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飛揚，兼懷雪（組詩）

■余潔玉

送別詩

江上北風。驟起的浪花落下去了

一只船還等在岸上

道路又寬又遠

一早又下了幾點小雨

像古代偏下在黃昏

幾只沙鷗，飛起又落下

像心頭的憂傷

今日一別，也許就老了

心腸忽然軟下來

且送你一江水暖，回到你的唐朝

抵達你的蒲州

蘆花飛揚，兼懷一場大雪

十二月的大地上蘆花飛揚

我藏身其間

想起當年的雪，再細也不過如此

那時我姐弟二人

在屋后堆雪

紅蘿卜的鼻子，玻璃球的眼睛

嘴巴是一塊扁平的石頭

想堆上它的貧窮

像屋里的父親

想堆上它的卑微

像埋在洞穴里的螞蟻

但是我只是，把脖子上的紅絲巾

解下來，系在雪人的脖子上

那時，一直分不清是蘆花像雪

還是雪像蘆花

它們都有一個輕盈的身體

只有在我抬頭的時候

我才看見它眼中的淚，輕呵一口氣

就滴下來，沉重如一聲嘆息

小 海

往天空行走，你會看到飛鳥

往水里行走，你會遇到游魚

但你哪里也沒有去

就在那個小窗子里，日復一日

用空虛填滿空虛

用胃疼、腰酸、肩胛骨痛、失眠

證明活著

哦年輕人，你的身體里

除了這些，應該還藏著風暴和雷鳴

閃電抽出利劍

劈開巖石和水，看到桃花灼灼

三十年了，你遠離了的

會以另一種方式，靠近你

在你的體內

會流淌著春風

會沐浴著春雨

它們會融化父母臉上的霜雪

像重新擁有了春天，還有你

夜宿農莊，聽到幾聲蟲鳴

夜宿農莊，正值窗外明月高懸

我又一次聽到了蟲鳴

也許是童年的那只

千里迢迢地，跨過二十世紀的河

翻過新世紀的山，飛越火海

穿過雨林和閃電

從車輪中逃生

從擁堵的站臺上跳下來

歷經人間九九八十一難

給我送來了——

它的琴聲

它的刀劍和樂譜

它的空幻

當我起身尋找，它又倏忽消失了

只剩一灘月光

把寂靜渲染

訪林中老人

鳥鳴觸動了清晨的開關，天一下就亮了

守護林子的老人

拉開了木屋的門

十丈之外，河水繞開薄霧

一只船，和它的野渡無人

樹葉滴著水

時間滴著光

在這個離村子五里路的地方

我找到了人世的寂靜，和滄桑

啄木鳥的叩問

雨下在黃昏。一只啄木鳥

敲著木質的窗框

它向世間叩問的，也許是——

“你的靈魂，是否真的代替了雪？”

“時間是什么？它有羽毛嗎？”

“為什么每一次起飛，后面都跟著一把槍？”

好吧，它又停了一會兒

世界沉默了三分鐘

三分鐘的寂靜，足夠我享用一生

前世的蘆葦

我的前身，或許是一株蘆葦

靜立水邊

愛著天空的空

一株會思考的蘆葦

把一生置放在鳥鳴中

遠山如黛，流水寧靜致遠

偶一低頭

是白云的倒影

是火焰和花朵

桃花病

那一年桃花病了

躺在春風里

十里長堤中

我送走了一片又一片落花

我十八歲的姑姑

遠嫁湖南

小閣樓里一下就空了

晾衣繩上，月光在蕩秋千

只有那滿樹的桃花

還在病中，灼紅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