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誠
年少時的記憶中,父親像冷臉暴君,除了用濃重的河北口音訓斥我“木出息”,基本不說多余的話。每逢周日,他整個上午都在書桌上鋪紙寫字,拿紅藍鉛筆圈圈點點,吸煙吐霧陷入沉思。當他起身離開,我會忍不住掃上一眼,紅格紙上寫了什么?天哪!只見紙上全是老帥、將軍的名字和部隊番號。有一次,我看見在粟裕大將的名字后面寫著:“虛懷若谷”,忘記他在哪位元帥名字后寫了一行小字,大意是:“外表冷漠的人,卻有著極其豐富的內心世界。”現在看來,這行字很像在說父親自己。如果不到睡覺時間,父親肯定是站如松、坐如僧,聲音似洪鐘,甭管多熱的天,他都穿著背心,不肯袒胸露背。他是古板的老軍人,大校軍銜離休,我見他一本正經行軍禮的場面總共4次,旁觀他的4次敬禮,卻讓我對自己親爹由好奇、猜忌,轉為慨嘆、震撼,從滿腹怨恨變成敬畏之心。尤其那個寒夜,他穿的是藍白條病號服,為向主管軍醫請求結束生命,父親完成了戎馬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軍禮,蒼涼悲壯,似無言的結局。
5年前的“八一”建軍節,父親晚年的老伴兒王姨打電話告訴我:“你爸查出晚期肺癌,他本人還不知病情。”我體味著什么叫血濃于水,一個人哭了很久。雖然來不及想清楚,怎樣在他最后的歲月,彌補父女互相虧欠的關愛,但我決定,利用最后的寶貴時光多去看望他、陪伴他,用我的暖情感化他的冷漠,將來可以問心無愧,最好能夠找回,哪怕只是一點點父親是愛我的證據。
很快,聰明過人的父親察覺出自己已身患絕癥。忘不了,他坐在北京軍區總醫院診室里老淚縱橫的樣子。為了不給大家添麻煩,父親決然選擇離開北京,重返天津254醫院。天津這所陸軍醫院與我有著生死之緣,1965年,我的母親在這里生下我,而我的父母竟然也是在這個醫院撒手人寰,“254”是我宿命之地。
肺癌折磨了父親4個多月,這段日子,解除了我們父女間不少隔閡。我有了與他單獨聊天的機會,卻也像君子之交淡如水。父親表示愿意孩子陪伴他,我們兄妹開始輪班。每回我們臨走,他非得給我們100塊錢,我不要,他就把錢扔地上。這讓我想起年輕時候,有很多回他跟我歇斯底里地說:“我老了不用你們管,你們也別想給我找麻煩,自力更生吧!”是的,父親這輩子的確從不給子女添麻煩。他童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偶(我繼母),70歲娶的新老伴兒,大病后一直在醫院照顧他。有老戰友來探視,父親還主動地指著我跟人講:“這是我閨女。”如此這般向別人介紹他的閨女,也是前所未有。
轉眼冬天到了,父親耗盡所有體能,靠輸液和吸氧維持骨瘦如柴的身體。他倚在床上緊閉雙眼,蹙眉搖頭,臉上掛著淚水。我一時找不出安慰他的話,哭著說:“爸,將來我給您寫本書。”豈料,這話深深觸動了父親,他睜大眼看我,吃力地點頭。
給父親寫書,純屬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真誠地認同并期待。以父親的生平,寫不出名人傳記,況且我這女兒也從未走進他內心。確切地說,我們應該是一種離奇古怪的父女情。也許沒人相信,爸爸,這個地球人都可以通用的稱謂,在我嘴里,卻20多年張不開嘴,直到我結婚離家,才很正式地當著父親的面,低聲叫過他一聲爸爸。而今想來,從小我自覺地疏遠父親,只是為了減少自尊心受傷的次數,少聽那些扎心的責罵,父親最擅長用高亢的軍人嗓門兒,把我說得一無是處,好在,君子動口不動手。
奶奶去世那年,我家送葬的只有一個花圈,上面寫著奶奶5個子女的名字。父親和長輩們為奶奶舉辦了最簡樸的葬禮,雖然瞞著部隊所有人,上級領導知道后還是趕到了火葬場。我看到父親第一次向首長敬禮,跟電影上的解放軍一樣規范。
幾年后,第二次見父親行軍禮,是我將要去參軍,接兵的女排長來家訪。一進門,她先給父親敬禮,父親回禮。快要成為解放軍女戰士的我,看著眼前兩位標準軍人,有種難以名狀的激動。感覺軍官父親還是讓我很有面子。
在我入伍的第三年,父親到京豐賓館開會,打電話讓我周日去找他。那天,我清早出發,穿越大半個北京城,從西北奔東南,輾轉很多輛公交車。雖然我和父親沒什么話說,也算是有個家里人來看望我,別人的父母像走馬燈似地來部隊給孩子送零花錢、送好吃的,我的家長雖沒來過,至少,這次可以要點零花錢啊!
找到京豐賓館時已近中午,我心想這時間父親會帶我吃頓午飯,解個饞吧?想得美!進了父親的房間,他只讓我坐了十幾分鐘,那尷尬實在是度分分秒秒如歲歲年年。父親問我有什么困難?我說想要10塊錢。他立刻瞪眼說:“你有津貼,管吃管穿,要什么錢?我馬上開飯了,你回部隊吧!”我的眼淚下來了,緊咬嘴唇,開門就走。父親喊住我,拿出錢夾子找了半天,湊了8塊錢。我可真是父親眼里的“木出息”,接他的錢,算是人窮志短吧,如果一分錢拿不到,回部隊戰友們都會笑話我,還以為我能吃上京豐賓館的美餐呢!父親出門崗送我,見他給衛兵還了軍禮,這是他在我眼里行的第三個軍禮,好難看!當時厭惡他像厭惡電影里的軍閥。
該說到我見過父親的最后一個軍禮了,那是在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之時。
他老年再婚后,第三年就寫好了遺囑,并注明拒收任何禮金,拒收花圈,把骨灰撒到故鄉的土地上。他從38歲至80歲每天堅持晨練,風雨無阻。他見過前兩任妻子被癌癥奪去生命,到自己與癌細胞抗爭的時候,也曾懇求醫生,看在他14歲就入黨的份上,幫他會診,想辦法救治,讓他能過上馬年春節。可隨著病情惡化,父親只能向死神妥協。他跟我說:“許世友上將多堅強,受過7次重傷,晚年被肝癌折磨,幾次自殺未遂呀!我沒有許將軍勇敢,忍不過這關了。”
腫瘤瘋長,使得父親每天跟受刑一樣呼吸艱難,憋氣胸疼,兩周的煎熬掙扎,不能吃飯喝水。后來,他不再配合治療,拒絕一切有創檢查和插管維持生命。他昏睡,沒力氣說話,睜不開眼,我猜想,難道是父親開始絕食求死了嗎?突然有天下午,父親精神好些,可以坐起來,就是不能說話。他主動要求咽下幾口米湯,頭腦清晰地朝著每個人點點頭。深夜將至,父親竟然慈祥地雙手合十,最先謝過老伴兒,然后,給在場的每個子女作揖行禮,包括我的丈夫和妹夫。聽著孩子們聲聲呼喚,他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門口的主治醫生看到了這一幕,走到父親身邊。此刻,父親沒有向親人一樣雙手合十,而是緩緩舉起右手,五指并攏,顫顫巍巍地朝著主治醫生敬了一個便裝軍禮。這就是我生命中見到父親的第四次敬禮──訣別禮!
接近中年的主治軍醫沒有還禮,而是背過身去,等他回過身來,眼里閃著淚光,哽咽著說:“郭政委,我懂,懂您的意思。”
是啊!還有誰會不懂,父親是在理智而莊重地謝幕人生。我的妹夫是外科醫生,他跟主治軍醫商定立刻用上嗎啡。在用上嗎啡的第二天早晨,父親奄奄一息。
霧霾深重的早晨,我剛走上254醫院的電梯,哥哥催我的電話猛響。我拼命朝病房跑,站到父親病床前,對著他耳邊大聲喊:“爸爸!我來啦!”我堅信,父親絕對聽到了我大聲地喊他。不到三分鐘,父親安詳離世,一行細弱清澈的水液,慢慢爬出他右邊眼角兒,老人們講,那叫辭別淚。父親的老伴兒王姨說:“如果你不到,你父親也許還會挺著,他是竭盡全力等你來了才肯咽氣。”
唉!我怎敢有這樣的奢望和貪心,卻又渴求王姨說的話屬實。假如父親西去之前,果真是想見我一面才肯閉眼,這份無比珍貴的掛念出乎意料,又讓人受之不起,這應當是父親給不孝之女此生最大的安慰啊!
爸爸,您走后的第4個建軍節,我用文字記錄著您在女兒眼中帥氣、從容敬禮的身影,記錄下了您達觀慈祥,完美謝幕人生的永恒瞬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給您寫書。假如人死真能轉世,等著我吧,30年,或許40年后,我會帶上這本書見您,重新當一次您的閨女,讓我們共享今生來不及補救的父女天倫。
(摘自《天津日報》2018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