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厭倦的美人

亦舒

1

離婚之后，李正明對朋友王尹文說：“我幾乎患了女性恐懼癥，財產不見了一半，元氣大傷，幸虧沒有孩子，否則更加吃苦。”王尹文說：“可是，要離婚的是你，你總得賠償對方損失。”“是”李正明答，“我勇于承擔。”“為何同她分手？”李正明想了很久，才說：“厭了。”王尹文吃驚：“像你這等喜新厭舊之人，最好同機械人為伴。”

李正明賠笑不出聲，聽提到機械人三字，倒是心一動。他看過這則廣告。回到辦公室，他把報紙翻出來，逐頁尋找。李正明好奇：是什么樣的機械人？多高多大，同真人什么分別，科學家真的已經可以實踐地球男性的愿望？他親手撥了電話。對方聲音年輕柔美，聽在耳朵里非常熨帖舒服，他松弛下來。

2

他下班后摸上門去，那是一間實驗室似的建筑物。他按鈴。很快有人來應門，李正明看到的是一個美少女。那少女臉容秀麗，巧笑倩兮，說不出的討人喜歡。“李正明先生，請進。”她招呼他坐。李正明迫不及待：“我可以看看那些機械人嗎？”那美少女忽然轉過頭來笑一笑，反問：“李先生，你覺得我怎么樣？”李正明大吃一驚：“你是？”那少女頷首：“李先生，我正是本實驗室第一代機械人。”

李正明十分震驚，竟巧奪天工，他更加興奮了。少女說：“我可以給你看三種類型。”“小姐，還未請教芳名。”少女笑：“不必客氣，我叫十一號。”李正明稍覺無趣，美女，應該有一個美名才是。一扇門打開，有人走進來，李正明一看，心花怒放，那是另一類美女，比十一號成熟、豐滿，濃眉大眼，略帶野性，笑容更帶一絲挑逗意味。

“李先生，這是1037號。”李正明沖口而出：“就是她好了。我理想的女朋友，十足就是這模樣。”“李正明，我勸你挑仔細些。”李正明一向沖動：“不必，請告訴我手續、費用，我立刻辦妥。”

十一號微笑：“無須任何費用。這是一項實驗，你是志愿試用人，隔一段時間，我們會同你聯絡，屆時，希望你可以給我們一個報告。李先生，這是1037號的說明書，祝你生活愉快。”

3

李正明打心底笑出來。機械女伴，不會要求買珠寶樓宇汽車，不會發脾氣，不會把娘家帶來叫他招呼……太好了。他對1037號說：“我要給你一個名字。少年時，我有一個小女朋友叫曼鈴，她父母不喜歡我。后來我們不得不分手。”“還保持來往嗎？”“早就失散了。”李正明無限悵惘。因是機械人，什么都可以同她說。

那晚，李正明詳細閱讀了說明書，邊讀邊拍案叫奇，機械人不但是女伴，還是看護、秘書……電腦晶片可以更換，她便扮演不同角色。

唯一固定的是她的性格。李正明把1037號的機能搭到他私人電腦上去，自此1037號對他的私人資料了如指掌，替他辦起事來，非常方便。李正明心滿意足，他與她相處得極好。很快大半年過去。實驗室與他聯絡：“李先生，你欠我們一個報告。”“啊，我的報告是：極度滿意。”

4

連搬家都不用雇人，1037號力大無窮，一張三人沙發用一只手輕輕可以舉起。唯一的缺點，是不能生孩子吧，可是李正明暫時并不想要孩子，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新居比從前更寬敞，可是，李宅并不需要家務助理，曼鈴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每天下班，都有精美小菜伺候，她從不抱怨工作量重，賬單全部交代清楚，電話應對簡潔明了，的確是一名賢內助。

親友都知道他找到了新的伴侶：“帶出來讓我們見見。”“她不喜熱鬧。”都給李正明推掉了。

到底是機械人，怎么可以公開，人家會怎么想，又怎么說，這直接會影響他的工作與地位。

然后，發生了一件事。他在電梯里碰見了新芳鄰馮貞。馮貞有雪白皮膚，短發，小巧身段，她獨身、獨居、在銀行做事。她還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你也一個人住？”不知怎的，李正明答：“是。”

機械人，不算人吧！“幾時到你那個單元去看看，聽說海景極好。”“歡迎。”從那天起，他對曼鈴的殷勤，開始冷淡。

5

一個黃昏，曼鈴坐在他對面編織毛衣，忽然，他聽見曼鈴說：“幾時，帶我出去走走。我想參與你的社交生活。”李正明一愕：“不過是生意上客戶來往應酬，沒有什么意思。”“我想認識你的朋友。”李正明不知怎的，斷然拒絕：“不。”曼鈴抬起頭來，雙眼發出異常的光芒：“我已決定跟你出去應酬。”李正明冷笑：“誰是這里的主人？”曼鈴看著他：“你說呢？”李正明吃一驚，跳起來，用手指著她：“你只是一具機械人。”曼鈴撥開他的手，另一手抓住他衣領，把他整個身子提起來，李正明雙腳離地，滑稽地抖動。

他驚慌莫名。這時，曼鈴說：“別與我斗力氣。”她放下了他。

那晚，他悄悄重閱說明書。忽然聽得啪一聲，曼鈴開亮了燈，笑笑說：“想消滅我？沒那么容易。”李正明結結巴巴：“誤會了。”“那最好不過。”她雙手抱在胸前，“早點睡吧！明早還要上班。”口氣非常像他的前妻。李正明一整晚都心驚膽戰。

6

第二天一早，他撥通實驗室的電話：“我找十一號。”“十一號已經退休。”“有關1037號的投訴，現在由誰負責？”“讓我查一查，啊，電腦上沒有1037號的記錄。”“怎么可能！”“李先生，如果客人極度滿意，檔案會自動取消。”李正明背脊爬滿冷汗：“我想你們收回1037號。”“收回？你不是極度滿意嗎？”對方錯愕。

“那是言之過早了。”“李先生，你這個人十分反復。”對方諷刺他。李正明顧不得那么多：“你們千萬得收回1037號。”“李先生，保用期已過，你欲退貨，得親自把她送回實驗室來。”

李正明頭上像潑了一盆冰水：“她力大無窮，我如何強行送她回來？”“李先生，她不過是一具機械人，說明書會告訴你，她的開關在何處。況且，她出廠已有一年多，起碼已經補充過好幾次能源，她的壽命只不過三年，你有什么好畏懼的？”

李正明愣住。他立刻去找說明書，是，開關在1037號的腋下，李正明松了口氣。可能有救。

7

那日，他不動聲色，如常回家想截斷曼鈴的能源。曼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曼鈴，你不過是一具機械人，回廠修一修，又光潔如新，又不會老，也不會舊，何必學真人一樣，癡纏不休，惹人厭憎。”曼鈴哼一聲：“你知道什么，回廠是極其潦倒的一件事，美的、好的機械人全部從一而終。”

最壞的是，曼鈴開始自暴自棄，她不再打理家務，也不修飾外表，終日坐在電視機前看肥皂劇。李正明自食其果，有家歸不得。真沒想到會適得其反，他本來以為機械人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瘦了許多，臉容憔悴，仿佛有病。

8

在電梯中他又碰到了芳鄰馮貞，她邀請他到她家里作客。馮貞開了一瓶香檳，捧出奶油與草莓做點心：“有心事，不妨告訴我。”李正明感動了，所謂紅顏知己，就該是這個模樣，他不禁把1037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馮貞。

馮貞說：“不怕。我是一個電腦程序工程師。我可以幫你。自電腦打入程式，能摧毀她的機能。除非，你不舍得。”“不會不會，我已怕她到極點。”

“不過，這件事，要趁她不在家才能做。”

李正明馬上說：“明晚我帶她出去，把門鑰匙交給你，讓你在電腦上下功夫。”

回到家，他對1037號說：“明晚有個音樂會，我想與你一起出席。你不是一直希望出外走走嗎？你好好打扮一下，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到底只是機械人，1037號居然露出喜色。第二天，他把門匙交給馮貞。馮貞說：“今晚，我將找到密碼，進入她的記憶系統，將她摧毀。”李正明愣了一下：“不是制伏她后，再把她送返實驗室嗎？”馮貞揚起一道眉：“實驗室才不回收這種廢物。”李正明有點不忍。馮貞似笑非笑看著他：“怎么樣？”李正明不出聲。

9

李正明帶著打扮一新的曼鈴在包廂聽音樂會。音樂會在上半場快結束時，她忽然覺得有異樣，揚起一只手，姿勢奇怪，甜美的聲線霎時變得沙啞，眼光落在男伴身上。她問：“你……做了什么手腳？”李正明冷冷地說：“我不知你說什么，我坐在你身邊，如何下手？”1037號怨毒地說：“有人闖入終端機，這是你的主意吧？”她的四肢已不能動彈。李正明覺得無比輕松。1037號漸漸失去聲線，她喉嚨中發出卡卡的聲音，終于，一動也不動了。

李正明站起來，扶著她，離開音樂廳。與真人不同的是，她的體重只有二十多公斤。李正明把她折疊起來，塞進車廂中。他把車子駛到郊區的懸崖，把1037號丟入大海。機械人之戀從此結束。

10

他回家一開門，就聽見悠揚的音樂聲。馮貞并沒有離去。她看見李正明進來，嫣然一笑。

小巧玲瓏的她體態柔麗，實在是個美人。可是，李正明說不出的疲倦，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馮貞：“她已成為廢物，我已把她的記錄系統全部取出。”李正明不語。馮貞開了一瓶香檳，斟出一杯，遞給他。她輕輕問：“今晚，我不走了，你說好不好？”

李明喝了一口酒，覺得好過不少。他說：“我同你干杯。”馮貞笑：“不，我不喝酒。”“對，你還沒告訴我，1037號的記憶系統呢？”馮貞依然微笑：“回到你私人電腦中。”

李正明擺擺手：“把它洗掉吧！”馮貞訝異：“你沒有吩咐我那樣做。”“那么，把電腦丟掉。”“太遲了。”“什么？”馮貞答：“我已把它的記憶收歸己用。”

李正明雙眼瞪得似銅鈴大。馮貞咯咯笑：“我得設法多多了解你呀，你說是不是？”李正明全身僵硬，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指著馮貞：“你……”馮貞膩聲說：“你以為我是什么人？”“你是誰？”“我的編號是3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