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旭



“人已經永遠墮入了用他自己的工具所設下的陷阱中,不能自拔。”
上面這段文字,是海德格爾在談論里爾克詩歌時所寫下的話語。在海德格爾詩學中,“語言”,是一把至關重要的入門鑰匙。海德格爾認為:語言絕非是“工具”或“武器”,它應是行走在歸家之路的人類可詩意棲息并可遮風擋雨的家園。既是家園,它就應被人們傾心盡力守護與愛護。然而,在列寧與斯大林的語言觀中,“語言”這一能指的所指卻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既然如此,那么在談到里爾克的詩歌時,海德格爾為何又把“家園”降低到了“工具”的地位呢?其實,上面那段話,或許正是海德格爾為了反對極權主義語言觀而不加引號的一次批判性言說罷了。在海德格爾看來,作為大地上短暫的存在者,人正因錯把“家園”當作了手中的“工具”,所以才墮入到了自己所設下的“陷阱”中而不能自拔。
人類社會自從有了王權或專制制度以后,語言,事實上就已從“家園”蛻變成了“工具”;權力,則已變成“工具”所設下的語言陷阱的控制者。關于這一認知,我們只要從圖書館或書店的書架上任意抽出一本文、史、哲、法等學科的讀物,即可輕易獲得印證,故此,本人不必展開討論。
如果硬要找出一個典型個案來檢驗本人上述觀點是否準確的話,那么,我們就以青年藝術家郭志鋒的個人閱讀成長史為例來作一番審視好了。
郭志鋒未及成年之前,就已飽讀過各種用漢語書寫的“正規(guī)”文史出版物,只是到了而立之年后,他才借助伴隨著本時代一起來到古老的中華帝國的另一種價值觀,對此前曾經眼過的那些“經典名著”作反向與反復的重新閱讀與思考。這樣一來,他便逐漸洞悉出了那些曾塑造了他青春時代世界觀的大量文學文本或圖本表層敘事話語背后所掩蓋著的深層敘事話語,即通過感性的歷史敘述來鋪設一條通往人類終極目標的必然道路的,或日一種毋庸置疑的歷史觀念之奧秘。此奧秘的發(fā)現,既與互聯網時代的到來有著密不可分的因果關聯性;同時,也更是一個年輕的、知識分子類型的中國藝術家基于個人閱讀經驗而大膽自我否定的必然結果。
若干年過去后,郭志鋒干脆把“危險的閱讀”這個漢語短語,作為了他的一個系列行為藝術作品的總標題。今天,我們在這個展覽現場看到的這些裝置藝術作品,則是郭志鋒對其大腦庫存的那些與歷史敘事相關的知識和記憶予以重新編碼的另一類收獲。
任何一種知識系統,都是寄生于語言與語言的物化載體——文字符號之上,并朝著時間的未來維度滋生出來的。歷史,從來就被人們根深蒂固地視為知識大樹上的一根粗壯的樹枝。誰掌握了歷史知識的生產權,或者說歷史的書寫權,即意味誰就控制了一個國家或族群對昨天的歷史予以敘事的資本;同時,亦掌握了對未來時間規(guī)約方向與道路的命名權。海德格爾認為,語言的作用之一,便是給萬事萬物予以命名,使得它們能被我們所言說,并被抓住。未有語言之前,天地一片混沌;當語言淪為權力的“工具”之后,萬物則被扭曲,甚至被遮蔽。
倘若我們從這一觀察角度出發(fā),重新踏上閱讀之路,那么,在任何一個正典的歷史敘事文本中,我們必將赫然發(fā)現一個驚人的秘密:
在文本的實際著作權人身后,其實隱藏著一個匿名的作者,他如風似影一般遍布于文本的話語結構深處。“他”,就是二十世紀后半葉卓越的批評家韋恩·布斯所指稱的“隱含的作者”。這一隱形的作者,才是各時代正統歷史敘事文本的真正書寫者,即某一時代各種社會權力的立法者與統治者。他才是歷史話語結構的編碼者。
由是可見,所謂歷史,它只不過是歷史的勝利者依照他們的權力意志和對歷史未來走向的意愿所刻意編織出的一類知識符碼體系罷了。
洞悉出了歷史敘事編碼的隱秘,并不意味隱秘就能天然的以觀念性的形態(tài)呈現到當代藝術作品中去;換言之,隱秘的發(fā)現者能否依照藝術表達的內部規(guī)則,然后將其發(fā)現結果成功轉換為既能受人關注,更能產生巨大震撼力的藝術作品,這還得經過作者獨創(chuàng)出一套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編碼程序才行。而對已被編碼的對象予以重新編碼的過程,則正是對一個藝術家的智力與想象力的高低予以挑戰(zhàn)和檢驗之所在。
“在我們的文化中,人被塑造成各種主體”(注:福柯語)。權力也正是通過對歷史的建構,或者說虛構這一有效途徑,才最終達到了對世界的遮蔽,對未來的操縱,對被奴役者(主體)的身體與精神世界予以雙重形塑之目的。郭志鋒通過這些裝置藝術作品,既實現了對其大腦中所庫存的知識與記憶予以重新編碼的目的,也印證了克羅齊的那句經典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更重要的則是,郭志鋒利用他的這批作品機智地戳穿了一個被權力虛構并向大眾予以“慷慨”許諾的未來天堂之巨大謊言。
當我一遍遍凝視郭志鋒這批作品中那些被強力,或者更干脆一些說,那些被暴力所擠壓或捆綁而高度變形的柔軟物品,以及那些雖被一層層書籍碎片所覆蓋但卻仍能暴露出其本來形狀的物品時,里爾克的那首著名的短詩-《我那么害怕人們的言語》,仿佛從天邊隨風向我耳畔飄來:
我那么害怕人們的言語。
他們把一切說得那么清楚:
這叫做狗,那叫做房屋,
這兒是開端,那兒是結局。
……
躲遠點:我要不斷警告和反抗。
我真歡喜傾聽事物歌唱。
你們一碰它們,它們就僵硬而喑啞。
你們竟把我的萬物謀殺。
寫在《物讀——郭志鋒視覺作品展>開幕前夜2018年7月11日于嵩山唐窯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