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婧燕
(本欄目劇照攝影:粟國光、盧旭、陳建國、李亦墨)
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所具有的深刻意義,歷來都吸引著不同時代的藝術家們為之創作。“南京大屠殺”這一慘絕人寰、震驚中外的事件,是中華民族永遠的傷痛和不可磨滅的歷史記憶。現當代表現這一題材的藝術作品層出不窮,僅就音樂來說,有金湘的交響合唱《金陵祭》,趙季平的《和平頌》,王西麟的第九交響曲(又名《抗日戰爭安魂曲》)等等。2017年12月13日,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30萬同胞遇難80周年之際,同時也是國家為紀念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的第四個公祭日,南京江蘇大劇院上演了由江蘇省委宣傳部指導,江蘇省文化投資管理集團、江蘇省演藝集團聯合制作,江蘇大劇院重頭出品的原創歌劇《拉貝日記》。該劇由唐建平作曲、周可編劇、伊萊嘉·莫辛斯基導演(英國)、奈哲爾·萊文思執行導演(澳大利亞)等,其創作團隊人員來自16個國家和地區,形成了中國事件國際化表達的一次成功嘗試,它所帶來的震撼呈現,可以說是近年來中國歌劇在采用“西體中用”形式表現深刻歷史題材中的一部佳作。
《拉貝日記》原本僅是約翰·拉貝在戰時撰寫的一篇篇簡短日記,反映“南京大屠殺”那段驚魂喪魄的慘烈記憶。2009年,依托拉貝的戰時日記,佛羅瑞·加倫伯格執導拍攝了同名影片。歌劇《拉貝日記》共兩幕十六場,講述了1937年面對日軍對南京進行的肆無忌憚的轟炸,以拉貝為中心的國際友人在冒著生命危險去保護難民的同時,又力排萬難在紛飛的戰火中建立安全區,身為德國洋行代理的漢堡商人拉貝被推舉為安全區主席的經歷,此后圍繞著安全區建立后實行的救助工作進行情節展現。
在觀劇的過程中,可以強烈感受到創作團隊為該劇投入和傾注了極大努力與心血,其創作傳達的宗旨表現了對國際友人在殘酷的浩劫下散發出的人性之愛的贊美,以及劇終“生命之歌”所烘托和蘊含著的珍愛和平的理想期冀。該劇首演是成功的。我認為成功的最重要因素在于編劇、音樂、導演、舞美、燈光、投影等擰為一股共生的融匯力量,每一個環節都為歌劇的最終呈現加分。
首先,劇本構建和發展的合理性為整部歌劇的成功奠定了基石。編劇將每個事件的展現和前后的關聯放置于清晰的戲劇發展框架內,情節首先在三個重要主人公依次的內心獨白中交代了故事背景的當下狀態。在表現“南京大屠殺”這一慘烈事件時,將在南京生活多年的德國人拉貝、以及女性視角的魏特琳和傳教人馬吉,面對殺戮這一血腥事件所持有的憤怒、無望,以及由之引發出的對日軍暴行的抗議、控訴和對難民的關懷,予以文辭上凄切質樸的揭露,由此閃動出慘案下人性之光的溫暖與大愛。在重要情節設置方面,該劇既著眼于群體的力量,如劇中表現難民的合唱,表現正反派沖突的場面等,同時也兼顧到日軍暴行下對個體感受的揭示,如表現幸存者李秀英、小男孩的片段。這樣宏觀與微觀、群體與個體視角的兼顧,避免了戲劇事件架構的空洞感和情感宣泄的單一性,從而強化了情節鏈之間或之內所需要表現的飽滿度和真實感。
歌劇中導演、舞美、燈光設計的巧思,僅從所有表演被置于舞臺前景紅色邊框之內來呈現這一設計便可管窺。紅色既可以理解為故事要表現的血淚之史,又可寄予一種展望未來之鮮色,同時也照應了結尾小男孩一覺睡醒穿梭到現代和平生活之中而具有的回憶感,進而使整個歌劇傳達出一種當代人對歷史的銘記和對逝人的悼念。舞臺中的背景道具體現的是南京城的城墻,幾塊墻壁的組拼與銜接在合乎情節的遠近拉離中(第一幕),以及在轉臺中切換出的不同場景中(第二幕),凸顯出彼時南京城從完整到殘垣的歷史滄桑感。歌劇臨近結尾時,主人公拉貝獨自站在臺前宣講時背后幕簾的設置,以及舞臺上熒幕文字對當年情景表現的配合等,將歌劇該有的題材意義、歷史意義、創作意義等進行了點明與總匯。劇終謝幕時,伴隨樂隊奏出的以依附和弦序進而烘托出的莊重旋律,在其蘊含著肅穆、神圣的音樂感召下,全體演職人員進行緩慢的鞠躬,顯示出強烈的儀式感與悼念之情,由此放大并升華了歌劇題材所具有的嚴肅與深刻性。
而音樂上的特色,可以說唐建平以老練成熟的筆觸寫出了一種悲而不賣慘、濃烈粗糲又兼顧干凈純美的音樂戲劇的表達。作曲家充分權衡了中國觀眾的接受度,積極調動和聲和樂器配置方式,在需要展現激越慘狀的段落以及預示危機時,以不協和音響技術來宣泄或暗示。而在撫慰純凈的音樂段落中,如女聲合唱《平安夜》及部分間奏,發揮了自然音功效所易于顯露的協和與慰藉感。全劇結束在充滿光明的大三和弦音響中,寓意著希冀的未來,其所彰顯的情感升華,一如唐建平在歌劇創作中一向貫之的以突出對和平寄予的展望與期愿。在主人公聲種的選擇上,作曲家打破了人物聲種慣有的思維定勢,將主人公拉貝,一個五十歲左右、做事沉穩的一號人物設定為男高音。這倒有點像威爾第在《法斯塔夫》確定主人公音色時故意反類型化一樣(沒有出現男高音)。當然作曲家對音色的選擇都是從情節的渲染力著手,拉貝以男高音呈現發揮出了音色特有的高亢和鼓動士氣的優勢,他在最后發表演講時的詠唱,其明亮圓潤的嗓音及其高音所散發出的感召力和渲染力,極易帶動觀眾對歌劇情境體驗的情感沸騰。
作曲家在歌劇音樂素材使用和結構布局方面,首先將巴赫音樂的《c小調帕薩卡利亞與賦格》和《a小調小提琴奏鳴曲》作為重要的素材來源。巴赫音樂蘊含著虔誠的宗教情懷和抽象深刻的思想,其賦予的哲理與思辨性應該是作曲家唐建平為本劇所追尋和注入的美學訴求。歌劇開篇將巴赫《c小調帕薩卡利亞》的固定主題在低音弦樂聲部循環往復,為即將開啟的歌劇情節營造了陰沉肅穆的氛圍,預示著歌劇整體情緒的悲壯性;歌劇結尾獨奏小提琴于舞臺的一角奏出的明朗溫暖的音樂,是一種展現和平的期許,充滿著光明和撫慰性;劇中巴赫《a小調小提琴奏鳴曲》片段出現在間奏曲中小提琴獨奏的過渡部分,而由它們幻化出的拉貝人物音樂的素材源泉,不僅為符合拉貝這一人物所在的國別屬性——德國,也使得材料在全劇的運用上得到了較為自然的銜接與貫穿的效果。在全劇結構的整體感知上,對稱為其重要的布局特點。劇幕開以弦樂深沉的音色起,劇終以傾訴般的獨奏小提琴奏出展望生命之歌,形成了樂器音色上的照應與情感表現的升華。此外,第一幕結尾以拉貝內心詠嘆出對日軍行為的控訴,到第二幕最后拉貝發表的告別演講,落腳點都聚焦拉貝上,形成了主人公在劇中的牽引力以及音樂形式上的對稱感。
在音樂表現戲劇沖突和場景描繪方面,充分體現了音樂融于情節以及調動、推進戲劇情境的效果。作曲家將外部矛盾和內心沖突寄予群體命運和個體情感中,將敵我沖突的背后暗含著的人物或憤懣、或澎湃、或悲嘆、或糾結的情緒予以刻畫。在外部戲劇沖突之后,較大篇幅的主人公的詠唱段落將人物當下飽滿的情感波動給予細膩托出。如第一幕在表現日軍以詭詐的言詞勸服拉貝等安全委員會成員,并強勢帶走了被捕的軍人后將之槍殺,拉貝詠唱出《他們是鮮活的青年》,傳達了他由悔恨、懷疑、自責等心理活動引發出的情感張力,推動了音樂情感的高點。同樣在第二幕中類似的處理發生在平安夜,日軍要擄走金陵文理學院的姑娘去當慰安婦時與作為院長的魏特琳發生的沖突,無力抗爭之后的魏特琳詠唱出《夜多么絕望》,展現了她內心的絕望無助以及對日軍獸性的控訴。而在表現日軍大規模屠殺暴行的場面時,集中由管弦樂隊展現出大段嘈雜激涌的交響段落,把殺戮的慘狀、邪惡的肆虐赤裸裸地發泄噴涌,生命的脆弱和隕落在隨后音樂引出的合唱的吶喊中,飄零出人聲顫抖的級進音調,似控訴著這一令人發指的罪惡行為。當然所有這些具有著炮轟和宣泄式的音響都隱伏或牽引在全劇音樂輕重緩急的音響布局下。宣泄中帶著適度的控制,平靜中暗涌著內在的張力,像海面上不時吹涌過來的波濤,一波一波帶動著海水的漲落。
當然作為原創歌劇的首次展現,多少會存在有待商榷之處和改進的空間。本人認為第一幕管弦樂隊在表現“城墻激戰”以及緊接其后的“號角與合唱”中,大段完整的宣泄激烈的音響,雖然強化了敵人的兇殘和暴行的慘烈,但此刻是否有點為了過分渲染舞美而跳出了歌劇該有的戲劇節奏的時間把控之外?此外,演出過程中馬吉所唱的低音區域以及合唱被壓聲的地方存在多處等等,這些都有待在以后的打磨中進行協調。
總之,歌劇《拉貝日記》首演的成功,以及其在音樂、舞美、導演等方面所顯示出的優點,尤其是該題材所彰顯的意義和價值,我認為是一部值得“走出去”的當代中國歌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