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珊
“豆花——草果——”
這白色、黑色,黑白分明的物體從時間后面追著我的思維,從記憶里滑了出來,如此充沛地彌漫著我的味覺。
這叫賣聲不是每天都能聽到,它像電影里的特務,在不及防的時候突然地冒了出來。前后兩大陶缸汁料,一缸豆花,一缸草果,滿滿的,賣到我們這里,掀開蓋子,經常是只剩半缸子的。
籃子嬸家門前有根高高的電線桿,賣豆花的擔子停歇在她家門口,斜靠著電線桿。籃子嬸早端著碗出來了,后面緊跟著她的兩個小兒子,大的遠遠站在門口。一個嚷著要豆花,一個嚷著要草果,盛豆花的缸在前頭,盛草果的缸在后面,兩個一模一樣的缸,蓋著木蓋子,木蓋子包著發黃的白布,剩下的布在蓋子上面扎成像老人的發髻,剛好成了一個提手,提起“發髻”,缸里面熱氣升騰。草果一碗兩分錢,豆花三分錢,兩個小搪瓷缸里放著白糖和紅糖。每一碗豆花或草果都分兩次澆糖,打半碗時上一層糖,加滿碗又在上面澆上一層。
草果澆白糖,豆花澆紅糖,黑色加白色,白色加黃色。雖然一樣是甜的,但色彩的搭配就上來了?;@子嬸背后的兩個兒子已經打起來了,一個被推倒在地?;@子嬸一手拉起被推倒在地哭叫的小兒子,另一只手給了老二兩個耳光。這下還兩個都哭了起來。
幸虧買賣已經在進行中,兩個孩子已顧不得爭斗了,草果嬸的碗是很淺的,盛的不多,自己家拿出來的碗是竹碗——竹碗并不是竹子做的,而是大大的粗瓷,繪有青花竹子,這樣的碗盛得多,草果嬸那碗倒出來的草果只夠墊竹碗的底。
籃子嬸這下叫的是兩碗,她兩個竹碗疊著。
兩個兒子看著忙碌舀著草果的草果嬸,馬上停止了哭泣?;@子嬸遞過了四分錢,手端著兩碗草果回頭進屋。兩個兒子也急忙跟進。
回家里這兩碗草果她可以用盛菜的小陶碗分了五份,三個兒子三份,自己和祖奶奶各一份。祖奶奶喜歡吃,因為沒有多少牙齒了,草果這種東西最適合她吃了,她喜歡這苦中帶甜的回甘。沒沾到白糖的草果有著草本植物的苦甘,沾到白糖的又甜又甘,喝這個不要勺子,嘴巴直接在碗沿,慢慢吞咽,讓草果一點點地滑進嘴里,在滑進喉嚨同時融化成液體,溫暖地流進自己的胃里面。
祖奶奶一小碗的草果可以在門口啜上半天。她沒有牙齒,吃東西只見上下唇在磨合,這碗黑色的東西慢慢見少,直到剩下些汁液,汁液因為白糖融化,出乎尋常地甜,當她把碗里的汁液倒進嘴里時,碗底朝天,還在不停砸吧,籃子嬸及時地把碗端去洗。孩子玩的玩,干活的干活,草果或許已經消耗完了。
祖奶奶坐在藤椅上,嘴里還在動著,草果的汁還沒完全流進肚子里,整個下午,她就停滯在這碗草果中。
她是喜歡豆花的,最喜歡吃的還是豆花,豆花在草果面前顯得高貴。若買豆花便只有一碗了:三分錢,兩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子嬸有時也會叫上一碗,專門給祖奶奶,小孫子會纏在祖奶奶身邊,能得到祖奶奶的把碗里的一口、兩口,在閣樓上晾衣服的籃子嬸會突然冒出聲音:夠了夠了,留著祖奶奶吃。
小兒子才悻悻離開。
我們幾口就能囫圇吞下去的豆花,祖奶奶非得“砸巴砸巴”地吃個大半天。好端端地把那碗極其美好的食物吃得讓人反胃。
豆花草果的決定權大多是母親,她們本身就很想買,說的是吃了去火氣,看她們吃得那么美,好像跟火氣毫無關系?;饸饣蛟S只是個借口,可是這借口是非常值得我們高興的。我們可以纏著大人說:買豆花草果?
很多大人都需要去火氣,特別是看到圍上去買的人多了,特別是看到缸子里的草果越來越少了。她們的心也會隨著下午的日頭下山而著急起來,她們這樣的借口便開始起作用。
下午一下子結束在草果擔子的熱鬧中,那一缸黑色、白色的東西就像夕陽,被整條街的人吃進肚子里了。
(摘自《深圳特區報》2018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