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民
隨著人與自然關系話題的不斷升溫,學界對文學創作中動物書寫的研究隨之增多,然而對其敘事模式的探究鮮為少見。動物書寫是生態文學創作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之探究是洞察人與自然關系的重要窗口。就其敘事模式而言,當代動物書寫以現實意蘊和表意層次為視角可分為寓言型、寫實型和神話型三種類型,但在具體的文學創作和批評實踐中,敘事模式之間并非各自獨立、涇渭分明,而常呈現交叉運用、互為表征的情形。本文運用敘事學理論,以當代陜西文學創作中的動物書寫文本為對象,采用細讀與比較分析的方法,將其敘事模式概括為“報恩式”“復仇式”與“挽歌式”等三種類型,并探究其中的敘事策略、路徑及意義。
“動物報恩”是中國文學歷史中一個重要的敘事范疇,從魏晉至明清,皆有大量關于動物報恩的文學故事流傳,由此形成了“動物報恩”的敘事母題。這一敘事母題的源頭可以追溯至上古時期的神話傳說,而以完備的敘事形態最早見于東晉干寶的《搜神記》,其中以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義犬》篇最具代表性。源于“動物報恩”的敘事傳統,“報恩式”動物書寫往往將敘事的重心放在對動物“忠義”、堅韌頑強和原始野性等倫理品格與生命特性的謳歌與贊美之上。這種倫理品格和原始野性是敘事主體主動賦予動物的一種道德價值,因而具有寓言性和人為性的特質。亞里士多德曾說:“寓言是為民眾制作的,優點是能夠顯示形象的例子,和比喻一樣,只要能夠發現類比之點的話。”寓言故事所蘊含的文化意義都能在現實中找到切實的根源,且與現實構成一種映射或類比。在當代陜西文學創作中,這種“報恩式”的動物敘事頻現于賈平凹、葉廣芩、京夫等作家的動物書寫文本之中。
細讀文本可知,“報恩式”動物敘事慣用的敘事策略是作為主體的人施恩于動物,施恩的方式要么在動物危難中施救,要么在動物患病時救治,要么把動物當作有感情的主體來看待,等等。受恩助的動物往往受到某種倫理道德的感悟而對施恩之人報以恩情,其報恩的方式要么是獻寶,要么是在危難中施救,要么是恩人歸西后自發地悼念,等等。如《老縣城》中的敘述:一戶山民在家為父親準備后事,外面一群人在打虎,老虎昏頭昏腦地撞進他家,躲進他為父親準備的棺材藏匿。山民也不言語,將一件破蓑衣往棺材上蓋了,讓老虎躲過一劫。老虎得救后常趁夜色叼些野物,偷偷擱在王姓山民門外,以為報答。《懷念狼》中,狼生病瘡時向老道士求助,老道士沒有人物之分與畏懼、嫌棄,像與人治病一樣給狼治療膿瘡。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只受治療的狼竟然銜來金香玉以報老道士的救治之恩。當老道士歸西時,那只前幾日被老道士救治膿瘡的大狼蹲在門口先是嗚嗚了一陣,緊接著嗚嗚聲很濁,像刮過一陣小風,定睛看時,就在土場邊的柏樹叢里閃動著五六對綠瑩瑩的光點……。同樣的“報恩”情節在《猴子村長》《山鬼木客》《鹿鳴》《老生》中也屢次出現。當侯長社祖父遷墳時,眾多的金絲猴在猴王的帶領下自發地哀鳴以示哀悼;陳華與其周圍的黑熊、巖鼠、小鳥等動物友善相處,常常會得到它們禮尚往來的一束束鮮花、一粒粒野果;《鹿鳴》中的峰峰在幾次“敵人”逼近、“敵情”危急時以自身無以敏感的靈性喚醒沉睡中的主人,一次次化險為夷逃過幾股邪惡勢力的圍剿。當然,動物以獻寶或獻哀思或危情救急的方式報恩,在虛構故事時作者已然加入了一己的主觀臆想,賦予了動物過多的神性色彩和超常獸力。從現代意識和科學理念來看,如此虛構和敘事不符合現實真實,但卻符合亞里士多德藝術可能性之論調。
“報恩式”動物敘事常常延續中國古典小說中“感恩動物忘恩人”的敘事模式,即施恩之人早已忘記了其施恩行為,而受恩動物卻踐行著滴水之恩將涌泉相報的理念。此理念本質上是人自我意識的一種外化,體現著人與動物交相呼應的情感認識,動物主體所凸顯出的神秘性思維及行為是人類潛意識深處積淀下來的集體無意識折射的產物,具有突出的美學意義和敘事功效。作者賦予筆下動物等非人類生命以主體地位,把它們從“禽獸比德”的“比”中解放出來,成為與人一樣具有獨立倫理價值的生命存在,并相互映照,突顯生命在荒原中生存的孤寂、沉默與堅韌,從而形成“人獸互證”的敘事模式,其間蘊含的生命倫理觀念具有現代的理論視野與維度。這種敘事模式無形中放大了動物生命特性中某些閃亮而偉大的倫理品格的價值意義,與當下世人屢見不鮮的背信棄義、以怨報德行為相比,動物的這種忠肝義膽、知恩圖報品格尤為可貴,這對于生態倫理觀念的推廣與建構,對于喚醒當下人類善意對待非生命的生態意識具有積極的價值和意義。
其實,“報恩式”動物敘事將書寫的重心導向到對動物講“忠義”、懂“感恩”行為與品性的贊美與謳歌上,目的是將動物的一些生物特性與人的道德觀念相比附,賦之以人的某種品德。這種敘事邏輯乃是視動物為一種象征符號,其旨歸或功用是為了倫理化或意識形態的某種“普遍性的意義”,并非為了突出動物的某些生物學習性。換言之,“報恩式”動物敘事對動物某種道德品格的頌揚與贊美是基于社會功用,而非動物的生物學屬性,其現實指向性十分明確。正如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所言,對于動物“忠義”品性的贊美與謳歌是“報恩式”動物敘事的重要核心要義,這個題材最容易刺破人類文化的外殼,禮儀的粉飾,道德的束縛和文明社會種種虛偽的表象,可以毫不掩飾地直接表現丑陋與美麗融于一體的原生態的生命。客觀上講,這種模式的動物敘事仍是以人的視角去觀照自然,檢視自然中的動物,但卻凝聚著新的生命倫理和美學價值,尤其對于改善現代人精神信仰虛空和改變偏執地對待動物的行為觀念方面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和喻世意義。
與“動物報恩”相對應的另一種具有寓言意義的動物敘事模式是“動物復仇”敘事。在動物敘事中,許多動物被賦予了行為主體人的特性,它們在生命受到殘害或威脅時本能的反抗、反擊行為在敘事中被著以“復仇”底色,寓含著自然中的一切都應該得到尊重,不能被任何外在勢力肆意妄為,否則必將自食其果的深刻意蘊。在文學書寫中,“動物復仇”敘事從古至今代代延續。東晉干寶的《搜神記》中首次出現靈異動物報怨的敘事情節,開創了后世志怪小說和民間傳說動物復仇敘事的常見母題。《猿母猿子》《虞蕩》《華亭大蛇》等志怪小說分別記載了人類殘害動物,最終遭到動物報復而亡的故事。祖沖之的《伍考之》,劉敬叔的《溫嬌燃犀》,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都有動物復仇人類的文學敘事。
到了當代文學創作中,尤其是新時期以來,文學作品中動物復仇的故事情節已屢見不鮮。陳應松的《豹子最后的舞蹈》從豹子的視角書寫了豹子“親人”被人類殺害后的復仇心理與行為;郭雪波的《大漠狼孩》中獵殺幼狼的獵人其子被老狼擄走以示報復;雪漠的《狼禍》中講述了因人獵殺狼崽之后遭到了母狼的殘忍復仇;姜戎的《狼圖騰》中群狼突襲馬群,等等都是動物復仇情節的展現。就當代陜西文學而言,葉廣芩的《長蟲二顫》《黑魚千歲》《狗熊淑娟》等作品是典型的“復仇式”動物敘事文本。通過梳理,我們發現“復仇式”動物敘事慣用的敘事路徑是人類主體受到利益或欲望的慫恿而對動物施以毒手,動物主體先是被迫受傷害,直到忍無可忍而奮力反擊,最后雙方同歸于盡或玉石俱焚。
與“報恩式”動物敘事相比,“復仇式”動物敘事在表現動物倫理品格方面擴大了動物“忠義”“頑強堅韌”等品格,凸顯了“剛烈”“智勇”等品性,豐富了生態小說敘事的內容和涵義。《長蟲二顫》中,先天殘疾,后天發育不全、介乎人和蟲之間的二顫獨自一人守候著娘娘廟,與那里的蛇、狐貍、蟲子等動物安詳和諧地生活在一起,與周圍的花草動物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然而,這境況隨著自以為生財有道的南方生意人佘震龍的到來而被攪擾。出于金錢的誘惑,佘震龍將寄居在娘娘廟中與二顫平安相處了十幾年的蝮蛇予以殘忍殺害。之后,無意之中誤踩到已經“死”了良久的蛇頭,被蛇頭咬傷,幾經周折以截掉一條腿而告終。佘震龍利欲熏心,為了金錢的誘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在這場人蛇較量之中,表面上是人占據了上風,實際上卻是兩敗俱傷的悲劇結果。佘震龍無視生命的存在,完全被一己之私利蒙蔽了頭腦,結果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葉廣芩借蝮蛇的復仇告訴我們以自己為中心隨意剝奪生命的狹隘觀念和漠視生命的行徑必然會得到報復,我們應該敬畏生命,善待像動物一樣的非人類生命的存在。
如果《長蟲二顫》中佘震龍捕顫殺生是利欲熏心,那么《黑魚千歲》中的儒捕殺動物便是一種為了捕殺而捕殺的變態欲望之欲望。儒作為搏熊館村的捕獵能手,他對動物有種本能的欲望和沖動。在儒的精心設計下,大黑魚的同伴慘遭屠戮。為了報復,大黑魚故意擱淺在渭河河灘上,佯死以誘儒。看到唾手可得的獵物,儒自然不會放過“絕佳”的機會,為了滿足他對野生動物無法遏制的捕殺欲,儒又一次自信而狂妄地走向了河灘,最終活活被黑魚拖入深水中溺亡。黑魚以玉石俱焚的壯烈為同伴報了被殺之仇,它的勇氣、智謀與堅忍不拔的韌性讓讀者為之動容。葉廣芩將故事命名為“黑魚千歲”,而“千歲”就是偉大的意思,足見作者的良苦用心。某種程度而言,動物的復仇故事可以激發人們以野性、粗獷與豪放的方式實現懲惡揚善的行為,在正義與邪惡力量對抗中釋放出令人肅然起敬的壯美與悲劇性審美效應,而這恰是“復仇式”動物敘事的內在目的。
毋庸置疑,從無辜受傷害的動物而言,“復仇式”動物敘事弘揚了復仇的正義性與必然性。從生命倫理的立場來看,眾生是平等的,任何有生命的物種都有生存的權利,且這種權利是上天賦予的,不能被任何人隨意剝奪,否則就會陷入不義與邪惡之境地。以《長蟲二顫》和《黑魚千歲》為例,面對佘震龍的屠戮、儒近似于欲望本能式的狂熱性捕殺,蝮蛇與黑魚的復仇就理所當然地具有了正義性。面對動物敘事中的邪惡勢力(一般指人類的貪欲與對動物的殘忍迫害),以蝮蛇和黑魚為代表的復仇者便被賦予了某種不可違抗的復仇使命,也賦予它們復仇的必然性。若《長蟲二顫》和《黑魚千歲》動物敘事缺少了蝮蛇與黑魚復仇的情節,很難想象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會受到多大的折損!
可見,“復仇式”動物敘事通過人與動物之間的相遇、對抗到毀滅的過程,批判狹隘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和欲壑難填的私欲,倡導人與動物在生命權力、生存空間等方面具有平等的觀念。動物與人一樣具有生命,人類的生命如果僅從對于生態系統的維護功用來說,我們并不見得比一棵樹、一泉溪水或一只狼更有價值,更有存在的意義。因而,我們沒有理由蔑視動物,更不能殘害它們,它們和我們一樣渴望生存,希冀自由,畏懼死亡。現代生態倫理學認為,倫理不僅于人,而且于動物有關,動物和我們一樣渴求幸福、承受痛苦和畏懼死亡。我們應該像善待人類自己一樣善待動物,否則我們將與它們一起走向滅亡。正如葉廣芩所言,“動物也有它的喜怒哀樂,它和我們一樣,同樣渴求幸福,畏懼死亡,同樣具有生存的意義和價值。人要以自己的需要壓制和消滅自然的屬性,自然就必然會死去;自然之死會產生反彈,結果人類也將死去。”佘震龍的受傷與儒的死亡恰恰說明了這一點。
“復仇式”動物敘事常常以玉石俱焚的壯烈結局向人類訴說著動物尊嚴的不可侵犯。維護動物尊嚴是生態倫理應有之義。人與自然一樣存在著倫理道德的約束,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發展,對動物給予必要的尊重與愛護是維護和保持人類自身尊嚴的重要組成部分。蔑視與侵犯動物的尊嚴,往往是以自取其辱的結局而收場。可見,與“報恩式”動物敘事的“勸善”功能一樣,“復仇式”動物敘事具有倫理意義上的“懲戒”功用,而“勸善”與“懲戒”正是這種以賦予動物某種人類品性為敘事核心路徑的動物敘事本身的寓意所在。
與“報恩式”“復仇式”動物敘事慣用的將動物與人類進行比德、賦予動物相應的道德品格不同,“挽歌式”動物敘事重在從兩個方面進行文學書寫:一是依據動物的生理習性,按照動物應有的生活規律與特征來刻畫和塑造動物形象,加以作者的藝術創造,活靈活現地表現動物內心活動與相應的靈魂世界;二是將動物敘事放在生態危機愈演愈劣的社會現實和現代人盲目征服、奴役自然甚至毀滅自然的大背景下,真實客觀地展現動物本真的生存現狀和舉步維艱的生存處境,通過文學形式和藝術手段揭示人類對以動物為代表的自然界的破壞,借以批判錯誤對待自然的狹隘觀念與行為。“挽歌式”動物敘事強調寫實的特點,但這并不意味著就完全放棄其象征意義和敘事主體內在感情的表達,動物仍然承載著一定的文化內涵和寓言意義,只不過以真實再現動物的生理習性和生存處境為主。
隨著現代化進程和科學技術的發展,自然界中但凡有動物生存的地方就有人類活動的印跡,人類已經過分地擠占和侵擾動物們的生存空間,面對自高自大、狂妄自負的人類,動物的命運可想而知。因此,“挽歌式”動物書寫幾乎都是一曲曲哀婉凄涼的挽歌式的敘事。從題目便可感知其中的挽歌情調,如《最后一個漁佬》《豹子最后的舞蹈》《最后一名獵手和最后一頭公熊》《最后的鹿園》,等等。從當代陜西動物書寫的內容與創作特點來看,“挽歌式”動物敘事側重展現動物本真的生存現狀和處境,如鹿群的無處棲身(《鹿鳴》)、狼的無處遁形(《懷念狼》)、虎在村人的圍剿下絕種(《老虎大福》)……,處處奏響的同樣是凄婉哀涼的挽調。
“挽歌式”動物敘事凸顯了人這一“罪魁禍首”的負面形象。海德格爾曾說,人不是存在的主人,只是存在的看護者。人和自然萬物都是存在的看護者,但在“挽歌式”動物敘事中,人卻成為了無可置疑的動物的掘墓者。敘事中,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充當主人公,動物生命受到威脅,生存陷入絕境的直接或間接原因都是由人造成的,人是動物面臨死亡威脅的真正的罪魁禍首。《懷念狼》中15只狼的一一被殺,兇手是以傅山為首的獵人;《鹿鳴》中鹿群隊伍的減少是幾股以取峰峰鹿角為行動目標的邪惡勢力圍剿的結果;《黑魚千歲》中黑魚的壯烈犧牲是欲壑難填的儒促成的;《老虎大福》《猴子村長》中最后一只虎的慘死與猴群被血腥屠戮都是愚昧無知、狂熱自負的村人造成的;就連《狗熊淑娟》中淑娟的悲劇命運也是由于人類的“好心”而致。
幼熊淑娟在深山之中被出于憐憫之心的地質隊員老孫誤認為是農家的黑貓救起,帶出了淑娟本該生活其中的深山,后被地質隊員如送親妹子般將其送進了動物園,本以為淑娟就此會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不料卻是悲慘命運的開始。迫于人類對利益追逐的欲壑,淑娟被迫改變了冬眠的生理習性而整日被游客賞玩,在它年老色衰時又被轉手到馬戲團。慘遭饑餓、疾病與人為的虐待,至死也沒得到一個全尸,成為了人類餐桌的饕餮大宴。如果不是地質隊員好心救起并善意地送進動物園,淑娟或許會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生命軌跡。可是,它哪能料到有一天它的趾爪被撤骨拔毛,出現在滾滾的湯鍋和人面獸心的人類口中!某種意義上,人切切實實地充當了動物陷入絕境的劊子手的角色。
需要指出的是,與“報恩式”“復仇式”動物敘事相同,“挽歌式”動物敘事仍以人與動物的對立、沖突為主要敘事策略,通過精心塑造動物主人公的悲劇命運來展現“挽歌”情結,警示人類深刻反思自身的錯誤行為,喚醒有良知的人們去積極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表達人類的懺悔與救贖之情。作者在“挽歌式”動物敘事作品中往往設置這樣的敘事向度:人殘忍地對待動物—動物受難—陷入困境—被迫反抗—悲劇發生(動物之死/人性異化/人畜共亡)。這樣的敘事向度在當代陜西動物敘事中屢屢呈現,如《鹿鳴》中幾股勢力欲以取峰峰鹿角千方百計地圍追堵截,鹿群在圍剿中傷亡慘重陷入無處棲身的困境,迫于無奈,護鹿人林明帶領鹿群與敵人周旋,最后的結局是人死鹿亡;《懷念狼》中傅山與爛頭在尋狼、護狼與打狼、殺狼中展開與狼的決戰,結果是狼的滅絕,人蛻變為人狼而陷入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異化之中;《黑魚千歲》中由于儒本能的獵殺欲望使大黑魚受難,儒與另一條黑魚陷入勢不兩立的對立之中,最后是兩敗俱傷的慘烈結果;《老虎大福》中大福的死更是充滿著“挽歌式”的悲憫情懷。
饑餓難忍的大福為了生存偶爾偷獵村人的家畜,被村人發現之后,它與村人之間便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于是一場人虎大戰便拉開了帷幕。老虎是林中之王,然而它再威猛、兇狠,也不是狡詐、多謀的村人的對手,其悲慘結局早已命中注定。為了生存,大福有錯嗎?沒有了大福,人就能生活的更加幸福美滿嗎?在人類演化之初老虎就是人類的伙伴,時至今日它已經處于瀕臨滅絕的境地,然而村人不會思慮這些,他們關心的只是他們的家畜和一己安危。辛格指出,人類關心瀕危物種的惟一原因,是因其涉及到人類與其他有感覺動物的利益。大福危及到了村人的利益,故而得到了村人此般的“關心”!人虎大戰從眼前看人是徹頭徹尾的勝利者,然而人卻沒有勝利時的喜悅,更沒有復仇后的快感。盧梭曾經說過,沒有任何一種動物是生來與人類為敵的,除非它們是為了自衛或處于極度饑餓的情況下。老虎禍害家畜,甚至傷人性命,我們便找到了理直氣壯消滅它的合乎情理的理由,殊不知這些都是因人類過度繁衍,破壞森林,獵殺動物,搶走了野生動物最后一點的生存資源和空間造成的。
此外,“挽歌式”動物敘事常常別具匠心地刻畫動物死亡或陷入絕境時的慘狀,以期喚起人類良知,表達作者的批判與控訴之情。《老虎大福》中大福的死即是突出的例證。作品最后特意描繪了村人興高采烈地開腸破肚、瓜分秦嶺最后一只華南虎肉體的場景。村人沒有對自己殘忍、無知、卑劣的行為感到懊悔,也沒有對自然界中消失如此壯麗的生靈而感到憂傷,他們瓜分大福肉體時自然理會不到大福斷氣時那種滿是不解、迷茫的眼神,他們想到的只是用虎血沾腦門以祈求福氣,想到的只是用虎膽來喚回被嚇破的膽量,這與魯迅小說《藥》中以華老栓代表的愚昧自私的民眾用蘸著革命者鮮血的饅頭為藥治病的行為有異曲同工的諷刺之妙。作者的這種有意而為之,將村人殘忍與冷漠甚至是無情推演至了極致,是對人類罪行的強烈控訴與鞭撻。我們不禁要問,動物舉步維艱的生存現狀與瀕臨滅絕的處境是誰造成的?從生命誕生起至今已有數億年之久,為何時至今日人與自然之間的分裂與沖突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不可否認,“挽歌式”的敘事給我們展現“挽歌”情結之余,也促使人類陷入深深的反思與懺悔之中。狼滅絕了,人異化為人狼,人痛定思痛后呼出了內心的吶喊:“我需要狼!我需要狼!”可是人真正需要的不僅是狼,而更是勃發的生命與自然的野性和純性。老虎慘死了,可村人卻沒有勝利者的喜悅和復仇后的快感,徒生一種永遠聽不到虎嘯聲的遺憾與念想。其實,人類真正的不幸,在于不懂得在珍惜自身的同時,也不珍惜身外的一切生靈;不懂得自身生命的彩練原本與身外生命的虹霓連成一片。人之外的任何生命的毀滅,不僅是獸的悲哀,更是人的悲劇。“挽歌式”動物敘事往往是以動物之死或人性異化或人畜共亡的悲劇結束,將敘事納入“人與動物(自然)”對抗、沖突這一生態主題的框架之下展開“挽歌式”悲劇情節的書寫,彰顯著濃重的現實關懷意味和濃厚的時代價值意義,凝聚著對動物生命權利與生存困境的憂思,付諸著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構建的審美訴求。
可見,無論是“報恩式”敘事,還是“復仇式”書寫,抑或“挽歌式”哀唱都是將人與動物置立于一個對立、沖突的敘事境況之下,要么展現動物的靈性,要么書寫它們生存權利與尊嚴的不可侵犯,要么揭示它們生存的艱難與無可挽回的悲劇命運。毋庸置疑,無論何種敘事模式,其最終目都是為引起時人對以動物為代表的自然界的注視與注目,喚醒人們自覺的生態意識,呼吁理性審視人類對待非人類世界的觀念與行為,構建人與自然之間相互關聯、同舟共濟的和諧共生之審美關系。其實,人與自然萬物既不能是主與仆、奴役與被奴役、征服與被征服的對立關系,也不該是人對神化了的自然單方面的敬畏與崇拜關系,而應當是平等友愛的關系。這就要求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揚棄極端化的對立對抗與占有控制的思維意識,秉持生態整體主義的立場和主體間性的視角,通過相互理解、對話與交流等方式去思考與構建人與自然之關系。因而,解決生態危機的關鍵不是一味地對抗,也非取消對立消除沖突,而是將其納入生態系統之中,以和諧共生為原則,開啟人與自然萬物之間的對話模式,按照生態系統的內在規律去處理人與自然萬物的關系。唯有如此,緩解生態危機、構建生態文明才不會淪為一句響亮而無力的口號。
注釋:
①陳佳冀:《作為一種類型的“動物敘事”——新世紀動物小說類型理論初探》,《當代文壇》2009 年第3 期。
②⑧李玫:《新時期中國大陸生態寫作的本土化路徑》,《文學評論》2015 年第3 期。
③[12]陳佳冀:《中國文學“動物報恩”母題的當代敘事建構》,《寧夏社會科學》2016年第1 期。
④段寶林:《西方古典作家談文藝創作》,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0 年版,第42 頁。
⑤[16][17]葉廣芩:《老縣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 年版,第181頁、220頁、227 頁。
⑥[22]賈平凹:《懷念狼》,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8頁、196 頁。
⑦王立:《佛經文學與古代小說母題比較研究》,北京:昆侖出版社2006 年版,第295 頁。
⑨姚立江:《羔羊之義與禽獸比德》,《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2001 年第1 期。
⑩唐克龍:《中國現當代文學動物敘事研究》,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192頁。
[11][英]胡司德:《古代中國的動物與靈異》,藍旭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6 頁。
[13][14][19]葉廣芩:《山鬼木客》,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8-207頁、185頁、27 頁。
[15][法]阿爾貝特·史懷澤:《敬畏生命》,陳澤環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 年版,第81 頁。
[18][德]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年版,第403 頁。
[20][美]霍爾姆斯·羅爾斯頓:《哲學走向荒野》,劉耳,葉平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84 頁。
[21][法]讓-雅克·盧梭:《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鄧冰艷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 年版,第37 頁。
[23]李存葆:《大河遺夢》,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 年版,第25 頁。
[24]黃軼:《弱式人類中心主義:動物敘事的倫理基點——以〈豹子最后的舞蹈〉〈這一生太長了〉為例》,《當代文壇》2017 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