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

李慧芳 新疆大學人文學院

拉鐵摩爾的《中國的亞洲內陸邊疆》描寫了傳統中國邊疆地區的東北、蒙古、新疆、西藏四個部分的形態及其與中國內陸、中亞草原的關系.全書貫穿四個部分的主題就是邊疆,前面強調從地理的方面做橫向考察,后幾部分則注重歷史演變,從史前時代一直到明清.作者花了近半篇幅論述第一部分《長城的歷史地理》.這一部分中,他從中國內陸及其各個邊疆地域的地理環境出發,結合長城內部與外部地區的歷史關聯,對各地區的社會及居民的歷史進行了總括性的論述,并在該部分的末尾提出自己對過渡地帶的獨到見解.第二至四部分則是對中國早期歷史長城邊疆歷史演化的闡述,從傳說時代直到秦漢,論述了長城確定前,北部邊疆區域少數民族游牧社會與漢族農耕社會之間持續相互作用.

本書研究主要放在地理環境決定的基本生產關系上,認為這是形成社會經濟組織和制度的主要因素.其核心觀點有如下幾個:一是游牧文明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從農耕文明深入草原的過程中逐漸異化而成.二是雖然長城是條明確界限,然而農牧交錯帶卻是一片區域(內陸邊疆),這片區域同時有傾向于兩方的張力,這種張力的消長變化形成了中國邊疆關系的主題.三是與草原不同,新疆的綠洲文化本質仍是農耕文明,因此自然地與中原文明更接近.

拉鐵摩爾是"地理環境決定論"者."地理環境決定論"在傳統社會或許是正確的.因為在傳統社會,人類的發展還沒有達到能夠從根本上改變自然的程度,在大河旁邊農業必定發達,在草原上游牧必定發達,農業社會與游牧社會由于無法調和而形成兩個越走越遠的世界,最終成了游牧民族與漢族幾千年的拉鋸戰形態.游牧民族極有可能本是生活在中國內地落后地區的居民,在優勢的漢族不斷逼迫下漸漸向邊疆移動,最終進入了亞洲內部的草原,形成為一種完全不同的民族.書中有一個例子是對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解釋,趙武靈王一直被贊譽為一個有膽識有魄力的改革家,但拉鐵摩爾卻從中看到的是另一面,他認為這是一次漢族少數民族化、游牧化."趙國直達內蒙古的邊緣的擴張————-經由趙國向外發展的漢族文化就越過了有利于其發展的環境.在新到達的土地上,漢族不再能同化當地的居民,反而要被他們拉走而離開中國."從這個角度打量北魏孝文帝的漢化又是另一番理解.拉鐵摩爾作為環境決定論者認為在人類早期的歷史中,地理環境也的確深深制約著人類的歷史.

縱看中國的歷史,是一部漢族向(東)南擴張,向(西)北防御的歷史.漢唐時對匈奴、突厥的主動出擊,其目的不是擴張疆域,只是為了防御而進攻.向南擴張很順利,北方的小米,南方的水稻很容易融合于同一種農耕文化,而向北防御卻不容易,從春秋戰國開始修的長城,到明朝還在修.作者在書里提到一個圣經故事:該隱殺弟.該隱務農,他的弟弟亞伯牧羊,他們共同獻祭上帝,該隱獻上他的谷實,亞伯獻上他的羔羊,可上帝喜歡吃肉,選擇了亞伯的祭品,該隱惱怒,對上帝沒辦法,就對亞伯下了毒手.這個圣經故事其實是中國歷史的一個隱喻,中國古代歷史差不多一半就是農耕的該隱與游牧的亞伯之間的殺來殺去.到滿清,農耕的和游牧的在大清統治下才融合在一起.在闡述滿清的一章節里,作者還對當時日本占據滿洲進行了一番預測.他把日本人與滿族進行了比較,"中國一定可以收復東北,因為日本的侵略方法相比舊日的滿族的方法,會更早地達到其利潤消耗的失敗點."歷史就是這么有趣,總有一面讓我們深思.

書中寫到,從遼東到內蒙到甘寧青,即長城一線,為中國第一道內邊疆,東三省外蒙新疆西藏越南朝鮮是第二道,琉球日本貝加爾湖以北蔥嶺以西便是更外層,這是粗略的地理上的分別,若是包含文化因素,則內部還要分出中原與非中原,如同現在的東部與西部.中西的分別是相對的,但關鍵就在于區別,將區別抽出,則中國的組織結構是同心圓,西方為層級.這就有個怪相,中國政治層級雖多,但是官僚是非世襲的,所以流動性較強(相對于西方的世襲貴族來說).一方面是這種階級的模糊和流動性,一方面是社會同心圓式的結構,兩者是一體兩面,前者是動態的,后者是靜態的.兩者互相作用,使得社會愈發散漫平整,而其根本原因則要從中國國家的形成來說.中國是大量農村的聚合體,單位組織同質單一且自給自足.但有兩點很重要,一是水利工程,一是外族的入侵.書中認為,草原民族的興起是由于漢族向草原擴張,迫使被排擠的漢族轉化為游牧人.實際上是中間地帶,真正外蒙的游牧人是不具備建立草原帝國的政治和組織能力的,所以真正的草原帝國都成長于邊疆的過渡地帶,而其時間應是秦漢之交.若粗略劃分,中國南方的疆域,由于同樣適合農業的精耕細作,所以終將成為帝國的內部,即郡縣制,而長城以外的邊疆則分而治之,類似封建.這是由于一個農耕大國,直接統治的成本太高,且缺乏統治手段.書中提到鐵路的進入,使得民國有能力對內蒙實行亞帝國主義.所以說中國近代的領土丟失了很多,其實是不準確的,因為外蒙從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國家領土.中俄爭議外興安嶺之時,中國連一張起碼的地圖都找不到,而俄國早在東北地區大規模探險調查.況且中國近代的領土喪失是始于日本占領琉球,所以中國近代的遭難,一方面是西方的入侵,一方面是亞洲內部中日的矛盾,外因使得內因有機會迅速發展.中日的此消彼長也是有很長脈絡的.明清鼎革之時,日本就抓住機會,擺脫了絲綢對中國的依賴,不但自給,而且出口超過中國.事實上,中國近代的領土喪失,喪失的是他無力掌握的土地.民族國家的建構,內部是整個社會架構的變化,外部則表現為疆土,無力經營的終于喪失,始終無法完全占領的終于成為真正的國土.

總之,這本書是十分有閱讀價值和研究價值的,但其觀點明顯地偏理論性,很多觀點是通過個人分析得來的,并未用大量材料加以佐證.本書盡管講的內容我們并不陌生,卻有大量新穎見解.作者力圖用新的視角來解讀邊疆史乃至整個中國史,因此閱讀這類書籍理解作者的創新之處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