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設計的“傳統觀”與傳統工藝的“現代感”
——談傳統工藝與現代設計的融合與創新

郭春方 郭 書

【內容提要】由于現代社會人們生活方式的轉變，傳統工藝受到巨大沖擊。如何讓傳統工藝適應當代社會，并作為我們的歷史文脈而延續發展，這成為一個亟待思考的問題。究其方法，挖掘現代設計中的“傳統觀”，增添傳統工藝中的“現代感”不失為一種有益探索。現代設計與傳統工藝融合發展，不僅能夠實現傳統工藝的振興，而且也是中國現代設計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

在中華民族漫長歷史進程中誕生了門類眾多的傳統工藝，其不僅是先人累積的寶貴實踐經驗，更是我國傳統文化和思想智慧的體現。當下，由于現代社會人們生活方式的轉變，傳統工藝受到了巨大沖擊。如何讓傳統工藝適應當代社會，并作為我們的歷史文脈而延續發展，成為一個亟待思考的問題。2017年，由文化部、工業和信息化部、財政部聯合發布的《中國傳統工藝振興計劃》出臺，這為我們指明了方向：“發掘和運用傳統工藝所包含的文化元素和工藝理念，豐富傳統工藝的題材和產品品種，提升設計與制作水平，提高產品品質，培育中國工匠和知名品牌，使傳統工藝在現代生活中得到新的廣泛應用，更好滿足人民群眾消費升級的需要”。其實，現代設計與傳統工藝融合發展，不僅能夠實現傳統工藝的振興，而且也是中國現代設計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究其方法，挖掘現代設計中的“傳統觀”，增添傳統工藝中的“現代感”不失為一種有益探索。

一、現代設計的“傳統觀”：中國現代設計的文化自覺

現代設計作為當代物質文化的重要表征，具備文化載體的屬性。中國數千年來的歷史積淀形成了其特有的傳統文化，而中華民族的歷史傳統也應對現代設計產生影響。但不能否認的是，伴隨著機器大工業生產而發展起來的現代設計發軔于西方，隨后傳入我國。至此，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的現代設計陷入了模仿，甚至是抄襲西方設計的苑囿，導致中國的現代設計在國際上沒有辨識度，設計師也喪失了自身的文化身份。其實，設計離不開歷史傳承和地域特色，弄丟了我們自身的傳統，設計也便成了“無根之木，無水之源”，找回其中的“傳統觀”，不但能夠助力中國現代設計解決“我是誰”的問題，而且也是讓傳統工藝重新閃光的有效途徑。

第一，向中國傳統文化求教。20世紀中葉，應戰后快速發展的需要，以追求適應機械化生產，功能主義至上的現代主義設計風格風靡全球。一時間，這些形式簡單，功能適用的設計充斥于中國市場，受到消費者的喜愛。但近些年，隨著我國物質文化的極大發展，長期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有著特定審美偏好的消費者對于千篇一律的西方現代主義設計不再熱衷。為此，設計師們不得不到本民族的傳統文化中去尋找，為現代設計注入靈魂。首先，將中國傳統文化符號應用于現代設計之中。如2000年，香港設計師陳幼堅為羅西尼手表設計的平面招貼。畫面里時鐘刻度不再是以往的羅馬數字或阿拉伯數字，而是缺少了一筆的十二個中文數字，隨著時針走動，中文數字隨即補充完整。設計將中國漢字元素應用得恰如其分，充滿張力，又不失趣味。此外，靳埭強的荷花、水墨元素在其平面設計中的應用，北京奧運會使用的祥云火炬等都是將傳統元素與現代設計融合得恰到好處的典范。其次，將中國傳統文化觀帶入現代設計。如果說，將中國傳統文化符號應用于現代設計更多的是表層地、現象地展示中國，那么將中國文化觀帶入現代設計則是更加深層地、內涵式地表達方式，也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趣味。如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中國造物、造景歷來追求“意境美”，清淡豁達、超然物外的價值觀不僅是中國人的人生追求，也是美的指向。因此，我們看到一些中國現代設計師在其作品中大量留白，在工藝品設計中使用極其簡化的曲線造型，這些設計皆蘊含中國文化的精神和氣韻。此外，受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影響，尊崇自然法則，人與自然和諧相處觀也時時體現在中國傳統造物觀念中。《考工記》指出“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這些文化精神既是無形的，也是有形的，無形的精神文化蘊涵在有形的器物當中，有形的器物表達無形的精神文化。

第二，向中國傳統工藝求教。盡管現代設計在當下的社會生活中愈加重要，但其發展困境仍是顯而易見的。現代設計通過機械生產帶來 “人類的勞動力被異常的節省，特別是節約了時間。過去用手工不可實現的，現代均已成為可能”。大工業化生產模式具有高效、節約的益處，但我們應看到，機器時代下大量復制性設計并不能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與多樣化的物質需求，手作的溫度仍有情感慰藉與撫慰心靈的作用。首先，傳統材料的選用讓設計有了質感。與新型材料不同，傳統材料大多具有環保、可重復利用、可回收等特點，特別是一些舊材料還同時承載著歷史和回憶，這些傳統材料的使用讓設計更加溫暖，具有人文關懷。北京奧運會頒獎禮服設計師郭培，曾用5000朵修復后的“宮花”制作成了宮花禮服。禮服不僅精美絕倫，同時還象征著一個來自晚清的中國舊夢。普利茲克建筑獎獲得者、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王澍，在其建筑作品中反復用到的一個元素即為回收來的舊磚瓦。舊瓦片裹挾著中國城鄉變化的滄桑，講述著老街坊的往事，建筑也因此有了情感。另外，很多青年設計師也是善于利用傳統材料的能手，宣紙制作的無骨燈，草編、竹編制作的各類現代生活用品，木質材料制作的鋼筆、圓珠筆，等等，既實用又美觀，特別是附著于器物上的濃厚人情味讓這些設計受到市場的歡迎。其次，傳統手工技法的介入拉近了設計與消費者的距離，滿足個性消費的需求。不能否認，由流水線生產的大量同質化、規格化、批量化產品已然引起了消費者的審美疲勞。而將傳統手工技法與現代生產工藝對接，在機械化生產中融入手工工藝，不但能夠滿足大量、快速生產的需要，也能為現代設計增添傳統手藝的品格和魅力。刺繡作為中國最具代表性，又發展較早的傳統手工藝之一，一直以來受到廣泛喜愛。但傳統刺繡由于耗時、費工，圖案傳統等因素制約，一段時間以來鮮少與現代設計相結合。這些年，隨著傳統文化的回歸和傳統工藝的復興，刺繡又走進了現代設計的視野。減少繡幅，改進圖案成為推進現代設計與傳統刺繡結合的有效辦法。如在現代時裝的領口、袖口、裙擺處，在箱包、圍巾、家居用品等產品上增加小幅刺繡，同時刺繡圖案與產品品牌個性相協調。這種融合既有畫龍點睛的作用，又能體現產品個性化風格，甚至可以成為品牌獨有的特點，具有提升品牌調性，增加品牌辨識度的作用。鑒于手工藝差異性、唯一性的特點，與傳統手工藝相融合的現代設計也能滿足消費者的個性需求。

縱觀世界現代設計史，將設計作為意識形態的終端，通過設計這一物質文化來建構國家、文化的身份認同，早已屢見不鮮。當前，隨著我國經濟的騰飛，國民的民族意識逐漸覺醒，中國現代設計也從盲從西方轉向回歸傳統，回歸民族，這無疑是一種文化自覺，也是文化自信的表現。而有了“傳統觀”的中國現代設計也有了靈魂，成為傳遞中國文化、中國精神的物質載體，具有了人文價值和藝術價值。

二、傳統工藝的“現代感”：傳統工藝振興的有效途徑

我國傳統工藝源于農耕時期的文化與審美需求，中國歷代能工巧匠“不斷地研究新工藝，不斷地發現新材料，不斷地創造新形式，……然而總的來說仍是手工業時代的產物”，因此不能完全適應當下生活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那么，傳統工藝該何去何從？傳統工藝的振興不能僅僅依靠堅守和信念，重新激活其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命力，吸引更多青年人認知、喜愛、參與到傳承實踐中來，才是振興中國傳統手工藝的必由之路。因此，傳統工藝要活在當下，就要從根本上尋找它與現代生活的契合點，探究其“現代感”。

第一，將中國傳統工藝融入現代生活。大致可分為兩個方面。首先，生產內容融入現代生活。中國傳統工藝來源于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具有實用功能是基本條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達成美化生活的目的。因此，強調“實用美觀相統一”一直以來是中國傳統手工藝的價值理念。如何讓“歷史生活的產物”，為今天的生活服務，為今天的人們服務。國家振興傳統工藝計劃中指出：“結合現代生活需求，改進設計”。如原創潮流品牌“WOOHA”結合哈密維吾爾族刺繡，開發設計了一系列迎合年輕人時尚生活的產品，將哈密繡應用于耳機、手機殼、筆記本、冰箱貼、玩偶、胸針等現代生活用品。特別是哈密繡耳機，通過對傳統疆繡圖案的改進，在保留刺繡工藝的基礎上，設計更加現代，因此也受到國內外的廣泛好評。不僅新品牌在積極拓展傳統手工藝的產品內容，從事宋錦織造及產品開發的老字號品牌上久楷，在當前新形勢下，也在努力通過生產內容改革，為品牌贏得發展空間。近些年，上久楷開發了與宋錦傳統織造技藝結合的箱包、名片夾、領帶等，讓宋錦技藝重新走進百姓生活，品牌也得到更多關注。其實，中國傳統手工藝在多年的發展中，長期存在“宮廷技藝”和“民間技藝”脫節的情況，大部分的宮廷技藝代表著該領域、該時代的最高水準，因對工藝手法、材料選擇、審美趣味、精神內涵要求較高，且耗時費工，日益發展成為欣賞工藝，而民間技藝主要用于滿足百姓日常所需，二者共同發展，但卻各司其職。當下，機器大工業生產已經取代手工制作成為日用品的主要生產方式，民間技藝也不再是日用必需。如何保護與傳承優秀的傳統工藝，工匠的設計觀念轉變是十分必要的，要讓精湛的傳統工藝應用于民、服務于民，生產內容適應現代生活是勢在必行的。其次，傳承方式融入當代教育體系。封建社會前期，復雜的手工藝往往需要幾代人的研究和探索，有時甚至還要一些偶然條件的促成。因此，傳統工藝的習得成本高昂，導致長時間以來，復雜且嚴格的師承制度是其主要傳承方式。同時，受利益驅使，各傳統手藝作坊間也存在控制技藝外傳的現象。這些因素都嚴重阻礙了傳統工藝在更廣泛的層面上傳承與發展。事實上，傳統工藝的振興，傳承人是主體，離開了人，傳統工藝只能作為遺產保存在博物館中，唯有擴大傳承人群隊伍，提高傳承人群素質，拓展傳統人群的知識結構，才能使中國傳統工藝適應當代生活，活態地存續下去。在我國，傳統手工藝一直以來被納入“工藝美術”的范疇，在院校進行學歷教育。現代教育體系下培養出來的青年學生，不僅有設計能力，文化底蘊還有市場意識，他們擴充到手工藝人的行列之中，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傳統工藝的市場化。近些年，一些高等院校也加大了對傳統工藝學歷教育的探索。2017年，中國藝術研究院采取雙導師制，聘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和工藝美術大師為碩士研究生導師，首次將師徒制引入現代教育體系中。此外，一些院校與傳統工匠合作的“工作站”“大師班”陸續增多；邀請傳承人群走進大學進行深造、培訓、學習，各種項目也在有序開展。盡管這些新型傳承方式的出現，遭到了一些專家、學者，各種質疑，認為打破傳統師承關系，即意味著傳承質量的下降，破壞了培養中國工匠的生態。但是，我們還是應該看到隨著傳承方式融入當代教育體系，傳承人群日趨年輕化，傳統工藝由此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第二，將傳統工藝技法與現代生產技術加以結合。人類對自然的認識和生產工具的改革始終影響物質文化的發展歷程。在單位時間內增加產量，生產出既能大量滿足民眾生活需要，又能符合國人審美趣味的產品，是造物文化長久以來的追求和期望。傳統工藝鑒于其手工制作的方式，生產效率不高，但因其體現著中華民族的思想意涵和文化要素，長久以來受到大眾的喜愛。因此，傳統工藝技法結合現代生產技術，成為保留傳統工藝精神內核，又能擴大生產的手段。主要體現為兩種辦法，一是現代生產工藝模擬改造傳統工藝手法。其實，現代設計本身就是傳統工藝的延伸與創新，現代設計不斷從傳統工藝獲得靈感與啟迪。隨著機器大工業的發展，現代生產技術模擬手工藝生產的條件，自動控制機械、數字化技術代替部分手工生產，從而大大提升了勞動生產率。如紡織、染織實現了機械化作業，陶瓷生產實現了半機械化，刺繡有了電腦刺繡，雕刻也有了數控雕刻機，等等。當然，這些不能完全等同于傳統手工藝產品，但機械生產代替手工制作不僅意味著產量的增加，還包括成本的下降，這對于傳統工藝的普及還是很有幫助的。二是傳統工藝向現代生產流程學習和靠攏。1913年，福特汽車創始人首次將工業流水生產線模式帶進制造業，引發了工業制造業的變革。其模式主要在于將生產工藝流程化，分工細化，以提高工作效率和產能。而傳統手工藝更像是藝術創作，一名工匠負責產品的全流程生產，學徒聽從師傅指揮，從旁協助。在工藝上，機器生產顯然不能完全替代手工制作，那么，在保留手工技藝的前提下，生產流程的改進則能在最大限度保留手工藝原汁原味的基礎上，提高生產效率。如藏靴的制作工藝繁雜且所有的工序皆為手工，制作工期長，產量也有限。手工作坊為提高產能，現已將靴掌、靴底、靴面和靴筒進行分工制作。這樣一來，皮匠、靴匠和裁縫各司其職，產品質量也得到了保證。同時，一道工序的學習與掌握相對簡單，這也減小了學徒學習的時間成本，盡可能地提高了生產效率。但同時，我們也看到，現有的生產流程仍存在很大的不足，盡管手工作坊已經實現了初步分工，但工藝流程設計還有不完善之處。如何引進現代設計企業的生產分工與管理制度，加大對傳統手工藝作坊生產方式的改革創新，也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三、“現代”與“傳統”的文化重構

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一些專家、學者預言人類迎來了智能化時代，第四次工業革命已經開始。縱觀人類的發展歷程，伴隨著社會轉型的是文化重構。在工業技術迅猛發展的今天，人們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都發生了變化。盡管傳統工藝浸潤著本民族的意識形態與生活軌跡，成為本民族的文脈。但從歷史中走出來的傳統工藝卻不被年輕人接受，認為這是落后與過時的，因此受到冷遇。因此，傳統工藝存活于工業文明的當下，必定要伴隨著文化重構。

其一，消除傳統與現代的對立。早期的人類學家認為，外來先進文化能夠取代舊有文化是必然規律，否則傳統生產習俗將會阻礙經濟增長。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今天，這一觀點顯然已不再適用。人類學家馬歇爾·薩林斯指出：“非西方民族為了創造自己的現代性文化而展開的斗爭，摧毀了在西方人當中業已被廣泛接受的傳統與變遷的對立、習俗與理性對立的觀念，尤其明顯的是，摧毀了20世紀著名的傳統與發展的對立觀念。”現代設計通過機器工業生產產品，體現其技術美、機械美、功能美。傳統工藝采用手工制作的方式，體現產品的文化內涵與手工藝之美。傳統工藝與現代設計并不是對立與矛盾的，機械化不能完全取代傳統手工藝，而傳統手工藝也不是不能適應機械化。

其二，構建與當代生活相適應的新型手工藝文化。如起源于西方的DIY（自己動手做）文化，其存在的最初目的在于節省人工成本，后來逐漸演變為享受動手的樂趣，滿足個性需要。DIY產品通常為工業化生產的半成品，并且附帶工具包和圖紙，動手的過程變得更加簡單易操作。DIY文化對我國傳統工藝也有一定影響，以十字繡為例，傳統刺繡技藝往往需要學習較長時間，但十字繡簡化了刺繡針法，并且提供機械生產出的十字繡布料，電腦制圖、彩色噴繪樣稿，以及針、線等輔助工具，只要用戶按圖索驥，一副手工繡品就完成了。此外，還有中國傳統木結構DIY、手工陶器DIY，等等，這種手工文化既符合社會發展的需要，也能滿足大眾對手工文化的熱愛，發展成為與時代相適應的新手工藝文化。

盡管傳統工藝來自手工業時期的生活，現代設計對應的是機械化社會，但二者都是造物的手段，其本質都是為民服務。傳統工藝累積、沉淀下來的文化內涵為現代設計注入了靈魂，現代設計理念拓寬了傳統工藝傳承與發展的思路，同時催生了傳統工藝的文化重構。傳統工藝與現代設計相生相長，互為依存。當下中國，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站在社會轉型的歷史節點上，我們以現在的角度重新回顧手工藝傳統，同時展望未來，為現代設計提供“傳統身份”，為傳統工藝提供“現代思考”。唯此，才能更好地將傳統工藝與現代設計進行融合，創造出更多既有中國智慧，又有現代意義的產品，用以服務大眾，服務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