發(fā)揮》《皇和通紀(jì)》《津修錄》《夜航詩話》六卷（簡稱《詩話》）、《夜航余話》二卷、《杜律詳解》（簡稱《詳解》）等著作。《詳解》是他在伊賀講學(xué)時所撰教材，分三卷，以明邵傅《杜工部七言律詩集解》為底本，選注杜七律133首，正文及注釋為漢字，夾有日文，詩末多附有考辨。此書注釋詳略得當(dāng)，注解評論多引他人語，己見亦雜其間。詩末考辨，駁斥前人誤謬，間有新見。本文依據(jù)《杜詩叢刊》本。《詩話》，池田四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二卷收錄，本文依據(jù)蔡鎮(zhèn)楚編《域外詩話珍本叢書》本。《詩話》是一部以中國古典詩文為重要考釋對象的經(jīng)典詩話著作，辨詩壇之流弊，駁詩論之謬誤，考詩句之出處，列舉中國古典詩文中或疑難或習(xí)見易誤字詞，察其本義、用法，旁征博引，論述甚詳，其中多以杜詩為例。

《詩話》卷四有云：“少陵之卒，在十月之交，余詳諸《杜律解》，其證尤明。”由此可以斷定，《詳解》的寫作、完成時間要早于《詩話》。因而，在談?wù)撏粏栴}時，《詩話》有因襲《詳解》的地方。本文意在找出二書互證之處（《詩話》在前，《詳解》隨后證之），并加以歸類，以梳理出津阪孝綽治杜的基本思路：重視藝術(shù)形式技巧，闡釋精益求精；博采眾家之長，以佐己說。而看重杜詩的藝術(shù)形式技巧，就在于杜詩有規(guī)矩法度，可學(xué)。

一、字詞闡釋與用韻技巧

杜詩精于用字，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其藝術(shù)經(jīng)驗主要有三點(diǎn)：其一，錘煉淺易之字，于淺易中蘊(yùn)深意；其二，錘煉活字，使筆下物象具有蓬勃生機(jī)；其三，錘煉虛字，虛中蘊(yùn)實，使詩句勁健有力。用字之工，導(dǎo)致杜詩無論敘事寫人、描景狀物、抒情寫意，均達(dá)到爐火純青的藝術(shù)境地。

《詩話》

：泥，去聲，訓(xùn)“滯”。詩家所用猶言惱也，亦作?，或作妮。楊升庵《詞品》云：“俗謂柔言索物曰泥，諺所謂軟纏也。”軟纏，謂遣不去，譯追企麻士布，又譯阿麻遍屢。李白：“晚來移彩仗，行樂泥光輝。”唐彥謙：“獨(dú)來成悵望，不去泥闌干。”杜甫：“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卷二，頁72-73）

《詳解》

：“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冬至》）忽忽，恍惚失意之貌。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居則忽忽若有所亡”。窮愁，窮困愁悶。《史記》：“虞卿窮愁著書”。然此處亦切“冬至”而用之，說見于前。泥，去聲，黏滯之意，謂纏身不去也。（卷下，頁271）

《詩話》

：詩家每用“滄洲”，蓋取滄浪為名，只稱江海之境，對朝市而言已，不必指仙島也。杜甫《曲江對酒》：“吏情更覺滄洲遠(yuǎn)，老大徒傷未拂衣。”亦因水鄉(xiāng)游望，感而思為江湖散人也。夔州《西閣》作：“懶心似江水，日夜向滄洲。”見蜀江之水東流向湖海，感其欲歸中土之心日夜無已時也。《江漲》詩：“輕帆好去便，吾道付滄洲。”亦言乘漲南下，放浪江湖也。《劉少府畫山水障歌》：“聞君掃卻赤縣圖，乘興遣畫滄洲趣。”言不圖中原物色，而畫江海風(fēng)景也。《題玄武禪師屋壁》起手便云：“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而通篇只言江海景趣，未嘗涉仙境事。末舉廬山，以其接九江也。……杜甫：“玄圃滄洲莽空闊，金節(jié)羽衣飄婀娜。”此則謂神仙事。然非直斥仙島，亦泛言其縹緲之境耳。（卷二，頁82-86）

《詳解》：

“吏情更覺滄洲遠(yuǎn)，老大徒傷未拂衣。”吏情，猶言宦況，言其不勝俗也。滄洲，謂江湖隱逸之境。或以為海中仙境，謬矣。陸云《泰伯碑》：“滄洲寄跡，箕山辭位。”《南史·張充傳》：“飛竿釣渚，濯足滄洲。”袁粲詩：“訪跡雖中宇，循寄是滄洲。”謝脁詩：“既歡懷祿情，復(fù)協(xié)滄洲趣。”皆言汗漫之境，已未嘗涉仙境之事也。此特用滄洲以江上之游也。遠(yuǎn)，謂其境之曠遠(yuǎn)也。夫仕宦棲隱境界固別，乃宦況局促之不勝俗，逾更覺滄洲汗漫之好也，極是厭此羨彼之辭于更、遠(yuǎn)二字見之。（卷上，頁55）

《詩話》

：朝廷貴官多以清稱，言其居清高而不喧濁也。故司馬相如《諫獵書》：“犯屬車之清塵”，顏師古注言：“清者，尊貴之意也。”然則，風(fēng)塵俗吏糞工雜官敢用清游、清觀等語，潛妄甚矣！但清言、清談謂晉人清虛之譚，不在此例也。……杜甫：“絕域長夏晚，茲樓清宴同。”“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杜甫梓州《九日》：“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錢起《晴雪早朝》：“獨(dú)看積素凝清禁，已覺輕寒讓大陽。”此則天子事也。（卷二，頁88）

《詳解》

：“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九日》）明皇驪山離宮，每十月臨幸，至歲晚乃還。疑九日嘗幸，公或扈從也。御路，曰清路。凡言清禁、清問，天子之事皆以清稱之。曹植《七哀》：“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此謂當(dāng)時清蹕之路行塵之揚(yáng)，俯仰繁盛之狀。蓋公因佳節(jié)登高，置酒遣興自慰，既而飲罷，悵然相感。追思先帝驪山游幸，誠為太平盛事，今已十年，怕惚如夢，不可再見，凄其欲絕也。（卷中，頁132）

《詩話》

：兼，訓(xùn)“與”，然本義并也，故不可指相反者而言也，須照本義用之。少陵：“露翻兼雨打，開拆漸離披。”“日兼春有暮，愁與醉無醒。”“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白居易：“古墳何世人，不識姓兼名。”“土控吳兼越，州連歙與池。”“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但趙嘏：“胡沙兼漢苑，相望幾迢迢。”殆不成義，恐偶誤耳。（卷三，頁117-118）

《詳解》

：“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曲江對酒》）句中各自為對偶，謂之當(dāng)句對，亦曰自對體。……兼，猶與也，言有時苑外黃鶯與江頭白鷺相映而飛度波上也。一聯(lián)并寫苑外江頭，申說醉中霏微，蓋曲江勝景時屬盛春落花飛鳥，光彩繡錯而乘醉玩賞霏微望迷，真是身在畫中，所以坐不歸也。（卷上，頁54）

《詩話》

：不分，六朝以來語，“分”“忿”通。加“豈”字看，訓(xùn)“豈不忿”，言不勝忿也。……老杜：“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趙按：錦，原作“綿”，誤。）仇注言，不能分辨也。東厓《秉燭談》謂不自知己分也。俱未之深考耳。蓋罵其惱人，猶諺謂可愛者反曰可憎也。（卷三，頁125）

《詳解》

：“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送路六侍御入朝》）不分，俗語，分與忿通，言不勝忿也。《古世說》：于法開與支公爭名，后精漸歸支，意甚不分。顏之推《還魂記》：“昔枉見殺，實所不分。”皆甚憤意，蓋六朝語也。注家或引李夫人語，亦偽蘇杜撰耳。生憎，亦俗語生甚意。凡言生怕、生嫌、生恨，皆是也。（卷中，頁128）

《詩話》

：無賴，本謂無所聊賴也。《史記·高祖本紀(jì)》：“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chǎn)業(yè)。”陳徐陵《烏棲曲》：“唯憎無賴汝南雞，天河未落猶爭啼。”此為罵辭，后世因轉(zhuǎn)為難為懷之辭，亦以可愛為可憎之意。老杜：“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段成式《楊柳詞》：“長恨早梅無賴極，先將春色出前林。”是也。（卷三，頁126-127）

《詳解》：

“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送路六侍御入朝》）無賴，無賴藉也。因罵惱人者曰無賴。“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亦是也。春色可以娛人，而反引愁，故曰還無賴。酒筵，原是歡會，今以恨別，含愁凄然，花絮乃飄落于宴間，以忤心觸愁，令人不勝感愴，何其無賴也。（卷中，頁128-129）

《詩話》

：紆，訓(xùn)“屈”，唐詩多用之。如張九齡：“道在紆宸眷，風(fēng)行動睿篇。”李適之：“鳳樓紆睿幸，龍舸暢宸襟。”崔泰之：“餞送紆天什，恩榮賜御衣。”宋之問：“何日紆真果，復(fù)來入帝京。”是也。獨(dú)少陵：“三分割據(jù)紆籌策”，本當(dāng)用“運(yùn)”字，為聲律替代耳。虞注云：“鼎立之計屈曲而費(fèi)心思”，可笑。《焦氏筆乘》訓(xùn)“未伸”，其說尤迂。（卷三，頁158）

《詳解》

：“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詠懷古跡五首》其五）“割據(jù)”“云霄”亦虛實對。割據(jù)，音葛踞，蜀與魏吳割取天下，各據(jù)一方，鼎足而治，故曰“三分割據(jù)”。紆，是紆軫，謂勞思慮。本當(dāng)用“運(yùn)”字，為聲律替代也。《瑯邪代醉編自序》：“執(zhí)訊明刑，易紆籌，折沖難。”亦可以見其義矣。蓋當(dāng)三國割據(jù)之時，武侯勞思運(yùn)籌，欲以光復(fù)漢祚，所謂鞠躬盡瘁，其費(fèi)心力劇也。萬古，謂古今無兩。一，謂無比。羽毛，謂鳥。鄒陽《上吳王書》：“鷙鳥累百，不如一鶚。”此蓋其意。武侯高義格天，萬古之所瞻望，猶一個大鳥夐在云霄，無與匹儔也。舊說：紆，訓(xùn)“屈”，謂不盡展其所蘊(yùn)。一羽毛，謂其為細(xì)事，所謂輕如鴻毛。以武侯天人之略，僅以三分之業(yè)自見，不過云霄一羽毛耳。惜乎其不能大有為也。不徒迂僻，萬古何解？（卷下，頁248）

《詩話》

：同訓(xùn)字見一句中，如李白：“孤云獨(dú)云閑，懸知樂客遙。”李涉“永夜長相憶”，許渾“路遠(yuǎn)遙相認(rèn)”，賈島“桐竹遶庭匝”，白居易：“溪繞妓堂回，乍到忽如歸。”岑參：“俯聽聞驚風(fēng)”，劉禹錫：“作佛幾時成”，員南溟：“年和知?dú)q稔”，僧貫休：“秪應(yīng)唯道在”，杜甫：“天宇清霜凈”“礎(chǔ)潤休全濕”“柴門空閉鎖松筠”“江閣邀賓許馬迎”“云物不殊鄉(xiāng)國異”……（卷四，頁182）

《詳解》

：“何謂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崔氏東山草堂》）何謂，言意外也。王給事，王維也，時仕朝為給事中，與公友善。王有輞川別業(yè)，亦在藍(lán)田，必與崔莊東西相近，故稱“西莊”。筠，音“縜”，竹也。王詩畫絕世，極風(fēng)流稚人，而輞川別業(yè)尤稱名勝，乃為塵纓所絆，而莊門空鎖，徒掩松筠，不能遂其樂，愧崔氏多矣。故曰“何謂”，怪而嘆之也。一結(jié)逸致橫飛，抑彼所以揚(yáng)此，是詩家妝點(diǎn)法。（卷上，頁68）

《詳解》

：“江閣邀賓許馬迎，午時起坐自天明。”（《崔評事弟許相迎不到，應(yīng)慮老夫見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筆戲簡》）江閣，稱崔所居。諸注以為公西閣，不通。邀，招請也。起坐，謂夙興候迎，亦用倒句法，此責(zé)其不來迎。崔弟約邀我于江閣，許遣馬來迎，故自天明起坐以俟，直至午時而不見其來迎也。孫能傅《剡溪漫筆》云：“王右軍在郡迎王敬仁，每用車，常惡其遲。后以馬迎之，雖復(fù)風(fēng)雨，不以車也。”許馬迎，用此事。時當(dāng)泥雨，尤為著題，但驟讀之不覺耳。（卷下，頁258）

《詩話》：

詩用“碧”字，多稱鮮明之貌，非謂色也。杜詩：“冰漿碗碧瑪瑙寒”“竹寒沙碧浣花溪”“清江碧石傷心麗”，皆謂其清麗爾。白云、白桃，曰碧云、碧桃，亦此義也。東坡《牡丹》詩：“一朵妖紅翠欲流”，亦謂其鮮麗已。不然，既曰紅矣，又曰翠，可乎？（卷四，頁219）

《詳解》

：“冰漿碗碧瑪瑙寒”（《鄭駙馬宅宴洞中》），碗碧，亦稱碗中之物。碧，謂鮮明之貌，非稱色也。東坡詩“一朵妖紅翠欲流”，亦謂鮮明爾。不然，既曰紅矣，又曰翠，可乎？（卷上，頁24）

《詳解》

：“竹寒沙碧浣花溪，菱刺藤梢咫尺迷。”（《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三）起句謂前溪依舊，景境清麗。次言門巷荒塞，幽叢沒人，咫尺不相見也。菱刺傷手，不可近；藤蔓纏足，不可行，故特舉之。起領(lǐng)六、七、八，次領(lǐng)三、四、五，宜細(xì)玩。（卷上，頁147）

《詳解》：

“清江碧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滕王亭子》）碧義見前（趙按，即上文：碧，謂鮮明之貌，非稱色也）。嫩，奴困反，少好貌。此寫亭上所見之景，兼動懷古之感。蓋臺前花石，滕王之遺愛，故為思王，滿目美景亦傷心也。（卷中，頁133）

《詩話》：

同訓(xùn)字見一聯(lián)中，李白：“疇昔不識君，知君好賢才。”杜甫：“方丈渾連水，天臺總映云。”王維：“懸知倚門望，遙識老萊衣。緣底名愚谷，都由愚所成。”……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卷六，頁313-314）

《詳解》：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即，當(dāng)即也，聞捷即欲還鄉(xiāng)，一若不待束裝而上路為快者。便，隨便也，有忽已意，見下江之易。兩山夾水曰峽，渝州巴縣有明月峽、石洞峽等，總謂之巴峽，蜀船入峽之始也。巫峽，即其下流所謂三峽之一，在夔州巫山之下……巫峽之間一百六十里，最險而狹，故曰“穿”。襄陽屬楚，即明湖廣襄陽府，既出峽而赴襄陽，順流而東故曰“下”。此皆歸路所經(jīng)歷。洛陽，即公故鄉(xiāng)。自襄陽上陸而北，故用“向”字。上句最妙，太白所謂“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意，“便下襄陽”，亦“千里江陵一日還”也。總寫歸興神理，如見先預(yù)算路程，歸意切甚矣！（卷中，頁124-125）

《詩話》

：粉，亦不必謂白，轉(zhuǎn)稱花之艷麗。杜少陵詩：“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白香山詩：“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韓致光詩：“綠搓楊柳綿初軟，紅暈櫻桃粉未干。”是也。（卷四，頁219）

《詳解》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秋興八首》其七）菰生池中，至秋結(jié)實，如米，故曰菰米。……墜粉紅，言落花散于波際也。粉，稱花之艷麗，不必謂白色。白香山詩：“菡萏紅涂粉，菰蒲綠潑油。”又：“巫女廟花紅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其義可見已。或說紅者，所謂陳紅腐，坐粉為白蓮，致此牽強(qiáng)矣。（卷下，頁233）

《詩話》

：杜詩《崔氏東山草堂》用“真”韻，內(nèi)押“芹”字，蓋出韻之失。當(dāng)時諸家往往有之，皆一時趁筆之誤耳。《隨園詩話》云：“余祝人詩，‘七虞’內(nèi)誤用‘余’字，意欲改之。后見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歷舉唐詩以為一法。”予竟不以為然也。夫通韻，古詩所用。唐人韻法極嚴(yán)，何敢于近體用古韻？此猶王右軍書帖多誤字，豈可為典要乎？后學(xué)以是為口實，效尤文過，不思之甚也。（卷六，頁297）

《詳解》

：“盤剝白鴉谷口栗，飯煮青泥坊底芹。”剝，削皮也。《長安志》：“白鴉谷，在藍(lán)田縣東南二十里，其地宜栗。”“青泥坊，在藍(lán)田縣南七里。”坊，堤也。此地芹，意亦名產(chǎn)，秋末芹尤不易者。飯煮芹，芹雜米為飯也。地既幽靜，佳境供給皆用當(dāng)?shù)孛a(chǎn)，亦山莊風(fēng)味尤所以愛也。“芹”韻，走入十二文，蓋一時趁筆之誤耳。或謂當(dāng)作“莼”，然“莼”豈可作飯耶？且非“莼”之時也。蓋出韻之失，當(dāng)時諸家亦動有之。夫通韻古詩，所用唐詩韻法極嚴(yán)，何敢于近體用古韻乎？猶王右軍書帖多誤字，皆玉瑕錦颣，不可效尤也。學(xué)者或近體押通韻，藉為口實，是壽陵學(xué)邯鄲之步，故為詳辨之。（卷上，頁67-68）

二、對偶之法爐火純青

對偶(或?qū)φ?，從內(nèi)容和形式上說都是律詩的核心，它要求句式整齊、節(jié)奏鏗鏘、聲律和諧。杜詩對偶之法可謂爐火純青。先看《詩話》

總論對偶：

《石林詩話》曰：“王荊公嘗有‘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桑’之句，有人稱其的對。公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然庚亦自是數(shù)。’蓋以十干數(shù)之也。”《明道雜志》曰：“蘇公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蓭初白頭。’黃九云：豈有用‘白’對‘天’乎？公哂之。”余嘗讀此說，因每閱唐詩，留心推例，凡數(shù)目、干支、尺度、量衡、五色、五味、四方、四時，此中文字，交互對偶，又與天地、朝野、仙凡、公私、晝夜、晨夕……等反對文字亦皆遞互取對，縱橫自在也。杜工部：“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涼。”“百年雙白鬢，一別五秋螢。”“遠(yuǎn)傳冬筍味，更覺彩衣春。”“飛霜任青女，賜被隔南宮。”“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白花檐外朵，青柳檻前梢。”“翠石俄雙表，寒松竟后凋。”“往者災(zāi)猶降，蒼生喘未蘇。”“別筵花欲暮，春日鬢俱蒼。”“不返青絲鞚，虛燒夜?fàn)T花。”……“扁舟不獨(dú)如張翰，皂帽應(yīng)兼似管寧。”“鄭公彩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縱酒欲謀良夜醉，還家始散紫宸朝。”“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夫觸類隅反者，略舉例而足，是何不憚煩之甚，亦唯為蒙學(xué)致婆心，且不虛諸子之勞耳。（卷五，頁268-275）

趙按：上舉對偶例多為杜詩五律，七律僅四例，而《詳解》解三例。

《詳解》：

“扁舟不獨(dú)如張翰，皂帽應(yīng)兼似管寧。”（《嚴(yán)中丞枉駕見過》）此承“地分”句，言己之萍蹤。其始入蜀也，原如張翰一時起意，趁人扁舟入洛，倉卒之舉自貽悔恨。今乃不能歸，竟如管寧寓于遼東，皂帽布裙，窮困自守也。胡燮亭云：“公避亂入蜀，當(dāng)日原貿(mào)貿(mào)然不暇遠(yuǎn)慮，遂匏系不歸，坐消歲月，赍志以歿。其誤在入川一舉，所以深悔也。”案：張翰，字季鷹，是羽翰之翰，平聲，今用作仄聲，后人遂襲之，故劉辰翁云“翰不平聲”。據(jù)之，蓋自此詩創(chuàng)用也。（卷中，頁111-112）

《詳解》：

“縱酒欲謀良夜醉，還家始散紫宸朝。”（《臘日》）縱酒，謂劇飲。蔡邕《獨(dú)斷》：“臘日縱吏民宴飲”，蓋因祭夜宴，故曰“良夜醉”。紫宸，本謂天帝之居，唐比以為殿名。日視朝之所散，朝臘日，朝賀禮畢，退散也。此聯(lián)錯綜成句。且欲謀，夜宴正在散朝之后，是倒句法，言始散紫宸之朝，而還家欲謀良夜之宴而縱飲也。（卷上，頁37-38）

《詳解》：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登樓》）上句與起句“花”字通氣，下句承第二句。春色來天地，言淑景遍天地間，猶言滿世界，狀兵禍之慘稍定，太平之象方萌也。變者，聚散倐忽、變化無常也。浮云變古今，言亂臣賊子何代無之！然倐忽變滅若浮云然，即吐蕃犯闕亦已敗走，江山依然，天日維新也。古今二字，系古來據(jù)蜀反者之跡，段子璋、徐知道在其中矣，特用“錦江玉壘”，取文字之雄麗以寓太平之慶也。上句宏壯，下句沉渾，天地古今議論正大，豈徒模寫江山而已哉？前人謂二句可抵一篇《王命論》，非過稱也。余嘗謂，此聯(lián)杜律中壓卷，乃是古今來擅場，真天工非人力也。（卷中，頁155-156）

趙按：細(xì)加區(qū)分，對偶可分出多類。就《詳解》與《詩話》而言，可歸納以下幾類。

（一）自對/當(dāng)句對

《詩話》

：一句中本自為對偶，謂之自對體，亦曰當(dāng)句對。就句對，方板中用活時用之。……杜甫：“白狗黃牛峽，朝云暮雨時。”“小院回廓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楚宮臘送荊門水，白帝云偷碧海春。”“去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楓林橘樹丹青合，復(fù)道重樓錦繡連。”“長年三老遙憐汝，捩柁開頭捷有神。”“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fēng)煙。”……“竹寒沙碧浣花溪，橘刺藤梢咫尺迷。”……此皆出于自然，故工而無痕，強(qiáng)著意效之，失于破碎矣。（卷二，頁91-96）

《詳解》：

“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寂寂，賞其遠(yuǎn)囂塵；悠悠，靜適意。上句閣中所有，佛地幽深；下句江中所見，水鳥自得。此聯(lián)就句對，“春”字犯。（卷中，頁126）

《詳解》

：“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曲江對酒》）句中各自為對偶，謂之當(dāng)句對，亦曰自對體。細(xì)，謂片片相次閑落，形容微風(fēng)徐來輕拂苑外花枝，與江頭落絮霏霏相逐，紅白錯亂而飄落水面也。（卷上，頁54）

《詳解》

：“去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白帝》）自句對格（趙按：“去馬”對“歸馬”）。去，一作“戎”，今從《輯注》正之。如，猶如意之“如”。蓋馬馱物而去，勞苦進(jìn)遲，既解任而歸，暢然安逸，蹄輕而翩翩也。（卷中，頁211）

《詳解》

：“長年三老遙憐汝，捩柁開頭捷有神。”（《撥悶》）長，上聲。此亦當(dāng)句對格（趙按：“長年”對“三老”）。薛益《分類》：“峽中以篙師為長年，柁工為三老。凡欲發(fā)船，則捩轉(zhuǎn)柁尾，船頭便開。”朱鶴齡《輯注》：“川中人以掌前梢為開頭，今名看頭。然則捩柁屬三老，開頭屬長年矣。”蓋主船頭用年長練習(xí)者，故曰“長年”，就中最老于事者推之司柁。其人不過三四輩，故尊之曰“三老”。（卷中，頁177）

《詳解》

：“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fēng)煙。”（《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贊》）身既老，時復(fù)危，而為遠(yuǎn)行之別，古今所同悲泣。今忍斷腸之恨，而解攜別去，則各天風(fēng)煙，徒悵望傷目，兵甲阻絕，江湖杳渺，非翼而飛，不可復(fù)見，所以維舟苦惜也。“古往今來”“斷腸分手”是當(dāng)句對。（卷下，頁284）

《詳解》

：“竹寒沙碧浣花溪，菱刺藤梢咫尺迷。”（《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三）此首想象草堂之荒蕪。起句謂前溪依舊，景境清麗。次言門巷荒塞，幽叢沒人，咫尺不想見也。橘刺傷手不可近，藤蔓纏足不可行，故特舉之（趙按：“菱刺”與“藤梢”是當(dāng)句對）。（卷中，頁147）

（二）虛實對/輕重對

《詩話》

：虛實對，或謂輕重對，亦避板活手段也。范晞文《對床夜話》云：“老杜詩‘不知云雨散，虛費(fèi)短長吟。’‘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風(fēng)物悲游子，登臨憶侍郎。’句意適然，不覺其為偏枯，然終非法也。柳下惠則可，吾則不可。”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云：“杜陵詩‘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陳后山詩‘輟耕扶日月，起廢極吹噓。’或謂虛實不對，殊不知生為造成為化，吹為陰噓為陽，氣勢力量與日月字正相配也。”二說或拘攣或穿鑿，齊固失之矣……杜甫：“自驚衰謝力，不道棟梁材。”“天子多恩澤，蒼生轉(zhuǎn)寂寥。”“社稷堪流涕，安危在運(yùn)籌。”“老被樊籠役，貧嗟出入勞。”“筋力交雕喪，飄零免戰(zhàn)兢。”“耕鑿安時論，衣冠與世同。”“已撥形骸累，真為爛漫深。”……“徒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春來準(zhǔn)擬開懷久，老去親知見面稀。”“推轂幾年惟鎮(zhèn)靜，雙裾終日盛文儒。”“盤渦鷺浴底心性，獨(dú)樹花發(fā)自分明。”“紫氣關(guān)臨天地壯，黃金臺貯俊賢多。”……宋明諸家用此法尤多，不可勝舉也。（卷二，頁97-101）

《詳解》：

“唯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野望》）（趙按：唯，《詩話》作“徒”）遲暮，猶言老衰。《楚辭》“恐美人之遲暮”，是其出處，故有顧影自惜之意。供，猶言委也。涓，小流滴也；埃，塵也：謙言甚少，猶云尺寸也。答，酬報也。前聯(lián)思家，此則思國，蓋此生老衰，夙志蹉跎，男兒七尺之軀徒供病度日，無復(fù)有能為昔雖通籍朝廷，忝備近侍之官，未嘗有尺寸之功，報答圣主之恩，不勝遺憾之至，竊慚愧自嘆也。夫以稷契輩人而使老棄閑曠，非唯不形怨望，且惓惓如此，忠厚之至也。“遲暮”“涓埃”，虛實對，亦曰輕重對。（卷上，頁109-110）

《詳解》

：“春來準(zhǔn)擬開懷久，老去親知見面稀。”（《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三）春來，緊承前四句，待如是爛漫擬歡娛遣興，而老境無聊，親知皆各天即鶯燕花柳，亦奚以為哉！“準(zhǔn)擬”“親知”，虛實對法。邵注謂之假對，誤矣。假對者，借聲對也。（卷中，頁195）

《詳解》

：“推轂幾年惟鎮(zhèn)靜，曳裾終日盛文儒。”（《又作此奉衛(wèi)王》）（趙按：曳，《詩話》作“雙”）推，他回反。……“惟”字用《尚書》語法，典雅得體。鎮(zhèn)靜，言節(jié)制嚴(yán)肅，處事從容。……一聯(lián)贊文武具美，所以樂享斯樓。而上句應(yīng)起句，下句以生結(jié)句。“鎮(zhèn)靜”“文儒”是虛實對。胡燮亭云：“上界賦樓已足，此聯(lián)歸重樓主。”言受推轂重寄節(jié)度大邦有年，威德所服惟鎮(zhèn)靜清寜，不必用武一方賴以晏然。于是文雅風(fēng)流，多曳裾之儒客，高樓之宴，詩酒交歡，終日逍遙興殊不淺，而吾亦得廁其中，喜承恩之幸也。（卷下，頁282）

《詳解》

：“盤渦鷺浴底心性，獨(dú)樹花發(fā)自分明。”（《愁》）底，何也。渦，水旋流也。峽中水波圓折者，名曰盤渦。此峽流最險之處，不宜浴鷺，而鷺乃攸然若得其所者，公出峽之志欲翼而飛，彼則羽翰自在，何天不可飛而不肯去？是何心性自得乃爾？殊可怪耳，與“獨(dú)鶴不知何事舞”同一感嘆。獨(dú)樹著花，燦爛自與他木分色，殊有得意揚(yáng)揚(yáng)之態(tài)，亦使人不忿也（趙按：“心性”與“分明”為虛實對）。曰底曰自，并有在彼而不關(guān)我之意，蓋巫峽風(fēng)土之惡非所宜久居，而公留滯于此，不堪郁郁之嘆，因愁之切，癡情咎物也。（卷中，頁199-200）趙按：“獨(dú)鶴不知何事舞”，乃杜甫七律《野望》中詩句。《詳解》謂：“獨(dú)鶴孤寂，應(yīng)無意于舞而蹁躚自樂，故曰不知何故乃爾，訝其無情也。……公因己相感，鐘情之極，生斯癡想，殆有欲哭之意。”（卷中，頁123）

（三）借對/活對

借對，又稱假對、假借對、活對等，可分為借字、借音兩類。這種形式美的追求，顯然是受了民歌的影響，委婉含蓄，機(jī)智幽默。

1.借字對

《詩話》：

真假取對，謂之借對，亦曰活對。肅宗：“推誠撫諸夏，與物長為春。”沈佺期：“靜夜思鴻寶，清晨朝鳳京。”杜甫：“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臥麒麟。”“云斷岳蓮臨大路，天晴宮柳暗長春。”“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欲辭巴徼啼鶯合，遠(yuǎn)下荊門去鹢催。”“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卷四，頁216）

《詳解》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一聯(lián)極寫春朝和暄光景，見時和物育，泰平氣象。“龍蛇”“燕雀”，真假取對，謂之借對。宮殿燕雀，暗用大廈成而燕雀賀之意。時祿山亂后，殿閣新修也；不然“和人”用燕雀，不免唐突矣。風(fēng)微二字，言朝景之靜，而形容燕雀輕態(tài)宛然如見。（卷上，頁40-41）

《詳解》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曲江二首》其一）江上小堂，蓋貴游所設(shè)亭館處處傍岸有之也。巢翡翠，以其荒涼無人，竟視為棲息之所也。苑，即芙蓉苑。冢，知隴反。高冢，尊貴所葬。臥，傾倒也。秦漢間公卿墓以石麒麟鎮(zhèn)之，蓋唐時亦或設(shè)此也。……“翡翠”“麒麟”，真假取對。（卷上，頁50-51）

《詳解》：

“云斷岳蓮臨大路，天晴宮柳暗長春。”（《題鄭縣亭子》）云斷，云開也。西岳華山峰如蓮花，故曰岳蓮。《華山記》：“山頂有池，生千葉蓮花，因名曰華山。”妄矣。明王履《華山玉女峰記》：“西峰東面窊隆如蓮花，此所謂蓮花峰也。”……蓋登亭之初，華山為云所藏，既而云開，蓮峰兀然現(xiàn)乎天表，峻峰岧嶤之勢若直向大路俯臨者然也。暗，謂郁郁。長春，宮名，后周武帝所筑，在強(qiáng)梁原上，去亭頗近。蓋天氣快晴，各處明朗，獨(dú)長春宮故址楊柳郁茂而暗，物色渾然也。“蓮”“柳”，真假對。（卷上，頁61）

《詳解》

：“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九日二首》其一）竹葉，謂酒。張協(xié)《七命》：“豫北之竹葉”，注：“酒名也。”人公自謂也。無分者，以病不能飲，故無復(fù)交分也。不須開，言其無用。淵明所謂“塵爵恥虛罍，寒華徒自禁”也。蓋九日登高，飲菊花酒，自古佳節(jié)之例，今不能飲，菊亦何為？故言自今以后，不須復(fù)為重陽開耳。兩句一連流走直下，所謂流水對。“竹葉”“菊花”，亦真假對。（卷下，頁265-266）

《詳解》

：“欲辭巴徼啼鶯合，遠(yuǎn)下荊門去鹢催。”（《奉待嚴(yán)大夫》）徼，音“叫”，西南邊界曰“徼”，猶東北謂之塞也。巴徼，謂閬州。欲辭巴徼，言將為荊南之游。合，猶云“遍”。啼鶯合，言彼此相和，到處綿蠻，謂春已深也。鹢，音“逆”，水鳥，能避風(fēng)，故江頭人彩色畫于船頭以為飾，因謂船為鹢。去鹢催，言舟已欲發(fā)也。公自武之去，在蜀無所依，乘啼鶯合之候，方欲辭巴徼而遠(yuǎn)下荊門。去鹢旦夕將發(fā)，適當(dāng)是之時聞武再鎮(zhèn)蜀，遂不果行，留以待之，蓋殆欲彼此相失而幸得不齟齬，亦自喜之詞也。去鹢，借對（趙按：即與“啼鶯”借對）。（卷中，頁273-474）

《詳解》

：“朱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秋興八首》其六）此敘昔日曲江游觀水陸繁華之盛。繞岸諸家亭館，織珠為簾，刺繡蔽柱，多為仙鶴宛轉(zhuǎn)之形，故曰“圍黃鵠”。《西京雜記》：“昭陽殿柱俱雕黃鵠文。”此用之。……起白鷗，暗翻用海上翁事，言其繁華喧闐也。“黃鵠”“白鷗”，真假對。（卷下，頁230-231）

2.借音

《詩話》

：假對，即借聲對，以音取對也。然非較著者不為也。李白：“水舂云母碓，風(fēng)掃石楠花。”楠，與“男”聲同。杜甫：“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哭李常侍嶧二首》其二）第，音通“弟”。“信宿漁人猶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漁，音通“魚”。“胡來不覺潼關(guān)隘，龍起猶聞晉水清。”胡，音通“狐”。“峣關(guān)險路今虛遠(yuǎn)，禹鑿寒江正穩(wěn)流。”峣，音通“堯”。（卷四，頁213-214）

《詳解》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秋興八首》其三）一聯(lián)感在“還”“故”二字，蓋漁人、燕子皆當(dāng)去而且滯，以況己之飄泊不定。（趙按：漁，音通“魚”，故“漁”“燕”假對。）（卷下，頁222）

《詳解》：

“胡來不覺潼關(guān)隘，龍起猶聞晉水清。”（《諸將五首》其二）胡來，謂回紇為仆固懷恩所誘，與吐蕃連兵入寇。……龍起，謂高祖創(chuàng)業(yè)。晉水，在晉陽縣，即興王之地。《冊府元龜》：“高祖師次龍門，代水清。”代水，即晉水也。蓋當(dāng)時創(chuàng)業(yè)之盛，不唯人助順效力，天地亦復(fù)應(yīng)之也。（趙按：胡，音通“狐”，則“胡”“龍”為假對。）（卷中，頁183）

《詳解》：

“峣關(guān)險路今虛遠(yuǎn)，禹鑿寒江正穩(wěn)流。”（《舍弟觀赴藍(lán)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一）峣關(guān)，在藍(lán)田南，觀行之所經(jīng)。公為憂其險遠(yuǎn)，尤危之切矣。今已歸到江陵，則彼自險遠(yuǎn)于我，無復(fù)預(yù)，故曰“今虛遠(yuǎn)”。骨肉相慰勞，喜極之辭也。郭璞《江賦》：“巴東之峽，夏后疏鑿。”三峽，天下危灘。今冬寒水退，江流正穩(wěn)，公方擬出峽下江陵，故亦喜之也。峣，音“堯”，“峣關(guān)”“禹鑿”是假對。（卷下，頁273-274）

《詩話》：

余《詠人影》詩：“旅館寒燈向隅坐，秋郊斜日先身行。”以“身”對“隅”，或者譏之。范石湖詩：“一岡邑屋舊河灘，卻望河身百里間。”陸放翁詩：“旋糴街頭數(shù)升米，黃昏看上店身燈。”身，謂中央，此其所以對“隅”也。杜詩：“生理秪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生理，資生、經(jīng)理之事，然借腠理以對“顏”也。（卷五，頁266-267）

《詳解》

：“生理祇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四）（趙按：祇，《詩話》作“秪”。）生理，資生經(jīng)理之事。黃閣，即黃門。先朝改門下省曰黃門省，嚴(yán)公嘗為黃門侍郎，故稱“黃閣老”。今公雖得歸草堂，素?zé)o產(chǎn)業(yè)，何以養(yǎng)妻子？故曰“祇憑黃閣老”，祇仰給嚴(yán)公而已。付，委托也。紫金丹，道家仙方，服之令人不老不死。自悲衰暮，扶衰無術(shù)，將求濟(jì)仙丹，亦不得已之至也。以“理”對“顏”，借腠理也。與沈佺期“姓名雖蒙齒錄，袍笏未換牙緋”同真假取對，謂之借對，亦曰活對。（卷中，頁149）（趙按：“齒錄”“牙緋”，亦為借對。）

（四）流水對

“流水對”，又稱作“串對”或“走馬對”。其出句和對句在意義上是一氣貫注的，一聯(lián)表達(dá)一個完整的內(nèi)容。宋人所謂“十字對”“十四字對”，即“五言流水對”“七言流水對”。從形式上說分為單句流水對和復(fù)句流水對，后者表現(xiàn)為承接、因果、假設(shè)、轉(zhuǎn)折等關(guān)系。概言之，表現(xiàn)為三個特點(diǎn)：文意連貫，渾然一體；對仗工穩(wěn)，邏輯性強(qiáng)；活潑流走，富于變化。

《詩話》：

聯(lián)中有兩句一連流走直下者，謂之“流水對”。老杜好用此法：“喜無多屋宇，幸不礎(chǔ)云山。”“直愁騎馬滑，故作放舟回。”“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憶昨賜沾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但遣閭閻還揖讓，敢論松竹久荒蕪。”皆直述其事，意脈一貫，昔人所謂作文字如寫家書者。又：“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將一事翻騰作兩句，融化妙絕。“澗道余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邱。”倒裝而流水對，法尤妙。（卷六，頁329-330）

《詳解》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客至》）二句一連流水對法。閑居曾不引客，故任落花埋徑，是不惟懶慢，抑亦惜花也。今為君過臨，始開門相迎，蓋好客跫音屣履而出也。蓬門，葺以蓬者，蓋入園小門也。曰今始，不開久矣；曰為君，特延迎也。（卷上，頁97）

《詳解》：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詠懷古跡五首》其二）上句承“深知”來，宋玉厚其師，公深知其情，故千載之下悵望相感，為悲其悲而一灑淚也。下句承“吾師”，言欽仰才德，直欲師之，而陳跡蕭條，邈為異代之人不得與之同時，殊可恨也。……此聯(lián)流水對，但惜失黏落平側(cè)。《漁隱叢話》云：“如老杜此篇，與嚴(yán)武‘漫向江頭’、韋應(yīng)物‘夾水蒼山’自是一體。”（卷下，頁240）

《詳解》

：“但使閭閻還揖讓，敢論松竹久荒蕪。”（《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一）閭，里門也。閻，里中門也。揖讓，謂風(fēng)俗歸厚，民以和睦。草堂有四松萬竹。松竹荒蕪，點(diǎn)化“歸去來辭”。上句承“文翁”，贊政化之美；下句承“茅屋”，述歸住之喜，言文翁之化民還揖讓，閭閻輯睦，則舊居雖荒亦不必論，直宜歸住耳。蒼生心事，忠厚殷勤，見舍己為民之切。時成都罹禍亂，風(fēng)紀(jì)頗敝，故望其挽俗還淳也。右四句一連須一氣讀（趙按：流水對方有此效果）。（卷中，頁144）

《詳解》

：“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晉桓溫九日游宴龍山，參軍孟嘉從之。風(fēng)吹嘉帽落，而酩酊不知。溫命孫盛為文嘲之。短發(fā)，禿顱也，正承“老”字來。此將一事翻騰作一聯(lián)，十四字一氣讀下，謂之流水對。意緊承上盡歡來，見風(fēng)流盛歡，曠達(dá)快活，乘興尤劇。（趙按：此處側(cè)重“流水對”。）（卷上，頁69）

《詳解》

：“澗道余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邱。”（《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一）上句所歷之境，入山漸深，澗道尚寒，冰雪未融。下句所到之候，山益幽靜，林邱、石門，夕景深窅。兩句串讀，然錯綜成句，倒裝而流水對，法尤奇。蓋侵余寒、歷澗道之冰雪，至斜日到林邱之石門也。石門或以為山名，見其與澗道為對，不必實指其地。（卷上，頁22）

三、字法句法章法之巧妙

所謂字法，是指遣詞造語之法。句法，是指一句或幾句詩的組織法或結(jié)構(gòu)法。所謂章法，是指一首詩或連章詩的布局謀篇法。杜甫極其重視此三法，原因就在：“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文心雕龍·章句》）

《詩話》：

老杜：“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雍陶：“初歸山犬翻驚主，久別江鷗卻避人。”吳融：“見多鄰犬遙相認(rèn)，來慣幽禽近不驚。”句法相襲而反其義，所謂換骨脫胎之法也。（卷三，頁130）

《詳解》

：“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南鄰》）慣，熟也。賓客，公自謂也。公數(shù)過其家，故兒童亦慣見而喜其至，蓋本言主人喜客，卻以兒童之喜，形出其喜也。堂前庭曰除。山人常施食馴禽游階除，了無驚猜，悠然忘機(jī)，尤見野趣，不必稱其行惠及于禽獸也。（卷上，頁93）

《詩話》

：凡一題而賦數(shù)首者，不唯宜各換意境，亦須格局變化不肯雷同，譬如觀演劇，每出改觀，若篇篇體裁同一機(jī)軸，略無變易，令人欠伸耳。觀少陵《秋興八首》、《何將軍山林十首》，首尾布置，有起有結(jié)，每章各有主意，或賦景，或?qū)懬椋e綜變化，用正用奇，不可方物也。（卷四，頁177）

《詩話》：

猥擬古人名作，政自敢與昔賢抗衡，多見其不知量耳。宋洪邁從孫倬丞宣城，自作題名記，邁告之曰：“他文尚可隨力工拙下筆，此記豈宜犯不韙哉？”蓋韓文公有《藍(lán)田縣丞廳壁記》。今以其題目同之，而以為犯不韙，其謹(jǐn)厚何如哉！服元喬社友有賦《秋興八首》者，以書諭，改題曰：“少陵秋興，千古獨(dú)步，李空同輩，刻意摹擬，不能為優(yōu)孟，況吾儕乎？”夫擬效之作，實奪其人，僅可為也。不然，宜僅避耳。其見正相符。后生輕薄，不自知其身分，動輒敢犯不韙，珠玉在側(cè)，不勝形穢，可不憚也哉！（卷四，219-220）

《詳解》：

凡一題數(shù)首作，合數(shù)首為章法，有起有結(jié)，有倫序有照應(yīng)，氣脈相承，線索一串，故讀者須連看局法變化、意思斷續(xù)，方見妙，是其要訣也。此八首（按：《秋興八首》），自是古今絕調(diào)。鐘伯敬斥之“孫山拗甚”，《隨園詩話》亦以為不足喜，可笑不自量耳。（卷下，頁237）

《詩話》：

曹唐《大禮》詩，七律四首，允稱杰構(gòu)。然詩中“千官”三見，“天壇”“玉藻”并再見，識者病其復(fù)用。余謂不特此也，四章俱敘曙景，不耐雷同，雖多奚以為？如老杜《秋興八首》，長安、夔府、昔事、今況、晝夜、陰晴、俯仰行坐、情景互敘、悲歡交集、意旨辭采、未嘗犯重、錯綜變化、不可端倪、調(diào)劑停勻之妙，尤見良工苦心，所以為千古絕作也。（卷五，頁277）

《詳解》：

興，起也。晉潘岳有《秋興賦》，言因秋而感興，重在興而不在秋也。時公寓夔州之西閣，故國千里欲歸不得，適值悲秋百憂交興，故槩名《秋興》。唯首章純敘秋，后不必然，時見秋意已。八首皆沈雄富麗，杜律中尤有力量者。懷鄉(xiāng)、戀闕、慨往、傷今，公之生平具見于此，乃公一生心神結(jié)聚所作。（卷中，頁217）

《詩話》

：“眼字”陗而穩(wěn)，殊可吟玩（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謂之眼字）。五言，唐太宗：“云凝愁半嶺，霞碎纈高天。”王維：“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杜甫：“峽云籠樹小，湖日蕩船明。”“云氣噓青壁，江聲走白沙。”“竹光圍野色，舍影漾江流。”“石角鉤衣破，藤枝刺眼新。”……七言，杜甫：“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渾然圓妥，工而無痕。眼字亦謂之響字，要活，活則自響。（卷五，頁233-235）

《詳解》

：“返照入江飜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返照》）岸頭石壁倒映水中，反景搖波，巖影飜轉(zhuǎn)。山村樹色，反景分明，歸云擁蔽，莊屋失去。此聯(lián)字字著意，以飜字寫返照，以失字寫歸云，兩字所謂詩眼。蓋云影斷續(xù)歸去，反景乍見乍滅也。（卷下，頁261）

《詩話》

：敢論、肯信、忍能、忍更、可堪、可無、可能、得非，諸如此類，皆不用豈字，而勢自相反。……杜甫：“久客得無淚？故妻難及晨。”“將軍不好武，稚子總能文。”“起晚堪從事，行遲更學(xué)仙。”“云近蓬萊常五色，雪殘鳷鵲亦多時。”“繡衣屢許攜家醞，皂蓋能忘折野梅？”“舞石旋應(yīng)將乳子，行云莫自濕仙衣。”“短墻若在隨殘草，喬木如存可假花。”……亦皆加“豈”字看，蓋古人多以語急而省其文者，如書“不慎其德，雖悔可追”。又“我生不有命在天”，《左傳》：“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孟子》：“雖褐寬博，吾不惴焉。”不唯詩詞也。（卷五，頁235-237）

《詳解》

：“云近蓬萊常五色，雪殘鳷鵲亦多時。”（《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蓬萊，即大明宮。高宗時改曰蓬萊宮，取殿后蓬萊池為名，以擬海上仙山，后復(fù)為大明宮。此仰見朝霞映宮，因言云成五色，仙寰瑞氣以其近蓬萊，故常然也。常者，不獨(dú)今朝也。沈約《宋書》：“慶云五色者，太平之應(yīng)也。”暗用此意以寓祝。鳷鵲，漢宮觀名，借用以對蓬萊，謂深宮殿閣亦多時，加“豈”字看，言當(dāng)不日消融也。（卷上，頁43）

《詳解》

：“繡衣屢許攜家醞，皂蓋能忘折野梅？”（《王十七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繡衣，指王侍御。漢武帝時，御史領(lǐng)繡衣直指使，出討奸猾，治大獄。皂蓋，指高使君。《漢志》：“二千石，皂蓋，朱旛。”能忘，言定不忘也。折梅，假用陸凱詩語。公所居江邊有梅，見《和裴迪》詩。蓋高嘗既過草堂，當(dāng)梅花之時折折枝賞玩，故言此以促之。今復(fù)爛漫方盛，能不憶曾游之興邪？顧修遠(yuǎn)云：“起聯(lián)自敘蕭條中具有氣岸，三四是白屋中閑景，如此幽野中，繡衣、皂蓋儼然炫曜，忽來喧熱，從極冷寫到極炎，布置甚奇。”（卷上，頁108）

《詳解》：

“舞石旋應(yīng)將乳子，行云莫自濕仙衣。”（《雨不絕》）羅含《湘中記》：“零陵有石燕，得風(fēng)雨則飛翔，雨止還為石。”旋，逐旋也，因為可罷而不罷之辭。將，率也。乳子，雛也。石燕形有大小，小者隨大者，而翔如將雛之狀也。行云，謂巫山神女之云。莫，猶豈無也。巫山云雨本神女自行，故曰“莫”。自濕，此并用其地方事。因雨不絕，想象言之。零陵石燕之飛翔，還應(yīng)引雛舞而不止，巫山行云的神女亦得無自濕仙衣乎？何其可已，而不已也。（卷下，頁257）

《詳解》：

“短墻若在隨殘草，喬木如存可假花。”（《舍弟觀赴藍(lán)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其三詩句）隨殘草，言隨草萊而埋沒也。殘，衰殘也。時冬，故曰殘草。可假，猶言何須可假花，言何必假花，然后始賞也。時未及春，故云。二句并歇后語也。公想江陵古跡，未知兩賢故宅何如，即舊墻或存，亦恐荒庭草蔓相隨，廢壞而已。幸古木尚在，雖未著花，而愛可敬也。此就其地景慕昔賢，寄懷古之興，慰流寓之恨。顧注以鳩居立說，贅辨絮煩，恰是癡人說夢。（卷下，第276頁）

《詩話》：

杜詩：“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虛字斡旋之妙，圓轉(zhuǎn)如珠走盤。然學(xué)者好效此，則不勝破碎矣。蓋詩用虛字，猶構(gòu)舍之用榍子也，若不善用，動搖欲頹，豈可浪用乎？（卷六，頁294-295）

《詳解》：

“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曲江二首》其一）二句看他用虛字之妙，語勢圓轉(zhuǎn)，如珠走盤。然學(xué)者好效此，則鄰女效顰矣。（卷上，頁50）

四、用典實考禮制之技巧

用典實是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手法，可以簡馭繁，使作品含蓄典雅。杜甫用典精切過人，法門萬千，《歲寒堂詩話》所謂：“詩以用事為博，始于顏光祿，而極于杜子美。”

（一）用典

《詩話》

：“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人只知“吹帽”為孟嘉事，而不知“正冠”亦用《家語》子路語。“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伯仲之間，取諸《典論》，因用《陳平傳》“天下指揮則定”對之。“寵光蕙葉與多碧，點(diǎn)注桃花舒小紅。”寵光，《詩·小雅》語。點(diǎn)注，見鐘會《孔雀賦》。“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趙按：峽，原作“更”。）聲悲壯，本于禰衡《漁陽撾》，故星動搖亦取諸《漢武故事》，正得斤兩相稱。詩律之細(xì)如此，真無一字無來歷，杜詩豈可輕讀乎哉？“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此并下句偏枯，偶失之也。邵注引“孔伸年老失意，不禁愁恨。”偽蘇所捏造耳。如：“子云清自守，今日起為官。”用借對法，假“云”對“日”，兩句一意，故不病偏枯，非后人所敢學(xué)也。（卷六，頁305-306）

《詳解》

：“羞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晉桓溫九日游宴龍山，參軍孟嘉從之，風(fēng)吹嘉帽落，而酩酊不知。溫命孫盛為文嘲之。……余按：吹帽既用典故，若正冠無出處，則偏枯矣。蓋亦用《家語》子路語，正得斤兩相稱，此良工心獨(dú)苦處，讀者昆侖吞棗，良可嘆也。（趙按：此側(cè)重用典。）（卷上，頁69-70）

《詳解》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詠懷古跡五首》其五）伯仲之間，言甚近似……魏文帝《典論》：“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張輔《名士優(yōu)劣論》：“睹孔明之忠，奸臣立節(jié)矣。”殆將與伊呂爭儔，豈徒與樂毅為伍哉！《蜀志》本傳：“執(zhí)白羽扇指揮三軍。”《漢書·陳平傳》：“天下指麾則定矣”。……一聯(lián)用典層迭而渾然融化無跡，若天成自然，豈不尤妙邪！（卷下，頁249）

《詳解》

：“寵光蕙葉與多碧，點(diǎn)注桃花舒小紅。”（《江雨有懷鄭典設(shè)》）寵光，《詩·小雅》語。此言雨師潤澤之惠如蒙寵愛恩光也。蕙，蘭屬也。與多碧，雨與之色而增深碧也。點(diǎn)，雨點(diǎn)也。魏鐘會《孔雀賦》：“五色點(diǎn)注，華雨參差。”此轉(zhuǎn)用，言雨點(diǎn)所注也。舒小紅，桃花始小開也。二句新晴之景，頓增如是佳況，爽然快人心目，闇闇郁悶如洗，可謂煩惱即菩提矣。所以興懷良友，而恨不得共玩也。（卷下，頁297）

《詳解》：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閣夜》）五更，寅時也。城樓近曉，擊鼓吹角，以警戍卒，是閣上所聞時，屬雪后霜空肅然，故其聲殊悲壯也。后漢禰衡善擊鼓，為《漁陽摻撾》，聲節(jié)悲壯，聽者莫不慷慨，此暗用其語。是時崔旰之亂未息，故警備猶嚴(yán)也。三峽之水，閣上所下瞰，天漢星映波，的皪隨流動搖，亦將曉之景也。《漢武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yīng)。”此亦用其語，故與前句斤量相稱。然只是即景語，不必取其意也。或引《天官書》：“星動為用兵之象”，泥矣。未必太平時，星光不動也。蔡絳《西清詩話》云：“作詩用事，要如釋語，所謂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如少陵此聯(lián)，人徒見陵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故事。此說，詩家秘藏也。（卷下，頁253-254）

《詩話》

：作詩，審于用事，不可貂續(xù)偏枯。……《丹鉛錄》亦云：“少陵《滕王亭》詩：‘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中。’修竹，用梁孝王事；犬吠云中，用淮南王事，人皆知之矣。但怪修竹本無鶯啼字也，偶見孫綽《蘭亭詩》：‘啼鶯吟修竹，游鱗戲瀾濤。’乃知杜老用此也。讀書不多，未可輕議古人。”此皆至論精密，為后進(jìn)合錄之。（卷六，頁331-332）

《詳解》

：“春日鶯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中。”行云流水對法。此登山頂所見，端是王宮氣象，殆非人間世界。亦見山高境幽，且雙夾道觀，妙甚。《漢書》：“梁孝王筑平臺，苑中有修竹園。”《神仙傳》：“淮南王安丹成升天，余藥在中庭，雞犬舐啄之，皆仙去，雞鳴天上，犬吠云中。”此用其事，而構(gòu)句自然渾化無痕，止覺俊麗，似非用事。公《禹廟》詩：“空庭垂橘柚，古壁畫龍蛇。”系禹王事，亦與此同一法。（卷中，頁132）

（二）虛用史實

《詩話》：

杜詩“奉使虛隨八月槎”，唐彥謙亦云“煙橫博望乘槎水”。此蓋唐人所慣用。然據(jù)《史記》《漢書》，并無張騫乘槎之事。張華《博物志》止載近世有人居海上，每年八月見槎來，不失期。遂赍糧，乘之到天河。宗懔作《荊楚歲時記》，乃附會窮河源與到天河，以為張騫事，后人遂襲其杜撰耳。《尚書故實》記司馬道士承禎白云車事，末云：“至文宗朝，并張騫海槎，同取入內(nèi)。”不知是物果為何等，殊可怪也。（卷四，頁194-195）

《詳解》：

“奉使虛隨八月槎”（《秋興八首》其二），趙按：此解甚細(xì)，先引《史記》《博物志》《荊楚歲時記》詳辨“八月槎”之事，最后說：“此即八月槎，而奉使竟無涉。故諸注以為公誤混用。然公又有‘乘槎消息斷，無處覓張騫’之句。”“此雖荒唐附會，公亦承襲用之爾，點(diǎn)‘八月’字，取諸《博物志》，因時秋也。虛隨，翻古事也。夫八月槎，竟能到天河，今公不得歸朝，是乘槎之事徒作虛隨矣。胡燮亭云：‘虞注以為公自比張騫’，則公流落之客，奉使二字屬無謂。或又妄謂是時吐蕃入寇，遣御史大夫李之芳使虜，為所留，公蓋傷之，此尤無涉，絕不通。上下線索，從橫處插出，不顧死活矣。細(xì)測其意，奉使，暗指嚴(yán)武節(jié)使來蜀，而公隨之，原欲借其仙槎以達(dá)天朝。公《立秋院中》之作云：‘主將歸調(diào)鼎，我還訪舊邱。’此乃素志。何期鄭公中歿，竟虛隨八月之槎耳。”（卷下，頁220）

（三）考禮制

《詩話》：

王阮亭《香祖筆記》云：“杜詩‘戶外昭容紫袖垂’。蓋唐制：天子臨朝，則用宮人引至殿上，至天佑二年始詔罷之。是全盛之時，反不如衰亂之朝為合禮也。”又：“郎官直亦有‘侍女新添五夜香’之句，竟不曉侍女是何色人也。宋明以來，乃為嚴(yán)重矣。”予按：韓退之《紅桃花》詩：“應(yīng)知侍史歸天上，故伴仙郎宿禁中。”亦指此事，是禁中宿妓也。杜詩又有“輦前才人帶弓箭”之句。唐制：天子游幸，官女騎馬扈從，不典尤甚。彼方男女之別特嚴(yán)，而朝廷之間卻多此風(fēng)流，何也？（卷二，頁56-57）

《詳解》：

“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紫宸殿退朝口號》），昭容，女官，位正二品，為九嬪之第二。唐制：天子臨朝，宮人引至殿上。左右相并，面內(nèi)卻行，以雉尾扇障翳天顏，升座之后乃開去，不欲使眾人見宸儀升降之容也。垂，謂亸袖也。百官列立，庭上刮目以待朝儀。既而天子出御，便先認(rèn)昭容垂紫袖而出。先見于戶外者，以其先于天子也。引，導(dǎo)引也。朝儀，謂天子臨朝儀容，宸儀既臨殿上，兩昭容引導(dǎo)以赴御座也。（卷上，頁44～45）

《詩話》：

杜詩：“麒麟不動爐煙上”，言大明宮朝儀。爐元不動，不須言，而特曰“不動”者，言其勢殆欲活動而帖然能不動也。（卷三，頁112～113）

《詳解》：

“麒麟不動爐煙上，孔雀徐開扇影還。”（《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其二）拆用麒麟爐、孔雀扇。麒麟，瑞獸，御爐所鑄。不動二字妙，見器之重大，鑄之巧妙。言其勢殆欲活動而帖然能不動也；且未言爐，只曰麒麟，是活物，則當(dāng)動而不動，語法尤工。又與“上”字有開合，亦妙。（卷上，頁75）

五、考杜甫卒月之細(xì)

《詩話》：

蕉中《遨頭日祭少陵詩序》曰：“四月十九日，浣花遨頭日也。”按譜：大歷五年，公五十九。春在潭州，夏四月，避臧玠亂入衡州。欲如柳州，至耒陽暴卒。則遨頭之日，疑是忌辰也。余院藏公畫像，是日設(shè)供祭之。此說臆度失考。按《蜀記》：“梵安寺，乃杜甫舊宅，在浣花，去城十里。大歷中，節(jié)度使崔寧妻冀國夫人任氏亦居之。后舍為寺，人為立廟于其中。每歲四月十九凡三日，眾遨樂于此。”又費(fèi)著《歲華紀(jì)麗譜》：“四月十九日，浣花佑圣夫人誕日也。太守出笮橋門，至梵安寺，謁夫人祠，就宴于寺之設(shè)廳。既宴登舟，觀諸軍騎射，唱樂導(dǎo)前，泝流至百花潭，觀水嬉競渡。官舫民船，乘流上下。或幕帟水濱，以事游賞，最為出郊之勝。”浣花遨頭由緣如此。少陵之卒，在十月之交，余詳諸《杜律解》，其證尤明。（卷四，頁195～197）

《詳解》：

宋時成都太守自二月二日出游，號為“遨頭”。士女列床觀之，群然趁春行樂，四月十九日乃止，是日謂之“浣花遨頭”。宴于公草堂滄浪亭，……后學(xué)之瓣香或以為公之忌辰，是因年譜云：“四月入衡州，欲如柳州，至耒陽暴卒。”而致此臆料耳。嘗見顧修遠(yuǎn)說，曰：“公《長沙送李銜》詩：‘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末云‘朔云寒菊倍離憂’，公自干元己亥避地于同谷，至大歷庚戌，實十二秋矣。公是年卒，‘朔云寒菊’，應(yīng)是秋末冬初。公之卒月不可考，據(jù)是詩當(dāng)卒于冬。”此以詩為斷最確，但恨其忌日終靡得而詳焉。“浣花遨頭”，乃浣花佑圣夫人誕日。《蜀記》：“浣花梵安寺，本杜甫舊宅。大歷中，節(jié)度使崔寧妻任氏居 之。奉佛甚篤，遂舍為寺。人為立廟于其中，四月十九日眾遨樂于此，是也。（卷上，頁18～19《詩圣杜文貞公傳》）（趙按：顧修遠(yuǎn)即顧宸。所引顧氏語見其著《辟疆園杜詩注解》七律卷五《長沙送李十一銜》詩題解，文字略異。）

綜上所述，作為詩歌理論著作，《詩話》談?wù)摱旁娮疃嗟氖瞧浼记桑缧问蕉鄻拥膶ε肌⒕浞ㄕ路ā⒂米钟庙嵎ā⒂檬路ǖ龋对斀狻穭t專解杜甫的七律，是看到了杜律這樣的特點(diǎn)：“詩法莫嚴(yán)于七律，起結(jié)照應(yīng)，開闔頓挫，不得缺一，此即古文之法。若能依是而通斯法則，亡論近體，雖馴致之古風(fēng)，七縱八橫，以卷海潦不失其性情之正，故先生特注此以誘掖學(xué)者也。”《詩話》所詳談?wù)撸恰对斀狻匪庵霸姺ā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