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懷慶
在獅垴山的西面和其同屬一脈,有一座山叫禪巖山。這座山由白灰砂巖構成,是座懸崖。怪石林立,林木蔭翳;背風向陽,日照充足。在山上還有一座與山同名的寺院,叫禪巖寺。關于山的得名,《平定州志》記載稱:“禪巖,在蒲苔廟南峰上,有僧普惠示寂巖下,故名。”這說明:禪巖山的得名來源于一個叫普惠的和尚,他曾經在山上的巖石下面修煉,并且在那里圓寂(死亡),后人便把這座山命名為禪巖山。
關于普惠和尚的生平事跡,在《平定州志》“方技”一欄有這樣的記載:“普惠,號洞云,壽圣寺僧,有戒行,能詩,與左丞呂思誠為方外友,呂嘗概括梵語作《洞云歌》贈之。及呂北上,惠贈以詩云‘十里長亭送老哥,老哥問我意如何?君王若問榆關郡,地瘠民貧山水多。’能得風人之旨。后徙于獅子山石巖下,卒年九十八歲。因名其地曰禪巖”。
這段文字是說:普惠和尚的法號叫洞云,原來是平潭壽圣寺(后來人們叫平潭寺)的僧人,他嚴格遵守佛門的規矩,道德高尚,而且會寫詩,與后來曾經入朝為官,擔任過元朝御史左丞的呂思誠是佛門之外的朋友。呂思誠曾經概括佛經上的語言,作過一首《洞云歌》贈給他。在呂思誠應召北上入朝為官的時候,臨行時普惠贈給他一首詩:“我在十里長亭送別老哥,老哥問我有什么心里話?如果皇帝問訊起咱們平定州的情況,你一定要告訴他,咱們這里土地貧瘠、老百姓生活貧困、只是有許多窮山白水。”可見這個和尚深得規勸人的旨趣。后來,他從壽圣寺遷徙到獅垴山的一處石巖定居,最后死在那里,享年九十八歲。人們便把惠普修行圓寂的地方命名為禪巖。
這段文字不僅介紹了禪巖寺山得名的緣由,而且介紹出了一位高僧普惠——他是禪巖山的開發者,也是禪巖寺的開創者。這普惠可不是一般和尚,他不僅精通禪理,而且還會賦詩作文,是一個集儒、佛于一身,以濟世救人為己任的和尚。試想,一個脫離紅塵,萬念俱寂的方外人,他念念不忘的是“地瘠民貧”的榆關百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懷?看來,呂思誠能夠成為有元一代的治世名臣,和在出仕之前有這一位“深得風人之旨”的方外友不無關系。而普惠和尚也必定從呂思誠那里學得了儒家學說的精髓,成為儒佛兼通的一代名僧。
與禪巖山有關的還有一個叫汪真一的人,《平定州志》記載:“汪真一,字健陽,束鹿人,善修煉術,筑室州之禪巖,僅可容身,以竇近食者三年。”從他的名字“真一”和他的擅長“善修煉術”推斷,他是一個道士。“以竇進食者三年”一句中的這個“竇”字是“洞”的意思,這說明,汪道士在禪巖山上“僅可容身”的石頭洞里整整住了三年,吃飯睡覺都在那里。可見禪巖山在當時是座佛道雙棲的名山。
呂思誠《洞云歌》在《平定州志》“藝文”欄目內能找到。照錄如下:
洞云洞云云何深,洞云出洞云無心。洞深斂云入洞去,踏破虛空不可尋。不可尋,那可測?桃江開雨天光發。山頭放起白月來,慧日邊前翻無色。翻無色,相間明,肘后凈瓶楊柳生。卻是玉舍城外行,雪山雪落才見晴。才見晴,還又起,洞口柏蔭慈云里。火中救濕蓮花青,華嚴經藏滿池水。滿池水,云歸來,蒲團靜坐絕塵埃。清風一塵自談笑,長笑洞門不肯開。不肯開,時正睡,幽潛未許分內外。卻不是云又入洞,聚散凝合猶四大。猶四大,涅槃山,洞云擾擾誰能安。洞云長老無憂樹,南北東西自在閑。自在閑,緣與覺,靈鷲撫養有依托。萬松分得曹洞云,付祝往來不要錯。不要錯,有無蹤,萬松林泉西庵宗。攝衣欲往須能從。洞云好作僧中龍。
這是一首古體歌行,這種體裁在唐詩中并不少見,杜甫的《麗人行》,白居易的《琵琶行》皆是。但其內容卻很少見于唐詩,這是一篇充滿禪意的作品。本人是個老冬烘,不通禪理,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它了。《洞云歌》中的洞竊以為就是禪巖山普惠和尚修行并且圓寂的石洞。普惠既然以洞云為號,就有以洞云自況的意味。因此,詩中的“洞云”二字就一語雙關,既指山洞里的云,又指普惠和尚。
詩的前一部分寫洞,寫云。寫洞,深不可測;寫云,來去無蹤。詩虛中有實,并非全是禪語。你看“桃江開雨天光發”分明就是寫桃河上空云開日出、晴空萬里的壯觀;那“洞口柏蔭慈云里”分明是寫禪巖山石洞四周松柏成蔭的景象;“華嚴經藏滿池水”寫的就是禪巖寺里泉水洋溢的水池,等等。
詩的后一部分寫人。先寫普惠和尚云游歸來在洞中“蒲團靜坐絕塵埃,”過著“清風一塵自談笑”悠閑生活。后寫那洞“長鎖洞門不肯開”,因為洞里的主人正睡覺。這位僧人“南北東西自在閑,”,十分悠閑自在。如果你想“攝衣欲往”也許能夠找得到他,那洞里的僧人可不一般,他是僧中之龍。
詩里的高僧絕塵出世,不食人間煙火,并不是普惠和尚的全部,只是他的一方面;另一方面,這位方外人可是個十分入世的關心民間疾苦的仁者。在他的身上佛家的普救眾生的理念和儒家的仁愛百姓的思想,有機地統一在一起,體現了中國傳統的儒學和外來的佛學在元朝融匯交流的情況。禪巖寺的這位初創者不同凡響的思想境界在平定一帶的浮屠長老中是絕少見的。
詩還提供了這樣一個信息:禪巖寺后來發展成為一座規模宏大的寺廟,但他的最初只是一個石洞,不過這個石洞可不是一般石頭洞:它在高山之巔,能吞云吐霧;它的四周蒼松翠柏,林木蔭翳。洞前還有一個水源充足的水池。后來的禪巖寺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建設起來的。
《洞云歌》的作者是曾經擔任過朝廷御史中丞、翰林院編修、集賢院侍講學士、國子祭酒、并且總裁宋、遼、金三史的有元一代文壇盟主呂思誠,這首詩是他在出仕之前留給家鄉的為數不多的遺墨之一。
禪巖寺有如此佳美的自然風光,又有如此豐厚的文化沉淀。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任其湮滅,實在有負前人,愧對后代。
筆者的手頭有幾首古人詠吟禪巖的詩,詩的作者皆為清代人,讓我們看一看在他們的筆下禪巖山是個什么樣子?
李錦書的《登禪巖山寺》:堎埁不可攀,盤曲度前灣。面石疑無徑,崖回更有山。苔痕新雨跡,秋色老丹顏。放眼千峰外,天圍指顧間。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四聯八句。首聯說:禪巖山怪石林立難于攀登,作者在那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著——這是寫剛登山時的情形。頷聯說:剛走過彎道,迎面一塊巨石擋住了去路,好像無路可通;峰回路轉,只見前面山外有山。——這是寫攀登到半山時所遇到的情況。頸聯說:石路上的苔蘚留有剛剛下過雨的痕跡,而那山間的樹林在秋天一片火紅——這是寫山路所見秋雨過后的景象。尾聯說,登上禪巖山頂放眼四望,藍天之下無數山峰環繞在四周,好像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這是寫登上山頂所見。
詩雖不長,但卻寫了攀登禪巖山的全過程。文字不多,卻把山景寫得歷歷在目。估計作者是從王家峪一帶開始登山的。因此仰視禪巖山,就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作者暗示登山的季節是秋天,秋天的禪巖山滿山紅葉,但是顏色并不單調,有綠色的苔痕裝點著山路。登上山頂,環顧四周就有一種“登禪巖而小太行”的感覺。
張修巳的《游禪巖》:逃禪應自愛深林,跌坐何嫌抱膝唫。山聳危巖渾妙相,鳥啼空谷即圓音。偶離火宅陶幽興,幾向清池照素心。世事浮云安足憶?好從惠遠遁廬岑。
這是一首七言律詩。首聯是說:自己想逃離塵世,皈依佛門,自然會愛這深山老林;參禪打坐就不怕抱膝而坐,閉口不言。頷聯是說:禪巖山上聳立著高高的巖石渾然有一種佛家的妙相;寂靜的山谷傳來聲聲鳥啼就是美妙的梵音。頸聯是說:自己是個紅塵中的人,偶然離家在禪巖寺陶冶性情。幾次面對著清清的池塘,讓它映照我冰清玉潔的禪心。尾聯是說,世事如浮云不值得回憶,就讓我追隨著普惠和尚隱居在禪巖寺遠離塵世吧。
如果說上一首詩是一個旅游者記敘自己游禪巖山一路行程,這首詩卻表露出一個佛教徒意欲步普惠和尚的后塵,在禪巖寺出家修行的心思。但是透過禪意,我們仍然能夠看得出禪巖寺的美妙風光:讀“山聳危巖”一句,你能不被那高高的禪巖山上聳立的巨石所懾服嗎?讀“鳥鳴空谷”一句,你能不被深山里的小鳥悅耳的鳴叫所陶醉嗎?而站在禪巖寺清清的水池前面任何人都會有“一片冰心照玉池”的感覺。你不必逃禪,也自會愛上禪巖寺的山石、深林和清清的池水。
李其達的《禪巖雜詩》第一首:我來竟何事?久坐高僧廬。想購數椽屋,因繙貝葉書。
詩是一首五言絕句。第一、二句是說,來到禪巖寺,久久坐在德高望重高僧的禪房里,竟然忘記了自己來到這里要干什么?——一副超脫凡塵,渾然忘我的樣子。第三、四句是說,既然來到這里能達到超凡脫俗境界,就應該在禪巖寺買幾間屋子,住在這里學習佛經參禪悟道——李其達竟然要想在買屋子定居,出家為僧了。
再看第二首:石洞窅且深,花落無人掃。仙翁去不還,何處尋瑤草?
前兩句講的是:普惠和尚參禪打坐的那個很深的石洞還在,石洞四周落滿了山花無人清掃。后兩句講的是:普惠和尚已經修煉成仙,涅槃化歸,一去不還,我到哪里去尋找得道升天的仙草呢?
拋開李其達想到禪巖寺買屋修煉希望得道成仙這件事不說,讓我們看一看詩中的言外之意。李其達到來的時候,禪巖寺的廟宇禪房還在,普惠和尚修煉的那個石洞也還在,禪房有高僧居住。李其達久坐僧房,竟然產生了想在禪巖山買幾間屋子出家修行的想法,可見當時的禪巖對人們的吸引力之大。石洞已經人去洞空,四周落滿了山花無人清掃——估計這個石洞當時已經成為“圣跡”,只是供人們朝拜,和尚們已經不在洞里參禪打坐了。
這兩首詩沒有正面描寫禪巖山的山水的奇特,也沒有刻意渲染禪巖寺廟宇的宏麗,只是寫了自己來到禪巖寺的感受。但是我們卻可以推測出,當年它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及其對公眾的吸引力。
傅山的《禪巖》:無情難頓至,幽意一亭分。綠霧上輕雨,黑巒頹重云。秋心健孤往,水涌轟三軍。雄劍恥未舉,碧霄知有文。
首聯“無情難頓至,幽意一亭分”。開頭一句以抒情起筆,作者是說自己心情不好,難意頓生,來到禪巖寺。第二句是講,坐在寺院里的小亭里,就讓它去化解這滿腔的愁緒吧!
頷聯“綠霧上輕雨,黑巒頹重云。”禪巖寺坐西向東,又在山腰,夏天從東方吹來的潮濕空氣,沿著山坡向上攀升,先在山腰形成霧,攀升到山頂變成云(筆者在上世紀70年代親眼所見)。禪巖寺下面的山坡上森林密布,霧氣順著山坡向上爬,看去就像“綠霧”——這是第一句寫的內容。俗話說:“獅垴山戴了帽,長工睡了覺(下雨不上地)。獅垴山頂籠罩著云霧,陽泉一帶必定會下雨。第二句“黑巒頹重云”,寫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作者回過頭來向后看,重重云霧已經遮住了后面是山巒;黑云籠罩,山巒也變成了黑色——禪巖山上正醞釀著一場疾風暴雨,傅青主能詩善畫,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用潑墨暈染手法畫成的水墨畫。
頸聯“秋心健孤往,水涌轟三軍。”第一句是說,傅山雖然已經人到晚年,但雄心健在;獨自一個人攀登獅垴山,來到禪巖寺。第二句“水涌轟三軍”是寫作者坐在禪巖寺的小亭里,所看到的山上云蒸雨降的壯麗景象:這是一場疾風暴雨,黑云翻墨,遮住了山巒;頃刻間,一陣暴雨從天而降。山水從禪巖寺的陡峭的石壁上傾瀉而下,形成數條瀑布;水花噴涌,其聲如雷,就像千軍萬馬沖鋒陷陣。傅山一生以反清復明為己任,與他的好友顧炎武遍游北方的險隘,準備一旦時機成熟,舉起義旗,率領三軍奪取滿人的江山。看到禪巖山洶涌的瀑布,聽到瀑布像千軍萬馬沖鋒陷陣般的響聲,想起了當年的雄心壯志,怎能不心潮澎湃?
尾聯首句“雄劍恥未舉”,說的是只可惜作者一生奔走,但是壯志未酬,手中的寶劍并沒有能舉起去指揮三軍,內心感到無比遺憾。第二句“碧霄知有文”。“文”指的是“星文”即北斗七星,是劍的象征。已經年逾古稀的傅山因為自己沒有實現反清復明的壯志而感到遺憾,蒼天有眼它知道作者內心的苦衷。
詩里展現的動人心魄的風雨壯觀,讓我們看到了禪巖勝景的另一個方面。
上世紀40年代中期,我十來歲的時候,曾經跟著大人們到禪巖寺趕過幾次廟會。我們一行人經大陽泉、過牛家峪,沿著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登。禪巖寺地處偏僻,但是趕廟的人并不少。人們提著的竹籃里擺放著香燭、紙錠和供神的饅頭糕點,一個個彎腰曲背慢慢地向上攀爬。爬到半山腰,建在懸崖峭壁上的寺廟依稀在望,但是拐彎抹角老走不到它的跟前。隨著上山的人流,走走停停,我和叔叔終于來到山門前面。
這是一座南向的沙石雕砌牌坊形建筑,經過山門,下一道坡,便進入廟院。廟廊里沒有一般佛寺里都有的兇神惡煞般的四大天王,廟門兩旁也沒有一般寺廟都有的鐘鼓二樓。一座鐘亭端端正正地立在廟院當中的高臺上面。聽同行的人們說,這里的鐘聲響起來,山下的四鄉八村都能聽得到,因此當地就有“五村聞鐘”的說法。廟院里有僧舍,里面住著穿袈裟的和尚。廟殿建在懸崖下面,殿堂和懸崖連成一體,從下面看,廟宇仿佛懸在半空中,有一種凌空欲飛的氣勢。整個廟宇不是修建在一個平面上,而是順著山勢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因此在我看來,禪巖寺很像大戶人家的一座花園。我和叔叔向殿里的神仙燒完紙,磕了頭,在廟院里轉悠起來,來到一個水池旁邊。我倆用手捧起池水喝了幾口,那水又涼又甜,沁人心肺,和家里喝的“苦水”可不一樣。
下得山來,牛家峪正在唱大戲。原來,禪巖寺的廟門前沒有戲臺,要想演戲娛神,只好在牛家峪的戲臺上借花獻佛。
幾次上山趕廟,都是走馬觀花。大人們沒有指給我看普惠和尚“示寂”的那個石頭洞;也沒有講禪巖寺得名的由來。因此,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禪巖寺只是建造在懸崖峭壁是的一座普通寺廟。
上世紀70年代,文革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學校進入學工、學農、學軍階段。我當時在陽泉二中當教員,獅垴山是我們學校的學農基地,基地的大本營便扎在禪巖寺內,我和我的學生們便成了這里的常客。少則十天八天,多則三月五月,經常住禪巖寺里,在獅垴山農場開荒種地。我成了禪巖山人,和這山、和這寺朝夕相處,終于見識了禪巖寺的“廬山真面目”。
當時的禪巖寺山門、鐘樓、僧舍、神殿都還基本完好——這大概是由于地處偏僻,才躲過了人為的破壞——廟宇和僧房成了我們的宿舍、灶房就安置在原來掛鐘的亭子里。獅垴山是個缺水的地方,唯獨禪巖寺里有水。山泉順著砂巖的縫隙流出來,匯成一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水微甜,清冽,恒溫。夏天冰涼,冬天溫暖。我和我的學生總共40多人,吃飯、洗衣全靠它。有時大隊人馬上山,貯存在幾個大水缸里的水能共幾百人用。
普惠和尚修煉的那個石洞還在。這個石洞非常特別,它是開鑿在懸崖峭壁上,距離地面大約一丈多高。洞上面有木雕的斗拱,瓦搭的屋檐。兩扇紅色的洞門緊鎖,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當時,我們并不知道這里是普惠和尚參禪打坐的地方,也不曾聽說過有一個叫汪真一的道士在禪巖山的一處石洞里吃住了三年。而且由于它距離地面太高,對我們沒有什么用處,漸漸地人們忽略了它的存在。
禪巖山最美的季節是夏天和秋天。
夏天的早晨,有時你能看到只有在泰山和黃山才有的云海。當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站在禪巖寺的院子里,俯視下面,你會看到溝壑里慢慢升騰起一片灰色的霧氣,頃刻間這霧氣便形成一張霧幔,罩住了下面的山谷。向前看,漸漸地,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線魚肚白,下面的霧幔也由深灰變作淺灰。不一會,天際的魚肚白里,出現了一個橙紅色的半球——那是剛剛出現的太陽。它在慢慢地上升,并不耀眼,你可以直面。這時,山谷里的霧幔也變成了銀灰色,向上翻騰。須臾間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禪巖寺前面那張銀灰色的霧幔也已經伸展到天邊,變成一片潔白的云海。一陣風來,云海波翻浪涌——是蘇東坡的詞里描寫的“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景象。面對著藍天、紅日、云海,這時,你總會覺得自己不是站在高山之巔觀看日出,而是駕著航船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乘風破浪
仲夏時節禪巖山的雨也別有一番樣子:那“黑云壓城城欲摧”的雨前醞釀,那“飛湍瀑流爭喧豗”的疾風暴雨,那“小樓西角斷虹明”的雨后美景,在傅山的詩中已經描述過,這里就不再重復了。
秋天來到禪巖山,最吸引你的是那滿山紅葉。獅垴山上其他地方也有紅葉,但都是零零星星形不成一大片,唯獨禪巖寺得天獨厚,這與它的山勢有關。禪巖山在獅垴山的南面,峭石壁立。石頭的縫隙為那喜歡在巖石上生存的橡樹提供了合適的地方;坐西向東的位置,使從東方升起的太陽大半天照耀著這一帶的石崖,為橡樹林提供了充足的日照——這里的橡樹林自然要比獅垴山其他地方生長得茂盛。到了秋天,天地造化就把禪巖山的橡樹林染成一條延綿數里的紅色錦緞。一到晚秋,火紅的橡樹林便包圍了這座寺院,遠遠望去,就像燦爛的云霞簇擁著一座仙山樓閣。唐代詩人杜牧的《山行》詩里寫道“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如果在晚秋時節,你從禪巖山下向上攀登,恰好是眼前景象的寫照,只是把其中的“人家”二字改成“寺廟”罷了。
橡樹的葉子不能一下子變成紅色,它有一個緩慢的過程。秋分一過,碧綠的樹葉變成深綠色;到了寒露,深綠的葉子已經發黃;霜降之后,發黃的葉子變成紅色。因此,到禪巖山觀看紅葉的最佳時節是在霜降之后。
禪巖的得名是因為那個普惠和尚曾經參禪打坐并且在那里圓寂的石頭洞,一次意外的發現,讓我了解了它的歷史,領略了它的奧妙。
原來,我們農場有一個長住的看護人,就是二中的校醫老柯。他原來住在禪巖寺的僧房里,有一次,我帶領學生來到山上,在禪巖寺里的角角落落找了個遍,也沒有看見老柯的蹤影,正在四處尋覓的時候,看見一只貓從懸崖上的那個平常門戶緊鎖的洞里跑出了來,接著洞門大開,露出一個人頭來。啊,原來是老柯!老柯從洞里推出一架梯子,順著梯子走下來,和我一起安排好學生,然后又領我回到洞里。當時正值盛夏,老柯嫌僧房里熱,搬到石洞里居住,于是這里便成了他的新居。石洞不能直立,須躬身進入;洞里的石榻,可供人睡覺。洞里空氣清新,十分涼爽;視野開闊,洞外的云山一覽無余。
老柯告訴我,聽山下村里的人說,石洞里曾經住過一個和尚,在這里修行圓寂。
對于老柯的新居,我覺得既新奇又羨慕,經過反復的磨蹭之后,老柯終于同意了和他同榻而眠。
勞動了一天,吃罷晚飯,我倆爬上梯子,先后躬身進入石洞,在石榻上躺了下來。第一次在石頭洞里睡覺,有些興奮,一時不能入睡。我捅捅身旁的老柯說:“咱們學一學老和尚坐一回禪吧?”老柯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地道:“虧你想得出……”又安然入睡了
我盤起腿來,端坐在石榻上。月光隔著石洞的草簾在石榻下面撒下一地碎銀,四周一片寂靜。偶爾從外面傳來一兩聲深山鳥鳴,像是上天的召喚。我靜靜地坐著,萬念俱滅,只覺得自己已經和這塊石頭,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樹木融為一體,成為禪巖山的一部分……
二中獅垴山的農場存在了三年。后來,學校恢復了正常的教學秩序,我這個禪巖山人又重新登上講臺為學生們傳道授業。
2016年12月11日,我和陽泉弘德國學文化研究院院長史玉江先生、平定李林柱先生一同驅車前往禪巖寺考察。汽車沿著獅垴山的盤山公路到達山頂,向南走了一段路,在路邊停了下來。史先生此前已經來過一次,由他帶路,我們沿著東面的山坡向下走。山坡上長滿了荊棘,只有一條似路非路的小徑,隱藏在榛莽叢中。我們用雙手撥開面前的荊棘彎腰向前,越往下,路越難走。左邊是陡峭的懸崖,右邊是深不可測的谿谷。高高低低的砂石路兩旁長滿了葉子還沒有落盡的橡樹,交錯的枝柯,常常擋住去路。落葉在曲折而坎坷的小路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腳踩上去經常打滑,一不小心就是一個趔趄。每當這時,我便抓住林柱的手,喘息一會兒。仰視右邊壁立的懸崖,俯視左邊的萬丈深谷,只覺得一陣眩暈。走走停停,前面出現了一片沙石坡。
爬過石坡向下看,是一處斷崖,前面已經無路可走。就在這時,聽到下面史玉江的吶喊,但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林柱撥開橡樹林,看見石坎下面有人走過的痕跡。他跳下石坎,拉著我一路向下,來到一面磚頭壘成的斷壁前面。這堵墻雖然已經坍塌了一半,從那剩下的一半來看,似乎原來是一堵門墻。我倆走過剩下的半個門圈,進了里面。時隔近50個年頭,我又見到了久違的禪巖寺。如果說,70年前我來禪巖寺趕廟的時候,禪巖寺是座富麗堂皇的寺廟;50年前,我在獅垴山種地的時候,禪巖寺的建筑還基本保存完好;如今,呈現在眼前的禪巖寺已經是一片瓦礫!禪巖寺躲過了無數的劫難,卻沒有躲過風雨的侵蝕和后來的人為破壞。
腳下鋪滿了磚瓦和碎石,不能邁步。右邊緊貼懸崖原來是一個沙石砌成的窯洞,當年可能是僧人居住的地方,獅垴山種地時是我們學生的宿舍,現在僅剩下了半截。走過瓦礫堆,見一塊圓形的石板蓋在一個石頭砌成的池子上面。透過石板的縫隙向下看,里面已經干涸。我環顧四周,北面的懸崖上有一處缺口,下面的山谷正對著懸崖。而這個干涸的水池“適當其中”。啊!它就是呂思誠的《洞云歌》里贊美過的“華嚴經藏滿池水”,張修巳在“游禪巖”詩里歌頌過的“幾向清池照素心”的那個冬暖夏涼,長年不涸的“圣水池”。也是50年前,我們二中師生在獅垴山開荒種地,賴以生存、甘甜如蜜的“飲水池”——這個曾被古人傾倒,讓今人活命的水池,現在竟然成了一口被棄置在荒山里的無人理睬的枯井,面對著它,只能是一聲浩嘆。
再向前,一株枯樹擋住了去路,繞過枯樹,一座似曾相識的建筑出現在面前——它就是禪巖寺里的鐘亭。在一片瓦礫叢中,只有這座鐘亭相對完好:沙石砌的基座沒有坍塌,石雕的圍欄基本沒有損壞,四根石柱穩穩當當托住上面的木梁,木梁上面的頂板也沒有損壞,覆蓋在亭頂的瓦片大多沒有脫落,四面翹起的挑檐上,甚至還有殘存著的磚雕獸頭。李林柱對古建筑頗有研究,他面對著這座保留相對完好的亭子說:“你看,這基石的鋪砌,石欄的刻工,棟梁的安置,都體現了工匠們高超的技藝。”他沒有再往下說,但我卻暗自猜度,這座亭子歷盡百年的天災人禍能夠相對完好保存下來,恐怕于此不無關系。石柱上面雕刻的楹聯字跡清晰,尚能辨認。上聯是“此鐘所為有故急鳴”,下聯是“五村同聲鄉地照管”。證明了附近村民“五村聞鐘”的傳說并不虛妄。
從鐘亭下面走過,向右看,緊靠著懸崖,有幾孔半截窯洞。窯洞上面一座殘破的房子,隱藏在灌木的枝柯中間,看樣子是一座廟,屋頂的瓦大半已經脫落,廟門只剩下一個空洞,像一只野獸張開的大口。
懸崖峭壁下面是一堆堆坍塌房屋的破磚碎瓦。光溜溜的峭壁上,距離地面約一丈多高,有一個長方形的石洞,沒有任何遮攔,像一只被挖掉眼珠的沒有靈氣的野獸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面的山谷——這就是普惠長老修行、圓寂的那個能夠吞云吐霧的“云洞”。記得原來石洞上面有紅色梁柱支撐的飛檐,兩扇洞門也油漆成紅色,遠遠看去給人一種凌空欲飛的氣勢。普惠和尚早已升天,柯醫生也已經亡故;現在,只留下懸崖上的這個空洞和我這個曾經在“云洞”里坐過一次“禪”的耄耋老人。
再往前走,抬頭看見一座四壁殘破但屋頂尚還完好的小廟,孤零零地立在一方磚砌的臺基上。李林柱捷足先登,我緊隨其后,兩人拉扯著枯藤野草來到廟前。看來這座小廟的香火并沒有斷絕,地下有燒過的香紙痕跡;屋頂垂掛著香客們“還愿”時送給神仙的、落滿塵土的紅布幔。奇怪的是,有幾個神像不是端坐在佛龕里面,而是歪歪斜斜地擺放在門口,頭上戴著紫色的毛線編織的貝雷帽,脖子上圍上粉色的圍巾,看去活像一個馬戲團的小丑——這是前來探險的年輕人的惡作劇。
在禪巖寺里的幾段沒有倒塌的磚墻上,鑲嵌著三塊青石碑片。碑片都不大,約二尺見方;字也很小,是蠅頭小楷。三塊石碑鐫刻的年代分別是:順治庚子,康熙十年,康熙二十六年。康熙二十六年石碑的碑題是“補修禪巖記”。碑文開頭說:“禪巖為一州之勝,棨畫棟云飛,空中樓閣,洵足快人之游賞。數年不修,傾頹凋殘。適有(下面碑文不清)……目睹心傷,募化修葺,今已告闕成。為永垂不朽。”接著是立碑的年代“康熙二十六年仲月吉旦”。再下面是捐款人的姓名。寥寥數語,說明遠在300多年前,禪巖寺就是平定州的一處美景。雕梁畫棟,云飛霧繞;凌空欲飛,引人遐想——是州人游賞的一處所在。只是“數年不修,傾頹凋殘”。山下的村民們“目睹心傷”,于是集資修葺。在大功告成之日,刻石紀念。
我們的祖先面對禪巖寺的“傾頹凋殘”,曾經“目睹心傷”,從而慷慨解囊,重修廟宇,再現勝景。而今,他們的后代面對的是:一片瓦礫,數椽破屋。其“傾頹凋殘”之狀遠勝于前代!如何使禪巖寺起死回生,重現昔日的勝景,是擺在我們這一代人面前的義不容辭的責任。
站在禪巖寺堆滿瓦礫的院子中間向下看,再也看不見當年波翻浪涌的云海;蒼黃的天底下,一片死沉沉的霧霾伸展到天邊。向后看,懸崖峭壁上面幾株已經枯死的老樹枝干,張牙舞爪地向你撲來,令人心悸。同行的李林柱說:“看樣子那是幾株千年松柏,其樹齡不比冠山資福寺內的金柏短。”
在這座荒廢的寺院里已經逗留了兩個多小時,正值隆冬季節,天氣又出奇的寒冷,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大家返身出廟。還沒有走出院子,抬頭看,在懸崖頂上,一座白沙石砌成的似門又像橋的建筑兀立在那里。頂部已經斷裂,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李林柱從殘存的臺階爬上去,回來說:“那是一座大門,坐西朝東。”哦,我想起來了,對他說:“這是禪巖寺的山門,想不到它還在!”
穿過榛莽交織的坎坷山徑,我們從原路返回。鋪滿落葉的山坡上,有大型野獸走過的足跡,甚至還有野獸打過滾的痕跡。同行的汽車司機說:“那都是野豬尋找食物留下的。”我的心里一陣發怵,想:真要是碰見一頭野豬,這幾個人恐怕對付不了它。胡思亂想,走走停停,一行人終于來到汽車停靠的公路旁邊。大家稍事休息,乘車返回市區。
聽說,禪巖寺已經被城區政府定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竊以為“保護”二字似乎有些“題”不對文。與其冠冕堂皇地去“保護”一堆瓦礫,不如像我們的先輩那樣,踏踏實實去“修復”,讓這千年古剎重現昔日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