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 中國地質大學(武漢)馬克思主義學院 430074
按照科學社會學的觀點,科學是一種社會建制,有自己的體制。科學體制是有關科學事務的組織原則、組織方式和制度、組織結構系統及其運行等方面的總和。科學體制化就是從科學技術活動是社會整體活動的特定部分著眼,強調科學技術活動的組織、管理與制度。
著名社會學家約 · 本 - 戴維(Joseph Ben-David)指出,科學體制化是指:第一,科學的社會功能得到社會承認;第二,在科學活動中形成特定的行為規范和管理方式,并對其他社會活動保持自然性;第三,在科學活動規范與其他社會活動規范之間形成一定的適應關系。科學體制化在社會生活中主要表現為科學學會的普遍建立和自然科學專業報刊的出版、全國性科學研究機構的設立,保護和鼓勵科技發明的法制建設。不同的體制對科學進步的作用各不相同。本文即以地質研究機構學為例,探討中國地質科學體制的變遷及其原因。
20世紀上半頁,中國科學擺脫了單純介紹西方成就的局面,基本具備了自然科學各個學科進行系統研究的能力,并取得了初步的成績。其中地質學、生物學、氣象學等發展很快,有的達到了世界水平。這些學科之所以能夠有突出的成就,主要是與當時中國的國情相適應。它們具有很強的地域性,較少依賴精密實驗,適應了當時中國工業發展對于礦業及相關產業的需求。在此情況下,地質學等學科在中國科學近代化的過程中脫穎而出,率先實現了體制化,成立了中央地質調查所等科研機構。這些機構在地質理論、資源勘察、古生物及古人類、土壤調查與研究等方面成就斐然。但舊中國社會經濟政治狀況又制約了科學的發展,不得不進行二次體制化,重新開啟了中國科學體制化的進程。
1、民國時期地質科學體制化的形成
鴉片戰爭以后,尤其是甲午戰爭之后,西方科學技術的發達極大地震撼了中國的士大夫階層,紛紛主張科學救國、實業救國,并派出留學生求學海外。一批中國留學生感于時事,力圖救亡圖存,不僅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并且連同西方的科學技術體制也一并加以移植到中國。他們在科學體制方面的努力主要是成立科學學會和科研機構等學術團體。
1909年,張相文于天津創辦了我國第一個地學團體——中國地學會,1910年2月創辦會刊《地學雜志》,刊載了地質科學方面的文章60余篇。中國地學會主要是一個地理學,而非地質學的學術團體。1922年1月,丁文江、章鴻釗、翁文灝、李四光和美國學者葛利普等26人在北京結社,成立了中國地質學會,學會“以促進地質學及其關系科學之進步為宗旨”。作為民間性的學術團體,中國地質學會定期召開大會,出版學術刊物,設立獎章和獎金,加強國內外學術交流,為推進中國地質學的發展進步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學會的西文雜志《中國地質學會志》于1922年創刊出版,論文基本上是用英文寫成,少數為德文或法文,主要報道中國地質界的研究成果。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對于提高學會的國際地位,在世界范圍內廣泛開展學術交流活動很有幫助。1936年中文刊物《地質評論》出版,除專門報告及論文外,亦擇錄一二通俗之作,并且收錄國內外地質書報之摘要,以供讀者參考。中國地質學界已開始加強對普通讀者的宣傳,盡量多地培植中國地質學的后備人才。這一點在《地質評論》編輯主任謝家榮的發刊詞中表現得非常明白:“夫一國學術之發表,豈得盡恃外國文字,此事乃事理之至明者”。
中國地學會、中國地質學會等主要是學術交流的陣地,并非科學研究機構。直到1913年,中國才設立了第一個科學研究機構——地質調查所。
1913年,丁文江創辦地質研究所,該所隸屬于北洋政府工商部,并改工商部礦務司地質科為地質調查所。地質研究所實際上是一個地質專科培訓班,其畢業生很多派往地質調查所任職,地質調查所在成立3年以后才正式開展了其工作。由于全所地質工作者的努力,短短幾年內,就在測制地質圖、調查礦產以及有關專題研究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績,獲得了國內外學術界的重視。20世紀20至30年代,地質調查所發展迅速,先后建立了古生物研究室、新生代研究室、礦物巖石研究室和土壤研究室等,涌現出一批不同學術領域的專家,如地質學家李春昱、地層古生物學家尹贊勛、礦床學家謝家榮、古脊椎動物專家楊鐘健等。在很長時間內,這些人都是我國科學界的重要帶頭人,為我國地質學及相關學科的建設和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1948年中央研究院評選院士,地質學學者有6人入選,其中4人出自于地質調查所。1955年、1957年中國科學院選舉學部委員,地學部27人中有18人出自于地質調查所。該所研究實力,可見一斑。
除地質調查所以外,主要的地質研究機構還有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和資源委員會礦產勘測處。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于1928年創辦于上海,1932年遷南京。資源委員會礦產勘測處于1942年成立,主要負責全國性的礦產勘測。在這三個研究機構中,地質調查所最為知名。當時全國從事地質工作的學者約有幾百人,分布于各地質機構和高等院校的地質系中,其中半數以上的學者曾在地質調查所所工作過。到20世紀40年代,地質調查所的研究人員有100余人,是全國最大的地質研究機構。
2、建國初期地質科學的二次體制化
1949年,國民黨政權敗逃臺灣,其主要科研機構國立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和中央地質調查所等為人民政府所接收,并在此基礎之上組建新的國家科學院——中國科院。中國科學體制翻開了新的一頁。
1949年4月,南京解放,地質調查所等科研機構由南京軍管會和文教委員會接管。1950年8月,經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批準,成立中國地質工作計劃指導委員會,統一領導全國地質工作,并任命李四光為主任委員,尹贊勛、謝家榮為副主任委員。1951年元月,尹贊勛、謝家榮代表地委會到南京正式接管三大地質機構,并首次召開在寧全體地質科技人員大會,宣布成立一局兩所,即政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地質勘探局與地質研究所和古生物學研究所。1951年5月,一局兩所在南京宣告成立,原三大機構的地質人員開始合署辦公,并統一籌備野外工作。1952年8月,地質部成立,地委會隨即撤銷。南京原三大機構的大批科技人員,根據工作的需要,開始全面分流。原地質調查所得多數科技人員進入地質部;部分從事古生物研究的地質人員進入古生物所,還有一部分進入了地質研究所。原南京地質研究所的部分人員轉入北京地質研究所,部分人員進入地質部;還有部分從事古生物研究的科技人員,進入古生物研究所。礦產勘測處的大部分地質人員,調入地質部。
大部分地質科技人員北上,留在南京的地學研究機構相繼組成土壤研究所、地理與湖泊研究所等,北京與南京成為新中國地學研究的重鎮。
舊有格局被完全打破,消除了舊中國地質機構遺留的割據局面,實現了地質界的大統一與大團結,為新中國地質事業的飛速發展奠定了基礎。
20世紀上半頁,中國地質科學在已經完成體制化的情況下,為什么會進行二次體制化呢?這離不開當時中國特殊的社會環境,特殊的制約因素。
1、組織因素
根據建國初期對科學界的調查,科學界認為過去國家科學研究機構的最大缺點是漫無計劃,表現為研究院把目光只局限于自己設立的研究所,從未發揮計劃和領導全國科學研究的機能;而科學研究又是自流式的,只根據各單位主管人的興趣,而與整個國家政策脫節,同時各研究所之間,哪怕是同一研究院的,也缺乏密切的聯系,更談不上大學和研究機構之間的密切合作,其結果是容易形成宗派主義,而組織機構重床疊屋的結果也分散了力量,直接或間接地減低了研究效率。
以地質學為例,三大研究機構分屬于不同的部門。地質調查所屬于政府部門;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屬于科研部門;資源委員會礦產勘測處則屬于生產企業部門。三個機構形成的歷史背景不同,學術上也存在著不同的觀點,再加上政治上和人際關系上等復雜因素,彼此隔閡較深,逐漸形成門戶之見。地質研究所隸屬于中央研究院,中央研究院是國家最高學術機構,因此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得到的政府撥款狀況要遠遠超出隸屬于國民政府經濟部的中央地質調查所。20世紀30年代中期,當時只有20多人的地質研究所每月可得經費是7000元。而每月給擁有110多名員工的地質調查所的經費只有6000元,不足它需要經費的四分之一。這些經費只能用于維持地質調查所的基本運轉。
組織機構的矛盾使科學家不能盡其全力,因此,新中國剛剛成立,由調查調查所北平分所轉變而來的北京地質調查所裴文中等21名地質工作者,就于1949年11月向中國科學院遞交了一份對中國地質工作的意見書。意見書中提議:
我們主張政府應該統一地質機構,統一領導、研究調查計劃,集中人力、物力,使調查與研究結合起來,以求于短期內造就大批有經驗、有能力的基本工作人員,發揚地質事業,為新中國之資源調查開發打下一個基礎。
這些意見并非裴文中等少數人的意見,而是中國地質家整體的心聲。李四光回國后為了多方聽取地質學家的意見,曾發出300多封征求意見信,收回295封,其中90%主張統一領導。地質學家“完全擁護成立一個領導全國地質工作的權威機構,一致認為只有實行統一領導、統一規劃,全面改變原有的組織體制,才能更好地促進新中國地質事業的發展。”
由此可見,地質科學二次體制化勢在必行。
2、經濟因素
充足的科研經費是科技進步的必要條件。當時中國科研經費情況如何呢?雖然政府也出資支持科學研究,但與發達國家相比是“瞠乎其后”,民眾方面更是“極其冷淡,偶有熱心之人,犧牲私財以提倡科學研究者,皆將嗤之以鼻,指為迂腐不求實用”。
地質學研究雖然不像物理、化學等學科,對工業經濟等要求較高,但地質野外考察、 科研儀器的添置及出版刊物等仍然需要比較多的經費。根據20年代地質調查所得辦事報告統計,所中每人每天需用調查費5—6元。一般一次野外考察時間少則半個月,多則三個月。每個調查隊至少要有1—3人從事調查。一般情況下,一次野外考察旅費支出少則幾百元,多則幾千元,地質調查所平均每年有十幾個野外考察隊在野外工作。考慮到當時4—5口人之家每月只要有十幾元的伙食費就看維持正常生活,這個開銷是很大的。
這樣,經費就成為影響地質學發展的重要因素。無論是學會還是研究機構,當時普遍面臨經費不足的難題。
中國地質學會雖然接受機關團體及個人的捐助,量入為出,但會刊《中國地質學會志》和《地質評論》的印刷費和會議開支還是使學會的經費比較緊張。尤其是1946年以后,物價飛漲,通貨膨脹空前,經濟壓力空前。1947年12月23日,學會理事會決議事項中有這樣幾項:“明年印費等費預計約需十億元,除由會議催交下年度會費外,再由各理事向有關機關募集。” “為節省紙張計,請《會志》編輯主任設法減少《會志》之空白邊緣,請《評論》編輯主任設法改用新五號字排印。”
堂堂一國之學會,印刷刊物居然要靠減少空白邊緣,用小號字體,該國科學研究環境之惡劣,可以想見。
中國地質學會是民間機構,經費沒有保障,似乎情有可原,政府辦的科研機構經費應該有保障吧?但這只是人們善良的愿望。以地質調查所為例,從1916年到1922年的七年中,全所人員定額月三十人左右,經費異常支絀。20年代,政府每年撥給地質調查所的經費共17745元,不到1919年地質調查所預算的26%。30年代中期,政府每月給擁有110多名員工的地質調查所的經費只有6000元,不足它需要經費的四分之一。
在政府撥款不足的情況下,科學機構往往尋求私人或者一些基金會來尋求資助。比如,地質調查所的學術研究費用主要來自于政府之外的撥款。地質調查所在周口店從事的發掘工作,地質調查所支付的經費只占全部經費的15%,85%的經費是由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的。
這樣,科學研究必須根據金主的資助方向來進行,如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的資金必須用于周口店的發掘與研究,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對土壤研究進行資助,但主要是在理論方面,對于怎樣改良土壤、提高農作物產量等實用問題,則受制于資助方向而裹足不前。
經費的制約使得地質學的研究工作缺乏長遠性、連貫性,科學家難以人盡其才。要發揮科學的功用,發揮科學家的積極性,科學體制必須改變。對于地質學等基礎科學,國家不得辭其責。
3、政治因素
民國時期,雖然成立了國家科學院,成立了官辦的科學機構,但當局對科學研究的興趣遠遠低于對戰爭、金錢的興趣,科學教育文化的財政支出遠遠低于軍事開支。1933年11月,丁文江在中央廣播電臺的科學演講中估計,“當時我國公私方面用于研究事業之款項,年約400萬元。……這與當時世界上科學發達的國家相比,是微乎其微的。當時美國科研經費十億元,英國二億五千萬元。而且這400萬科研經費主要來自政府文化教育的投入。”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貴為國家最高學術機構,中央研究院研究經費也不充足。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館藏檔案《國立中央研究院工作報告》稱:“本院經費,以適應研究業務為主,其用于經常行政者甚微,教育文化機關之經費,向不充裕,本院自不例外。”
文化教育經費不足,倒是用于屠殺人民的軍事費和用于購買軍火的債務費在國民政府財政支出中高居榜首。在1927至1936年的十年中,國民黨軍務費和債務費占實際支出總額的比例,十有九年在70%以上,最高甚至達88.1%。這充分顯露了國民黨當局反人民的本質,僅把科學研究當作一塊遮羞布。在這種態勢下,科學發展舉步維艱。隨著國民黨政權的瓦解,中央研究院、中國地質調查所、北平研究院等科研機構也就完成了其歷史使命,被中國科學院接收了。
和國民政府相反,中國共產黨、新中國對于科學技術研究有著濃厚的興趣。建國之初,百廢待興。代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職能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擬定了共同綱領,共同綱領第43條、44條確定了中國科學院的工作范圍。第43條規定:“努力發展自然科學,以服務于工業、農業和國防的建設,獎勵科學的發明和發現,普及科學知識。”第44條規定:“提倡用科學的歷史觀點,研究和解釋歷史、經濟、政治、文化及國際事務,獎勵優秀的社會科學著作。”這是中國共產黨為中國科學發展所確定的基本宗旨,也是中國科學院的辦院方針。中國共產黨對科學的態度使得中國科學從國民黨統治末期的百孔千瘡的慘狀中解放出來,在短時間內煥發出勃勃生機,地質學尤為突出。中國政府在建國后的頭幾年里,調整地質機構,調整地質高校,大量進行地質勘探考察,中國地質學的春天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