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筱
(耶魯大學 東亞語言文學系,紐黑文 06511)
晚明文人屠隆(1543—1605)有《曇花記》《彩毫記》《修文記》三部傳奇戲曲存世,其中《曇花記》版本最多,聲名最盛。在卷首的自序文中,屠隆詳述了其“以傳奇語闡佛理”的寫作意圖,然而可惜的是諸版本《曇花記》卷首自序皆為殘篇。筆者近日于天一閣館藏民國八年(1919)既勤堂活字版《甬上屠氏宗譜》中,發現了完整的《曇花記》自序文,藉此既可一窺屠隆創作因緣之全貌,亦可糾正以往學者關于該傳奇作年之誤判。
民國八年既勤堂版《甬上屠氏宗譜》(后文簡稱《宗譜》),由寧波同邑張美翊纂修、屠氏后人屠可全等主修。《宗譜》卷三十六“存征錄”纂集了先祖屠隆、屠本畯等的逸事,并加按語。該卷收錄了不少與《曇花記》相關的史料,包括沈德符(1578—1642)《顧曲雜言》中記述的于杭州觀賞屠隆家樂演出《曇花記》之事,節錄如下:
一日,遇屠于武林,命其家僮演此曲,指揮四顧,如辛幼安之歌“千古江山”,自鳴得意。余于席間私問馮開之祭酒云:“屠年伯此記出何典故?”馮笑曰:“子不知耶,木字增一蓋成宋字,清字與西為對,泰即寧之義也。屠晚年自恨往時孟浪,致累宋夫人被丑聲,侯方向用,亦因以坐廢。此懺悔文也。”馮夢禎(1548—1605)所稱屠隆“往時孟浪”一事,指的是萬歷十二年(1584)屠隆在京擔任儀部主事期間,刑部主事俞顯卿上疏彈劾屠隆與西寧侯宋世恩淫縱,因而導致屠隆削籍、宋世恩遭停半年俸祿。屠隆罷官后,曾致信多位友人訴己被冤之狀,《明史·文苑傳》亦明言俞顯卿為“險人”,因其“嘗為隆所詆,心恨之”,故而“訐隆與世恩淫縱”。然而,雖屠隆為己辯駁、后世史家亦同情其遭遇,“淫縱”丑聞仍流傳頗廣。不少戲曲評論家均認同馮夢禎的說法,認為《曇花記》乃屠隆晚年的懺悔之作。如呂天成(1580—1618)《曲品》云“赤水以宋西寧侯嬲戲事敗官,故托木西來以頌之,意猶感宋德”;《曲海總目提要》談及《曇花記》故事原型時亦備此為一說,言其“蓋為宋小侯說法也”。
《宗譜》既為屠氏后人所纂,自然要回護先祖。因而在摘錄《顧曲雜言》軼事之后,編者即征引了屠隆的“自敘文”全文,并于末尾加按語云:“讀此敘,知儀部公開方便門為眾人說法,非僅懺悔而已。”從“懺悔”二字可見,此條按語正是針對馮夢禎指稱的“懺悔文”而言,重申屠隆序文中表達的“以傳奇語闡佛理”之意圖,欲為先祖辯護的動機非常明顯。若我們從西方“新批評”派的詮釋理論回望《宗譜》中的按語,或許會認為編者以作者自序來定義文本有滑入“意圖謬誤(theIntentionalFallacy)”之嫌。關于《曇花記》原型的是非我們姑且不論,至少《宗譜》出于為先祖辯護的目的收錄了屠隆自序全文,起到了保存文獻的作用。
目前所知《曇花記》諸本,其卷首自序的起首部分均存在闕頁。《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的明萬歷天繪樓刊本《曇花記》(以下簡稱“天繪樓本”)為現今較為通行的版本,其卷首序文自“將在此物乎”句始,前闕頁。吳毓華先生的《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和蔡毅先生的《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均據天繪樓本收錄序文。南京圖書館藏明刻本《玉茗堂重校音釋曇花記》(以下簡稱“玉茗堂本”)卷首序文從“不益。余偶見唐西來事……”句始,前闕頁。汪超宏先生點校的《屠隆集》第十一冊所收《曇花記》自序,以天繪樓本為底本與玉茗堂本互校。筆者現以《宗譜》中新發現的屠隆自序全文為底本,參以天繪樓本和玉茗堂本,點校如下:
余四十奉道,五十四始長齋持梵行。念罷官早,生平壯心不少展,則手取如來前楊枝水灑之。又念身為世棄物,無當馬渤牛溲,于世界無毛發益。學道不成,未能自度度人,索所以小益世界者不可得。士大夫往往縱臾余為傳奇,余謝不為。嘲風弄月,鼓吹人代,導欲增悲,業有宿火,余奈何加焰。閑居想仙佛大道如日中天,人不信;善惡因果報應亦如日中天,人又不信;出自金口,散在諸書,人不覽,覽亦流云過眼,飄風過耳爾。世有高人,坐而譚是事,非眾所好,則卻不往也;理奧詞文,則聽不解也;非其所好,則機不入也,談不見益。
余偶見唐西來事,乃采摭,又稍緣飾之,為一傳奇。私度小有益世界,將在此物乎。或曰:“此戲也,子五十四長齋修梵而戲耶?戲又何益?只損耳。”余曰:“否。此余佛事也。”
“以戲為佛事,可乎?”曰:“世間萬緣皆假,戲又假中之假也。從假中之假,而悟諸緣皆假,則戲有益無損。認諸緣之假為真,而坐生塵勞,則損;認假中之假為真,而欲之導,而悲之增,則又損。且子不知,閻浮世界,一大戲場也。世人之生老病死,一戲場中之離合悲歡也。如來豈能舍此戲場,而度人做佛事乎?世人好歌舞,余隨順其欲而潛導之,徹其所謂導欲增悲者,而易以仙佛善惡因果報應之說,拔趙幟、插漢幟,眾人不知也。投其所好,則眾所必往也。以傳奇語闡佛理,理奧詞顯,則聽者解也。導以所好,則機易入也。往而解,解而入,入而省改,千百人中有一人焉,功也。千百人中必不止一人也。”
曰:“如褻圣賢何?”曰:“非褻也。圣賢像率土木為之,人以圣賢視土木,則土木亦圣賢也。登場者豈無當土木耶?人以圣賢視登場者,則登場者亦圣賢也,必也。毛發無信心,而直以戲視之,則褻矣。且褻圣賢非余始也。如來大士、上帝高真,見傳奇多矣。余褻與諸家同,而語稍入人,與諸家異。此而不入,余又奈之何?余與諸君約,登場者與觀場者并齋戒為之,則功無量也。登場者齋戒,則登場者功也;觀場者齋戒,則觀場者功也。不及齋戒而有信心,則亦功也。不齋戒又無信心,而直以戲視之,則罪也,亦余罪也。雖然,此世界何嘗乏大乘之器,必有場未畢而拍手大悟,不離場而跏趺脫化者矣。”
時萬歷戊戌九月書。
從以上參校可知,天繪樓本及玉茗堂本卷首的殘序雖傳達了屠隆的主要創作意圖,但我們根據《宗譜》中完整的序文,可以更為細致地勾勒出屠隆撰寫《曇花記》的動態心路歷程。首先,屠隆自陳其尋覓“小益世界者”的路徑由修道轉向戲曲創作。屠隆于1580年敬奉曇陽子(1557—1580)為師學道,罷官歸鄉后1587年又師事道士聶道亨、金虛中;1596年與高僧云棲祩宏(1535—1615)交游,開始長齋持戒。而在1598年撰寫的自序中,屠隆則頗為謙虛地坦承自己中歲以來“學道不成,未能自度度人”,而最終訴諸傳奇戲曲,欲于其中覓得“度人”之具。
其次,屠隆對傳奇文體本身的理解發生了轉變。序中始言“士大夫往往縱臾余為傳奇,余謝不為”,此句與屠隆為梅鼎祚(1549—1615)傳奇《章臺柳玉合記》所撰序言相合。此序中屠隆言:“余謂傳奇一小技……余少頗解此技,嘗思托以稍自見其洸洋,會奪于他冗。今黃冠入道,舍不復為。”可見屠隆早年視傳奇為“嘲風弄月”之小技,先因事務繁忙而無暇寫作,后因修道而復棄絕此念。然而進入晚年的屠隆卻為《曇花記》辯解,稱其“以戲為佛事”,并要求觀眾不可“直以戲視之”。屠隆不再因戲曲乃“小道”而不為,反而試圖通過自身的創作來重新定義傳奇的邊界、提升其文體地位。
最后,屠隆將《曇花記》與“高人”之“坐譚”區別開來,認為后者所論“非眾所好”且“理奧詞文”,而前者“投其所好”且“理奧詞顯”,在對比中凸顯了傳奇文體向蕓蕓眾生闡佛理、揚佛道的獨特優勢。晚明佛教復興,戲曲又大行其道,二者交織融匯,很多僧人參與了觀戲、評戲、甚至寫戲等活動,不少文人亦借戲曲文體宣講佛理。屠隆的《曇花記》自序正是在這一時代語境下而作,前輩學者對此多有闡發,此不贅述。
由上三點可知,《宗譜》所錄序文補全的前半部分,為殘篇中屠隆直陳的創作意圖提供了語境:一方面與屠隆早年的心境形成了縱向對比,一方面與坐而論道卻不易為世人領悟的“高人”形成了橫向對比。我們在現存諸本的殘序中所見到的更多是靜態的意圖陳述,而《宗譜》所錄序文前半則呈現出動態的縱橫對比,為讀者展示了屠隆宗教修行與戲曲創作之心理徑路。
由天繪樓本卷首殘序末尾所署可知,《曇花記》自序作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九月。長期以來,學界據此認為《曇花記》或亦作于同年。如徐朔方先生所撰《屠隆年譜》稱:“(1598年)九月,作《曇花記自序》。記或今年作。”郭英德先生《明清傳奇綜錄》亦稱:“屠隆《曇花記序》作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九月,劇或亦成于是年。”汪超宏先生根據屠隆與管志道的書信往來,進一步完善了萬歷二十六年說。
孫書磊先生則據南京圖書館藏的玉茗堂本對此說提出異議。孫先生指出常見的天繪樓本“子五十四長齋修梵”一句中闕“五十四”三字(詳見上一小節校勘記),以往學者多依據天繪樓本,因此只能根據序末落款時間的萬歷二十六年來推定作年。而南圖玉茗堂本有此“五十四”三字,孫先生因此斷定《曇花記》作于屠隆五十四歲之時,即萬歷二十四年(1596)。
然而,根據《宗譜》所收錄的完整序文,我們不得不對孫先生的斷言提出質疑。孫先生文中引用了玉茗堂本屠隆自序中涉及年齡的關鍵性語句,標點如下:
余偶見唐西來事,乃采摭,又稍緣飾之,為一傳奇。私度小有益世界,將在物乎?或曰:
“此戲也。子五十四,長齋修梵,而戲耶戲人何益?只損耳。”余曰:“否。此余佛事也。”(下劃線為筆者所加)
結合《宗譜》所收完整自序的上下文,可知孫先生對此句標點有誤,乃至影響了對《曇花記》作年的判斷。《宗譜》序文首句自陳:“余四十奉道,五十四始長齋持梵行。”可知屠隆乃從五十四歲開始長齋修佛。序中此句可與屠隆其他作品互為印證,如屠隆致陳思進督府的書信中言:
春盡,某入武林,與沈蓮池法師、虞德園居士參訂出世大道,屏居南山三月。遂長齋持戒,倏然發僧。人間世一切秾艷無常,悉視作空中華,第有蒲團上事。
據徐朔方先生《屠隆年譜》中的考證,此信作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屠隆信中所陳與蓮池法師(即云棲祩宏)和虞德園居士(1553—1621)參訂佛學并長齋持戒均發生于此年,時屠隆五十四歲。
據《宗譜》自序首句與屠隆此封書信,可知孫先生所引句中的“五十四”三字當與其后的“長齋修梵”四字相連,并非指創作《曇花記》的具體時間。另外,正如孫先生文中指出,玉茗堂本乃“典型的坊刻本”,“存在較多的誤刊之錯”。正因如此,玉茗堂本殘序中“又”字誤作“人”字,以至影響了文意。該句標點應為:
或曰:“此戲也。子五十四長齋修梵而戲耶?戲又何益?只損耳。”此句中,有人質問屠隆為何在修佛的同時仍然從事戲曲創作,認為戲曲小道無益于世,只會有損其修行。此乃針對序文前半屠隆以為《曇花記》可“小益世界”之論而發。屠隆進一步以此質問為靶子,在后文中詳述自身“以戲為佛事”“以傳奇語闡佛理”的動機。
由上可知,據玉茗堂本殘序中“五十四”三字斷定《曇花記》作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的說法是不確切的。在沒有更多新材料的情況下,我們只能仍暫以屠隆自序末尾所署的萬歷二十六年(1598)來推定《曇花記》作年。
《甬上屠氏宗譜》中所收《曇花記》自序,補全了該序闕文,勾勒出了屠隆對戲曲文體的理解由“嘲風弄月”向“以戲為佛事”的轉變,并明確了殘序中的“五十四”所指并非該劇作年,而是屠隆開始“長齋修梵”的年歲,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從《宗譜》中發現序文亦說明,我們在從事戲曲文獻整理時,不能局限于戲曲文本自身的不同版本,而應放寬視野,考察與曲家相關的家譜傳記等資料,既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作家生平思想,又或許會有文獻上的意外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