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
這座山真的很小,但我不能忘記它。希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也永遠不要忘記它。
它最早叫孫家山,后來叫廟嶺山。
據《云臺山志》記載:祗圓寺在孫家山古觀音堂舊址上,初為乾隆年間鷹游山鎮海寺(連島廟前灣)僧——善受,修為下院,后為嘉慶年間法起寺(宿城)僧——德文,重修。寺廟水繞山環、林木陰翳,海上輕舟、林間異鳥,竹墩梅嶺、煙嵐相接,為東瀛勝境。據老輩人記述,寺廟規模達到四進院落以上,非常宏偉,香火鼎盛。廟嶺山因此得名。
廟嶺山呈西北至東南走勢,北面山體陡峭劈力,險峻巍峨;西面延伸入海,有一天然平臺,距海面二米多高,是著名的釣魚臺,傳說西漢名士蕭望之常垂釣于此。平臺方幾丈余,臺面泛著淡淡的青色。釣臺石壁多有石刻,歷朝名士如隋王謨、宋趙東、金宋蟠、明郭鋐等都曾留下題刻。
廟嶺山離我家很近,出家門,向東沿中山路步行五分鐘即至。我曾是山上的常客。
八十年代中期,我讀初中,有一要好同學,她家就住在廟嶺山的南坡,僅有的一戶人家。幾間紅色的瓦房,在山腳,成為青山的點綴,燦若寶石。一棟二層石頭樓,古樸莊重,在綠樹叢里隱約可見,是港務局電臺。周末時,她常邀我到她家玩。山南有一臺階,向上登十多級,就到一個院子。院子被一棵棵碗口粗的馬尾松包圍,因為向陽,松樹長得特別有生氣,地上鋪滿厚厚的松針,若天然的棕墊。海風從山后浪潮一樣涌來,整座山都像在吟唱,聲音或高或低,即使是白天,也讓人心悸。
一條隧道從山體穿過,隧道名字叫孫家山隧道。那時從隴海鐵路終點坐車向西,必然要穿過這個隧道。
我對廟嶺山真正的認知已是多年以后,尤其是讀過《云臺山新志》以后。那時,我心里蕩起層層波瀾,不禁悔意叢生,當年我只須向前向前再向前,只須攀登攀登再攀登,就會成為石刻的見證者之一。可是又有多少人,僅僅因為少邁幾步而錯過良機,讓縷縷悔意縈繞心頭呢!在交通極為不便的隋代,海州刺史王謨是令人敬畏的,他乘船頂著獵獵海風,從海浪中顛簸而來,自此釣魚臺陡峭的石壁上多了“釣魚磯”三個大字,并且他還賦詩一首:“因巡來至此,矚海看流波。自茲一度往,何時更回眸。”文人或名士的吟唱,讓一座山高大起來。
廟嶺山,看似小,其實它不小,有名士吟唱著它。
“轟、轟……”的炮聲,伴隨我童年的記憶。1982年6月10日,廟嶺新港區第一期煤碼頭劈山填海工程全面開工,廟嶺山首次大爆破獲得成功。
“轟、轟……”,廟嶺山變瘦了。
“轟、轟……”,廟嶺山變小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廟嶺山旁的過客,我的新家安在廟嶺山東側的荷花街,每周我都要經過廟嶺山回娘家。我的娘家在廟嶺山西邊不遠處的二道街。
我們那里人對廟嶺山感受最深的是夏天。炎炎夏日,從中山路由西向東走,只要過了廟嶺山頭,天地就一下子變了,天更藍了,云更白了,風一下子變涼了,無形之中像有一臺巨形空調從海上送來涼爽的風,絲綢般地從你身上滑過。大自然就是這般的神奇,不由得讓地球的主宰者——人類,常常陷入沉思。
我曾駐足細細地打量,炮聲隆隆中的廟嶺山。刺耳的炮聲過后,一股股昏黃色的煙霧緩慢地升騰,隨之飄來的是一股股火藥味,山上的石頭露出猙獰的嘴臉,齜著蒼白的獠牙,似在發出怒吼,然后縱身入海,心有不甘。曾經蔥郁的山頭,早已變成寸草不生的荒山。
一個巨人橫空出世,腳下是無數雙托起的大手。
一個現代化碼頭羽翼漸豐,身下是一座曾經生機盎然的青山。
廟嶺山碎了,廟嶺山沉了,廟嶺山不見了!
廟嶺港區誕生了,高高聳立的吊車,像巨人的臂膀,在碼頭一字排開;集裝箱,像座座小山,在等待裝船走向世界各地……
有一年深秋,連云港當地一詩人,在當地論壇發了一首悼廟嶺山的詩,引起許多人的追懷。我想詩人也是看著廟嶺山長大的吧!有一天,他恍然明白,身邊的這座小山是有歷史的,是有文化的,而自己一直無視它的存在,他愧疚了,心痛了,他想彌補,他想聽山上石頭心跳的聲音,想嗅山花吐出的芳香,想吻山間清亮的溪水,他還想像古人一樣手持釣竿,在明月朗照下,面對碧海青波,垂釣酣睡在海水里一搖一晃的明月,可是不可能了,永遠也不可能了。
愛一個人,總是在失去之后,才體會肝腸寸斷的滋味。
愛一個地方,總是在面目全非后,才涌起層層疊疊的思念。
廟嶺山啊,請原諒無知的小輩曾對你的熟視無睹吧!
是不是所有的現代化建設,都要以犧牲古代的遺跡作為代價呢?我耳畔響起廟嶺山林間的松濤聲,它悲壯有力,它雄渾鏗鏘,它長歌當哭。廟嶺山不僅是一座山,還是大自然賜予人間的巨大音箱。世上沒有樂師,能奏出它的強音。
有一年,我有幸采訪港口集團,建港工程師高兆福,他因為發明“爆破擠淤法”而獲得國家科技發明獎和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什么是爆破擠淤法?說得最通俗的就是利用港口的淤泥造港,這樣既可以使海水變清,也不用開山填海。
當時我說,如果這個方法早點發明,也許廟嶺山就不用炸了吧?
他說,也許吧!
剎時,一種痛從我心底升起,低頭的瞬間,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胸腔,通紅一片。
不過,高兆福是許多山頭的貴人。
爆破擠淤法,已經在全國各大港口推廣實行,有許多山巒將得以永世沐浴陽光雨露,它們將免遭廟嶺山的厄運。人啊,充滿智慧的人啊,發揮你的聰明才智挽救那些不會喊叫的文物吧!
廟嶺山碎了,它沉入無邊的黑暗。
廟嶺港區的燈亮了,它迎接八方的巨輪。
我曾責怪當地文物保護單位,有名無實,他們是歷史的研究者啊!怎么就能忍心讓名士的墨寶,葬身入海化作淤泥呢?這該要背負多么沉重的責難啊!港城人能原諒他們嗎?
好的消息,像春天的花朵,在和煦的風中一朵接一朵的怒放。后來得知,隋代王謨的字已經被有心的文物工作者作成拓片,存放在連云港市博物館了。
廟嶺山,如今只留下一個虛虛的名字,可是它已經實實地走進愛它的人的心中。
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歷史的見證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廟嶺山,一座不沉的山,已經穿越歷史的塵煙,在別處活了下來。
總有人像白頭的宮女,在閑說“玄宗。”歷史就是這樣在閑說中前進,生根,沉淀……
往連云港港口方向,有山,是北云臺,每個山洼子里都住滿人家,那是山上人家。山上人家是港口一景,值得一看。
相比山上人家,我家一直住在山下二道街的宿舍樓里。到山上洗衣服,打水,采蕨菜,有時陽光晴好的日子,什么也不干,就是到山里閑逛,看看花開,看看草綠,都要經過山上人家。
山上人家,都是自建房。在山坡上建,就地取材,用石頭作地基,一塊塊壘砌,房子在石頭壘得地基上,一級級,往山上爬,前面人家的地基可能和后面人家的屋脊齊平,就這樣一戶一戶錯落有致,參差不齊,一直爬到白云生處。站在山腳看山上人家,房子蘑菇一樣長在山上,住在平原的人看到,都有點心焦,這爬到家要何年何月,這樣爬到家要累成啥樣,擔心都是多余的。有路通上來,山路彎彎,蜘蛛網似的密布。山上人家的小巷,全是青石板的,泛著黑光,或細或窄,拉鏈一般,讓山上人家成為一件斑斕的花衣,披在山坡,成一幅甜美的畫,詮釋人間的暖。
把山上人家緊緊紐在一起的還有羊腸小道。春天小道兩邊全是不知名的野花,花朵小,各色都有,不管不顧,猛開,使出吹喇叭的勁。在山路邊看野花,人渾身都是勁,想綻放,想高歌。這才明白住在山上的人,為什么個個精神抖擻,上下坡都飛一樣,敢情每天和野花較勁啊!
山上人家的房子,有特色,有中式的,有歐式的,極個別是中西合璧的。有平房,也就是紅瓦房,但是少。少有的紅瓦房,鎖住時光的腳。從前山上人家,商量好一樣,從山底到半山腰清一色是紅瓦房,紅瓦房上橫掛一根根纜繩,纜繩下墜著大石塊,有的干脆披著廢棄的漁網,用來抵擋山下海風的侵襲。紅瓦房上的破網、纜繩曾是連云港山上人家的特色。有一張照片,大概是開港前的,連云港1933年開港,那時它叫老窯,照片上的房子有苫茅草的,有鋪瓦片的,但房頂上都有纜繩或網狀的東西懸墜下來,看來對房屋采取這樣的方式加固由來已久,有山海特色,是海邊人智慧的結晶。這樣的房屋,我小時候還常常見到,不過那時都是瓦屋,不見茅草屋。現在山上人家的房子,大多數是樓房,更像是別墅。
無論是樓房還是瓦房,山上人家的庭院里,都是景,四時不同。石榴、魚缸曾是北京四合院里的標配。山上人家的院落里最常見就是石榴,寓意“多子”,中秋前后,石榴把樹枝都壓彎了。其次最常見的是梔子花,幾乎家家有,夏天香味,往人身上撲,往鼻子上碰。至于其它的花花草草就多了去,全看主人的興趣。但是所有的院子都不寂寞,喜歡竹子的,院子邊有成片的竹林,山上人家的竹子有代表性,以金鑲玉竹為主。金鑲玉竹是是中國四大名竹之一,是云臺山的珍稀竹種,珍奇處在那黃色的竹竿上,于每節生枝葉處都天生一道碧綠色的淺溝,位置節節交錯,清雅可愛。金鑲玉竹,是山上人家的一景。喜歡爬墻梅的,在院墻邊栽種,花開時節滿墻都是花,色色俱全,一串串一朵朵搖曳多姿。有喜歡月季的,有喜歡玫瑰的,在院子里自由發揮,春天到山上人家,花多得往你臉上碰。山下,住在宿舍樓里的人,喜歡到山上人家,閑逛,眼里全是羨慕,是啊,推開門能悠然見山,轉身即能看海,每戶都是海景房。山上人家實在是北云臺華麗的篇章,讓人垂涎。
山上人家是休閑時的好去處,能讓人做美夢。
有一年正月,我漫步山間,山上人家大門上過年時貼的春聯還在,炫目的紅,在閃爍,渲染過年時的喜慶。此時,山間的草羞澀地露出不易察覺的綠意,紅綠相搭在鋼筋水泥的城市叢林是土氣,但是在天朗氣清的山間相搭是一道美景,有民間的暖。民間有語,“紅配綠看不足”。正月里的山上人家,裊裊的炊煙,飄起現世的華麗,是無聲的輕歌曼舞,富足而安詳。
那天,行走在山上人家的小巷,初春的風以調皮的姿勢撲著臉,送來淺淺的冷,像蝴蝶,然后迅疾地飛走,尋找花的影子。耳畔時而飄來山上人家的笑談,全是生活的滋味,淡淡的,心有念想,在此有一個普通的小院,石頭砌的,過平常人家的日月,點點滴滴都是無盡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