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誰，就把誰忘記（組詩）

殷俊

藍圖

“一座木屋，一臺車，

寫詩作畫，行遍天下。”

你這樣描述理想中的生活

這樣的人生因脫離世俗的捆綁

堪稱完美

我能想象殘陽如血月如鉤

想象古道西風烈馬

比視野更遼闊的胸懷

裝著陌生新鮮激蕩的

我不曾擁有的時光

一部分夢在路上

一部分陷進柔軟的枕頭

它抱緊肉身和靈魂，如同你抱緊我

而我身心空曠望著窗外——

茅草叢生，天高地遠

我們已脫離生活的擺布

終于活得不像個人

寫到這里我停下來

一枚血月亮就在窗外

散發出令人眩暈的幸福

我害怕失去幸福進而害怕它來敲門

需要時常保留不幸的感覺

以求活著時并未擁有太多而

心安理得

年輕時我愛上什么會把什么愛死

如今我愛上誰，就會把誰忘記

愛上什么生活

就會關閉朝向它的門窗，直到

慢慢失去力氣

對坐

她嘴唇灰白、面容憔悴地坐在那兒

如一枚過期的果子接受不斷萎縮的命運

沮喪從皮膚向外輻射

撞上現實的墻面后又圍攏過來

在這行將枯萎的女人面前

在我的姐妹，我的鏡子前

我羞于談論人世滄桑

那些堵住喉管的呻吟也變成了哽咽

眾多的光芒中，我們難以找到

合適的那一束照亮彼此

外面的天總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沉下去

年幼的野鴨在水中游啊游

水很遼闊

岸很遠

一棵樹在落盡繁華后，向人們

坦露它的瘦骨

被刀刻過的傷口

女人們在清晨的樹下跳舞

要在眾目睽睽之下

將平靜的生活撲騰出浪花，讓自己好看地

沉下去

剩下的

快刀在肉體上輕巧地割

年輕、時光

共同面對的人事

都是在結束之后

你才感到疼

才感到

越來越稀薄的人間

剩下的

都是命

梯子

給你梯子的人并不會

和你一起攀爬

他負責提供陡峭

使你獲得虛擬幸福感的通道

當你在懸空的夢境中向上

橫木越來越細

越來越短

直到再無高處可去

你回頭

那個遞給你梯子的人要么離開

最多只在原處等候

獨自奔赴并必須回頭的處境

使你陷入深深的沮喪

順應

不遠處的工地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

一具鐵器正拼盡全力擊打另一具

在對抗的力中

二者發出暴力的怒吼

被擊打者彎曲、斷裂，并有了新的形狀

有時也會發生前者毀壞的情景

持它的人喘著粗氣，雙臂下垂

頹然看著手中剩余的半截家伙

這費盡力氣的生活總會帶來兩敗俱傷的局面

你我先是利器，后來是鐵屑

遠方

那個和我一樣在灰色的天空下

眺望的人

也和我一樣地眼含淚水

他在遠方

他叫遠方

天漸漸冷了

我還陷在狗毛般的事務里

無法動身

當昨夜的雨落上今天的落葉

我還在路邊道上跑步

頭頂烏鴉亂叫

一個男人將身體靠在一棵樹上

對著秋風抽煙

那模樣多像你啊

多像我

擁有

除了明媚的

我有許多你們所不知道的時刻我行走

朝著四面八方的道路邊走邊哭

拒絕路將我送回原處

也讓自己成為其中的一條

延伸這些年的失意、漫長的孤獨

我明白這無能為力的前途專為我設

有時坐在某處

一個被塵世放棄的人有著死灰的心

因為錯誤而被放逐于河岸

后獲得寬恕

我所見到的生命安守于短暫的一生卻依然

擁有愛！

并將之帶到末路

這備受損毀的人間又使我心生贊美

最好的

最好的夜晚已經到來

積聚我這些年來的靜寂之氣

躁動也有它的安身之所

可以在合適的時間與高度起飛

最好的事物泛出陳舊的光

像杯子、木質紋理的桌子、桌上的書

像你放在身邊的舊衣服

被打開，現在安靜地合攏

傳來的氣息中還包含未及點燃的煙卷

它泊在那兒

對即將到來的燃燒充滿耐心

一些纏繞于心的問題也一一了然：

我們有時生長緩慢

有時需要加快步伐

只為擁有與你相匹配的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