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譚宇婷
譚宇婷:
老師,可以先介紹一下復旦大學開設創意寫作專業的緣起嗎?陳思和:
創意寫作這個專業原來在中國高校學科體制里是沒有的,但在美國有創意寫作的專業。在美國,藝術概念包含了文學的概念,所以在美國的教育體制里,創意寫作屬于藝術門類。像旅美作家白先勇、嚴歌苓、哈金他們都是創意寫作專業培養出來的。創意寫作辦得比較出色的是愛荷華。聶華苓先生的丈夫,美國詩人安格爾,在愛荷華創立了一個工作坊,然后把全世界的作家都請到愛荷華去聽課、研討,這有點像我們現在的培訓班。但在中國高校里沒有這樣的專業,中國歷來的傳統觀念里,大學學府是不培養作家的,尤其是1949年以后。有一種理論認為,“作家不是靠大學培養的”,而是從生活實踐當中培養出來的。首先要有生活,才能有寫作。許多作家可以不經過大學培養,或者說,社會實踐就是一座大學。原來的綜合性大學里當然也有寫作課,但這個寫作課與文藝創作沒有關系,多半是教你寫一些公文啊,應用文啊,或者是對不同類型的文體做些技巧性的介紹,沒有專門培養文學創作這一說。創意寫作專業在中國是由復旦大學第一個辦起來的。起因是2003年,王安憶加盟來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王安憶到復旦來以前,也有作家到大學任職的,多半是駐校作家的性質,就是說作家去了只是做個講座啊,與學生做個交流啊,等等,不是正式作為大學老師。王安憶到復旦大學中文系以后,我們考慮給王安憶設立一個崗位。當時學校里定她的崗位是碩士生導師,碩士生導師的主要工作就是指導碩士生。問題是她在什么專業上去帶學生?現代文學是接近寫作的。當時我問過北大,北大很早就有寫作碩士,但學生拿的是現當代文學學位。所以我們開始也是像北大一樣,把王安憶的學科掛靠在現當代文學學科。后來學校里可以自設專業學科,系里就為她申報了一個新的專業,文學寫作。但這個方向的學位是科學學位,學生畢業是要寫論文的。這個論文可能與現當代文學有點關系,與創作也有點關系。王安憶在這個崗位上培養了幾個很好的作家,有兩個青年作家現在也小有名氣,一個叫甫躍輝,一個叫張怡微。安憶教授還培養了好幾位現當代文學專業的碩士生,但沒有從事文學創作。為了這門學科的建設,我們請了嚴歌苓來復旦來上課,教文學寫作。嚴歌苓是作家嘛,她說她自己不大會上課,就為我們邀請了她在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的老師。她的老師是在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教創意寫作的,是一對老夫婦,年紀很大了。美國人都有知識版權的。創意寫作里有一塊“如何教學生講故事”的課程形式,是這對老人創造的,他們有知識版權的。這對老人就來了,上了整整一個學期的課。王安憶就一直在邊上聽,非常認真。當時我們中文系的創意寫作只有兩個學生,于是就開設了公開的創意寫作課,由學生自己報名選修,主要來的是外文系學生,那兩個老人主要用英文講課。他們上課也是很有意思。它就是教你如何編故事,比如他們給你一個字母C,讓你想象C有什么字,然后再誘導你去編故事。很多時候是一對一的教學,比如一個小組有八個人,老師是與八個學生個別談話,討論他的作品。王安憶從頭到尾聽了一遍。那兩個老師講了一個學期以后就回國了。他們走的時候,我與他們交換意見,其實他們很想講下去。他們說這個課有三個學期,現在他們講了一個學期,還有兩個學期。我就問他們,三個學期都是講什么內容。他們就向我介紹了這門課程的情況,然后給我講到美國MFA的學制,那個學制是作家的最高學位,專業碩士。如果畢業了,作家就完成了教育體系了。如果學生要留在大學里教書,那就要再讀博士課程。
聽了他們的介紹后,我就想,為什么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后來就請嚴歌苓把他們學校的課程拷貝過來,我看了之后就明白了。于是我與王安憶商量,她說她聽了一學期的課以后,基本上就會上這樣的課型了。這門課與我們平時講文學史、文藝理論都不一樣,它主要是從寫作角度訓練你怎么進入寫作。王安憶說這個課她完全可以上。然后我們商量,向教育部去申報這個MFA。
MFA專業在國外是藝術范疇。我們這里碰到的問題是,我們教育部設立的學科門類是文學大于藝術,與美國的情況相反。我們這里是文學門類下面設有中國語言文學、外國語言文學、藝術、新聞……這樣分的。我們去申報設立MFA要通過藝術專業,藝術是一級學科,下面有七個二級學科,戲劇、電影、音樂、美術、廣告、舞蹈等,MFA被建議在戲劇二級學科下設一個專業,戲劇與創意寫作關系也比較具體。創意寫作培養的寫作人才,有些方向是產業性的,有點像我們現在編電視劇有一個寫作工廠。當時我們就打算放在戲劇這一塊了,當時藝術教指委還是不愿意,他們不愿意把我們文學寫作攬進去。為什么呢?他們想把藝術一級學科從文學門類獨立出來,單獨成為一個藝術的門類。所以他們急于要把藝術與文學撇清關系。這個事也糾纏了很久,我們去申報,通過教育部,教育部也支持我們。主要是王安憶起了作用,我們也是要為王安憶定身量衣。最后我們是成功了,復旦大學首先創辦創意寫作的專業碩士點。后來藝術門類成功了,戲劇成為一級學科,創意寫作自然而然成為二級學科。那時候已經到了2009年。我們是從2007年開始運作的,花了近兩年的時間。
譚宇婷:
請問,你們MFA學位是藝術方面的學位?陳思和:
對。2009年開始,教育部就給我們三年的時間做試點。三年以后就可以向全國開放這個學位點。導師就是王安憶啦,還有王宏圖和龔靜。王安憶和王宏圖是做小說的,龔靜做散文的,沒有寫詩歌的。于是就下設了兩個方向:小說寫作和散文寫作。它屬于專業碩士學位,不屬于科學碩士學位。專業碩士人數多,王安憶過去一年只帶一個,現在專業碩士一下子可以招收十幾個。第一屆專業碩士點招收了十三個,學校給我們二十個名額,但王安憶招生要求還是很嚴格,最后定下來是十三個吧,名額還多出來了。教育部那時開始規范專業碩士點,以前MFA里唱歌、跳舞啊,MFA內部里是可以都有的嘛,門檻很低。但從我們這一屆開始,教育部就強調規范了,英語和政治考試是全國統考,各個學校不能放低門檻,然后還強調招收應屆生。否則的話,MFA可能招收很多已經是作家、但沒有學位的人。但現在它強調招收應屆生,強調英語考試,把很多社會上的生源擋住了。我們招生完全是按教育部要求做的。2010年開始正式招收,到現在大概8屆了。到后來名額非常緊張了,大多數生源都是來自985高校的,北大、武大、南大等的都有。這是一個過程。現在據我知道,其他大學中文系也在辦創意寫作專業,但我不知道他們具體的教學情況。我從報上看到有個大學請了一個美國教師去上課,那個美國人說,他走進教室發現有一房間的人,幾十上百人。那個美國人后來在接受記者訪談時說到了這件事,他認為這么多學生是無法教好課的。所以他們是不是按照教育部規定的這樣上課我不知道,但在復旦中文系,創意寫作的人數是被嚴格控制的,創意寫作的課程也是不對外開放,外人不能旁聽的。
譚宇婷:
老師,目前國內創意寫作存在一個很大的爭議——作家能否被培養。這一方面,您的看法是什么?陳思和:
高校能不能培養作家的問題,也是現在經常在爭論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當時在申報的時候也認真討論過。我們當時的想法是這樣的:第一,寫作需要有天分。有些天分極高的人,比如高爾基,沒有經過學校的系統教育,也能在社會實踐中學習成長。這種我們就不討論了。第二,如果不是天才,寫作應該是有技巧的,有基本知識的,這個是可以通過大學教的。大學教了以后產生的效果,可能不是一流作家,一流要靠天才,但他至少不會是三四流,他可以基本維持在一個比較好的、規范的寫作水平上。你看美國文學就是這樣,像福克納、海明威那樣特別優秀的作家比較少,但大致上作家水平是比較齊的。因為美國作家基本都是受過基本教育的,通過這種教學方式還是能煥發人的文學想象,教給他們基本寫作技巧,這是有一個套路的。這個套路對于沒有寫作天分又愿意學習寫作的人來說,是很好的培養。當然你真正成熟了,你也可能擺脫這些套路。所以不能簡單地說作家是不是學校培養出來的。學校開設專業教育、文學教育對未來作家的整體素質提高肯定是有好處的。復旦大學文學教育是有傳統的,我進校之前,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復旦大學是有寫作專業的。當時強調應用型,要實踐嘛,所以“文革”時期的工農兵學員在中文系學習,分成兩個專業,一種是文學評論專業,一種是文學創作專業,就是來了你要么寫評論,要么寫創作。那時也強調培養作家的,比如,現在很有名的一位作家梁曉聲,就是復旦中文系創作專業畢業的。我是“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一屆,77級。填寫報考表格的時候,我記得還是設文學評論專業和文學創作專業,但我們進校以后就取消了,只有文學專業,然后老師們都說我們不培養作家的。這個話就口口相傳了,中文系是不培養作家的。王安憶進復旦以后,有MFA以后,就把這個概念打破了。其實我們MFA出來的學生也沒有真正成為作家的,至少現在沒有,但是很多人到電視臺工作啊,到雜志社工作啊,出來教書啊。王安憶有個說法,她說MFA培養出來的學生就算后來不從事寫作也沒關系,因為學校教給學生的是一種寫作技能。這個技能是可以培養的,你學過跟沒學過還是不一樣。譚宇婷:
老師,現在大學里有些老師既是學者又是作家。您覺得作為學者的思維方式和作為作家的思維方式之間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陳思和:
關于寫作思維問題,這是我的看法,我覺得文學寫作與學術研究是兩回事,作為學者與作為作家的思維肯定不一樣。創作是形象思維,如果是非常理性的作家當然也有,我們經常說教授作家,或者說學者作家,都屬于這類型。但實際上,學者作家寫的小說大多數是失敗的,因為理性比較強,靠小說來講道理,或者相對來說,學者的社會生活面總是比較欠缺,總是待在大學里面,他的生活比較狹隘,所以學者要成為作家,一般的寫寫是可以的,但是要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作家,還是有點難度的。但是國外的學者作家還是有的,比如美國的索爾·貝婁,他就是在芝加哥大學教書的老師,他的寫作也非常好。但索爾·貝婁的創作與福克納、海明威的創作還是有距離的。你看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薩特是個理論家、哲學家,但他寫了大量的小說和戲劇,他的小說是在宣傳他的存在主義理論,戲劇也是。從藝術的角度來說,他的作品并不好,至少是很難讀的。但是有個別作家,在大學做老師,小說寫得很好,但學術上沒有什么杰出成果,你就不能用學術的標準去要求他的。很多作家的所謂的論文,就是一些讀書筆記,與學術上的發現和理論歸納還是有很大的不一樣。譚宇婷:
但是老師,一個學者、教授平常也可以寫一些散文之類的。陳思和:
散文,我認為啊,有兩種所謂創作,其實不是創作,一種是寫舊體詩,一種是寫散文,那都是很自我的寫作,是非虛構性的。像自傳式的散文,寫寫自己的生活經歷,寫寫熟悉的人啊,這都沒問題的。因為這是你私密的元素。我覺得這個寫作并不妨礙理論思維。比較妨礙理性思維的是形象思維,創造性思維,虛構性思維。反過來也是。譚宇婷:
虛構的那一套,不也需要理論嗎?比如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推出的“創意寫作書系”中,有一本書就叫作《敘事與虛構》。陳思和:
那是關于虛構的理論,或者說,討論形象思維的理論,并不是形象思維本身。國外創意寫作很成熟了,這些都有傳統的,所以編了很多教材。某種意義上說,教材也是屬于理論性的東西。但這與我說的形象思維、虛構藝術的想象力,是兩回事。我們現在說的理論也是一種思維的形態,邏輯的方式。這與創作所需要的思維特征是完全不一樣的。你看我們現在的作家,現在的作家都喜歡談理論,但他們談的理論都是形象的。比如有個作家來做報告,他給你講的都是村里有個老大爺啊,那里有個什么東西啊。哪怕是最好的作家來做講座,他給你講的都是故事,他不可能從理論層面上與你討論問題。譚宇婷:
所以,文藝創作主要是依靠一種創造性思維的激發。陳思和:
對,創作是要靠創造性思維的,也可以說是形象思維。我的理解,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是兩回事,不是說通過邏輯來推理出一個形象。好的作家通過形象的不斷豐滿、不斷完善的過程,表達出越來越飽滿、復雜的內涵。你看作家往往是這樣談自己的創作體會:我之前沒有想過這個作品該怎么寫,我就是抓住了一兩個人的性格,寫的時候我筆下的人物會帶著我寫下去……其實這就是形象思維,這個思維不是讓作家在推理故事的前因后果,而是依靠一種形象,讓你對這種形象的理解越來越生動。譚宇婷:
請問老師,從現有學科分布上看,創意寫作該怎樣融入大學教育教學體制里?陳思和:
藝術教育。藝術教育里有舞蹈、音樂、繪畫之類的,都是既可以訓練、但不培養天才的。創意寫作就與戲劇一樣,屬于創造性的,這與學術性的訓練不一樣。再有就是,如果把創意寫作放在現代文學學科專業里,就會面臨一個問題,你必須要寫論文。科學學位當然要寫論文。它要用一部小說去取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在MFA的藝術專業就可以不要,因為藝術專業,比如音樂學院,學生畢業除了通過寫論文的方式,還可以做一個演唱會啊之類的。聲樂系的要你唱歌演奏,美術系要你搞一個畫展。它不是要你寫論文。所以從這個角度,創意寫作畢業生可以寫出一部作品作為成績。譚宇婷:
復旦大學的MFA可以拿一部小說畢業?陳思和:
好像是學生畢業主要靠創作,但也有一個論文形式的報告,但論文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我們這里還有編輯出版專業,你也可以不寫論文,可以完整地參與一本書的編輯,比如到出版社去實習,出版社就讓學生完整地參與組稿到出書,這樣也是可以畢業的。譚宇婷:
請問老師,科學學位這方面,就是培養偏學術型的學生?陳思和:
對。譚宇婷:
老師,可以講講您接受寫作教育的經歷嗎?陳思和:
我沒有接受寫作教育,我在中文系就是好好讀書讀出來的。譚宇婷:
哈哈,那老師,請問您對我們現在學習寫作有什么建議呢?陳思和:
你們現在都是中文專業的。MFA屬于藝術專業,你們想進行文學寫作,創作?有一點是肯定的,不是進了創意寫作就能變成作家。但是創意寫作將來慢慢發達了,高校都設立了這樣一個專業,可能很多作家會覺得,有一個學位比沒有學位要好,他可能就更在乎創意寫作。譚宇婷:
之前我以為您會從人文精神、人文素質方面來談建議,比如有人說創意寫作不培養作家,但是可以培養你的人文素質之類的。陳思和:
你不讀創意寫作,也可以培養人文素質的。這應該是大學教育的培養目標。創意寫作主要是培養你的寫作技巧,激發你的形象思維。我覺得一個人的思維能力是鍛煉出來的。邏輯思維也是鍛煉出來的,老師逼著你寫論文,你這里寫得不合格,那里寫得不規范,不符合邏輯,也是訓練你的思路嘛。形象性思維也是訓練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