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軍
“天不刮風,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陽?!?/p>
杜斌《天上有太陽》這部長篇小說,讓我第一時間形成條件反射的,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歌曲。無論是作者有意或無意,我都更愿意把它作為一種帶有諧謔意味的巧合。小說的內容與歌曲無關,卻在精神向度上暗合了這種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詭異。本需要嚴肅對待的一場小說敘事,卻在終結的那一刻,給人以游戲人間的虛幻感。正如小說中那輛最耀眼的座駕——勞斯萊斯幻影,奢華與高昂的外表之下,滿是陰暗的見不得陽光的角落。這種巨大的反差,使觀者形成了視覺上和心理上的扭曲,直想打個呼哨,吹個小曲,乃至賦歌打趣一番。那好吧,就用這首歌吧,因為它實在是最無聊也最無賴的一首,誰也挑不出毛病,誰也不以為意。
“文學是力比多的升華”。弗洛伊德這一著名的觀點至少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有足夠的力比多(即心靈內驅力),二是這種力比多能通過文本得到有效的釋放。唯此,才能擔得起“升華”二字。無疑,杜斌在文本實踐中實現了這樣的升華。作為一位曾沉浮商海和官場的寫作者,他的經驗世界中已經儲存了大量力比多,這種無法與現實世界茍合的猶疑、惶惑與不安,促使他以敘事的方式平衡心理錯位和價值觀變異的可能,從而達到一種斗爭的滿足感。而這種滿足感的表象之于讀者來說,便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一段和“太陽”有關的商業帝國的野蠻生長史。
王高峰從住處到公司,短短一千米的路,本來只需十五分鐘,他卻走了足足一個小時。當然,這還只是物理時間,對他來說,心理時間的跨度則是整整二十年。在這二十年間,他在珠海的太陽能市場跌爬滾打,商海沉浮,笑傲江湖有之,遭遇背叛有之,虎落平陽亦有之,歷經的一切仿佛一場夢,讓他久久難以釋懷,又遲遲不能下定決心。
這個決心是什么?是他是否去那場由兒子王全德和曾經的心腹、現在的仇敵兼競爭者吳天明共同策劃的為其過六十大壽的 “陰謀”盛宴。
一如這個句子的繁復冗長,王高峰內心的糾結矛盾自壽宴開始,在經歷了一番約三十萬字的長篇回憶性敘事之后,九曲十八彎,又回到了壽宴事件。
小說中可見的線索有二,除了壽宴事件,便是王高峰無意中撿拾到的一串藏傳佛珠。伴隨著王高峰在路上依次遇到同行所勾連起來的回憶片段,他整個二十年的商海人生逐漸清晰和成形,那串藏傳佛珠主人的下落也終于在他抽絲剝繭般的回憶下有了眉目。由此,小說中的隱性線索,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線索浮出水面,即以王高峰為敘事中心的“太陽能”商業帝國的野蠻生長和無序競爭。
三條線索各自承擔了它們相應的功能。壽宴事件是引子,也是結點,它為王高峰的回憶和文本的鋪開提供了敘事可能;藏傳佛珠將以陰謀和傾軋為主的商業原始積累期的種種齷齪行徑巧妙地“連接”了起來,同時承擔著一種隱喻敘事的功能;而整個珠海 “太陽能”商業帝國二十年的野蠻發展史則是貫穿整個文本敘事的核心。
在杜斌建立的由時間(二十年)和空間(珠海——請注意,文本中的“珠?!辈粦c現實中的珠?;煜?,作為一部虛構的文學作品,我更愿意相信作者之所以用實際的地名來指稱,是為了給讀者以更真切的閱讀體驗,而非確指)構成的龐大敘述網絡內,集聚了眾多的人物和事件。這些人的身份大多是太陽能產業的私企負責人以及與之商業活動相關的下屬、合伙人、政府工作人員等。對眾多事件的講述也以他們的商業活動為主,兼及與當事人相關的情感和生活。在這個網絡內,誰都不是獨立的存在,而是依托于這個網絡并形成某種紐帶關系的群體。因此,我更愿意用“群像式的描寫”對這部小說在人物塑造方面的特征予以確認。盡管重點刻畫了王高峰、吳天明和李長安三個主要人物,但也僅僅是相對而已,作者的目的自然不是為某人樹碑立傳或專意去揭示“一個人的思想心靈史”,而是通過這樣一種群像式的書寫,來折射某一離當下并不久遠的整整一代商人的生長史。請注意,我這里并沒有用“成長”二字,而是用了一個相對更中性的詞語——生長。原因是我并不認為小說中所述可以稱得上“成長”這樣一個含有褒義色彩的詞語,而直到小說結尾,我們都并沒有看到除了財富的積累和對物質的貪欲之外,作為群體的他們在整個商業帝國建立的過程中,究竟獲得了怎樣的成長。即便是王高峰看起來非常具有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逃離”,最終也在現實的巨大壓力下出現了妥協的傾向。“是繼續前行?還是掉頭去得月舫?還是打110電話?他的心在游移……”這說明,這張基于金錢和交換而形成的巨大而無形的網,已經讓其中的個體很難抽離,更不用說全身而退。“身不由己”已經成了約束個體行為的牢籠,而牢籠上的那把沁著“血和骯臟”(馬克思語)的看似金燦燦的鎖,讓任何欲沖破牢籠者,都必須掂量一番這樣做的代價自己是否能夠承受?而事實上,就王高峰來說,他在最后一刻的動搖,也恰恰是因為他意識到,他的“任性”會給兒子王全德的前程與婚姻造成無可挽回的災難性后果。
這讓我突然想起了茅盾先生于20世紀30年代初期創作的史詩性長篇巨著《子夜》。不能不說,杜斌在創作前有一種書寫當代民營資本生態史的沖動和野心。杜斌在結構的安排和敘述的經營上也有意無意地借鑒了《子夜》的某些敘事策略。比如,王高峰之于吳蓀甫,吳天明之于趙伯韜,互文性相當明顯。當然,寫作語境和時代的差異性,也給杜斌提供了更多的選擇,使得他的“當代《子夜》”充滿了更多的時代氣息和多樣化的藝術探索。如此的敘事野心和視野,為我們繼續文本內外的探討提供了新的可能。
“資本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流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這句名言,對于我們并不陌生。世易時移,其之所以仍舊閃耀光輝,是因為它在不同層面仍舊燭照著現實。鏡像之下,讓我們觸目驚心的同時,也是一種警戒和提醒。在社會主義的中國,更涉及到對資本的管控和規制。這是一個大問題,并非本文所闡述的重點。重點是在資本世界,商業倫理和道德理念如何從個體內部建立,從而延伸成為群體的規范和原則。這也是《天上有太陽》這部小說在“現行”商場種種的同時,力圖解決的問題。王高峰作為小說中相對正面的人物,其一力秉持的做人準則和道德底線,在一次次的物質利誘和外界沖擊下頻頻失守,為了在工程項目中中標,他甚至當眾學狗叫,以博得權勢者的歡心。這種與現實的茍合,讓他漸漸迷茫和力不從心,精神的空白越來越大,雖然初心猶在,但其所作所為仍舊經不起商業倫理和道德的拷問,更不用說為謀取利益不擇手段,已經毫無羞恥感及底線的吳天明和李長安了。而道德邏輯和生存邏輯又往往是兩碼事。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越是無視規則的人,越賺得盆滿缽滿;越是謹守規則的人,越碰得頭破血流?,F狀的乖戾之處正在于此。不合情理在一定的群體認同下,變得合乎情理,反而將違拗這種群體認同的人貼上了“格格不入”的標簽。這在一定程度上是資本積累和擴張帶來的副產品,但同時也是道德失序的情況下,未能及時重新建立一種新的倫理規范的結果。
建設性的探討遠比一般性的批判和揭露更有意義。因此,在小說中,我們也看到了作者和作者筆下人物的努力。被作者寄予厚望的王高峰便是力圖挽救這一頹喪現狀的孤膽英雄式人物。他對王家寶的知恩圖報,他對戰友情的看重,他對試圖加害自己的李春生的諒解,乃至對李長安能夠改過自新的幻想,都是基于這一點。本能的善良、大度和正義感讓這個形象時時閃現出人性的光芒。
你很看重親情友情鄉情。你身上人情味很濃,你的的確確實實在在是一個大好人。有人情味的人,是不會害人的。有人情味的人,心慈手軟,寧愿自己吃虧受罪,也會幫助別人。
在陳前程的懺悔信中,對王高峰的評價可謂一語中的。但這種“老實厚道”的性格若僅僅被加諸一人身上,其“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便十分突出。而商業倫理和道德操守盡管并不完全呈現二元悖反狀態,但二者在很多方面又天然存在某種疏離。
商業行為本身的物質屬性,讓其更多地屈從于市場“優勝劣汰”的反映性原則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物競天擇”的競爭法則;道德操守基于的則是內在的精神屬性和外在的公序良俗,其對人性人倫的依賴更為緊密。因此,物質的商業帝國不可能必然走向道德的商業帝國,其中的過渡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在這個過渡期,如果沒有外部力量的強制干預,或者外部力量本身的功能性作用較弱,暫時留下真空狀態而無法及時彌補時,物質的商業帝國能否憑借內驅力向道德的商業帝國自然轉型。
搞清楚了這一點,也就搞清楚了作者在小說中極力隱忍,又借助不同的人物和事件欲圖表達的擔憂: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商業倫理規范是否能真正建立?何時建立?將如何建立?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妨回到經驗世界,在相似的語境下,探尋一些啟發式的感受。
我生于1980年,1997年上高三。那年秋天,為了能夠于來年考取一所全國知名的藝術類高校,我遠赴蘭州參加那所大學組織的專業面試。在這之前,我雖然未出過幾趟遠門,但自認為還算身強體壯,所以就拒絕了父母陪同,獨自一人坐火車去陌生的城市。
當時去蘭州沒有直達火車,我需要先到西安,再轉火車去往蘭州。我是上午到西安的,在西安火車站旁的一個小飯館要了一碗五元錢的蛋炒面,然后在附近走走停停打發時間,由于要趕七點來鐘的火車,下午五點多鐘,我便又來到火車站旁,想吃了晚飯再上車,不過這次我沒有選擇原先的那家飯館,而是來到他家隔壁(門臉、規模和前者相差無幾),也是要了一碗蛋炒面。吃完后問老板多少錢?老板說七塊。我說你家隔壁一碗同樣的面要五塊,怎么你就要七塊呢?老板沒有多言語,直接拿著菜刀就上來了,后面還跟著兩個大師傅,一個拿著搟面杖,另一個攥著鐵鏟。我一看這陣勢,嚇得立馬付錢走人。
上了火車,又在路上顛簸了十幾個小時,終于到了蘭州站。當我跟著人流涌出出站口,來到站前廣場時,第一反應就是找公交車站,因為那會兒是窮學生,總共身上才帶了一千塊錢,能省則省,哪還舍得打出租?正當我尋覓公交站牌的身影時,感覺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仡^一看,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旁邊還跟著一個,比他矮一些。還沒等我開口,就看到年輕人從褲兜里拿出一個類似盛放青霉素藥液的那種細管的注射用針藥瓶,說剛才我碰了他一下,結果把他的藥瓶碰碎了,值二百元,要我賠錢。我哪見過這陣勢,一聽就懵了,趕緊道歉并求他們放過我這個窮學生。那個比較矮的摸了摸屁股后面的口袋說,小伙子,你信不信我現在一刀捅死你。嚇得我魂兒都要丟了,趕緊掏出錢包……
在蘭州參加面試的那幾天里,我總是戰戰兢兢,走在大街上,都刻意地和路人保持距離,生怕又有誰冷不丁冒出來說我撞了他。
那次面試沒通過。不過這不是我闡述的重點。我是想說,在改革開放到21世紀的頭幾年,火車站周邊可以說是最混亂的地方,是藏污納垢之所,也是社會急速發展過程中各種骯臟和陰暗的集中展覽館??傻搅撕髞?,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大家普遍感到火車站周邊越來越干凈,也越來越安全了。坐地起價、強行宰客、惡性競爭、黃賭毒等現象越來越少,直至銷聲匿跡。有人歸功于政府治理到位,有人說是人們的素質提高了,有人則認為是市場自愈功能的體現。當然,更多的人將其看作是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以此為鏡像,我想我們更容易厘清這部小說的能指和所指。
贖罪說,來自于西方,是由宗教而世俗的一種價值觀念,它的前提是人生來便有罪,所以才要用一生去贖罪。在中國,由于處于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中,雖沒有贖罪一說,卻有個類似的詞語,叫“積功德”。身前功德積儲的越多,死后靈魂才得升天。這種基于樸素的靈肉分離的因果報應觀,深刻地影響了中國人對待生死的看法,因此長期以來,維系中國龐大社會結構人倫道德秩序的重任便落在了兩種價值理念身上,一是儒家傳統文化,二是因果報應觀念。而在廣大的民間,因果報應觀遠比儒家學說對人的行為更有約束力和震懾力,因為它來自人的內心對身前、身后和現世、來世的恐懼性驅動,向好、向善,自然成為不二的選擇。在此,為了便于接下來的表述,我暫且將類似因果報應觀的行為方式,看作是一種“自贖”,而將儒家文化傳統形成的意識形態規制看作是一種“他贖”。
在當代社會,意識形態在得到相對徹底的革新和確立之后,面對新的時代癥候,傳統的儒家學說和因果報應觀事實上已經無能為力,如小說中“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仍舊普遍存在,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人們的思維和行為取向,因此必須建立一套新的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自贖和他贖機制。如果說主流公共話語所推動的意識形態和思維觀念作為“他贖”的范疇,已經形成了重要的一翼并深入到社會各個角落的話,“自贖”機制的滯后性,就是一個我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請注意,自贖不等于自律,自律是一種自覺狀態,是一種高尚的人格力量,但自律對個體從經驗儲備到人格修養的要求都極高。在社會未發展到高度文明的階段之前,大多數人并不具備自律的條件,倡導可以,卻不能對其形成完全的依賴。而自贖,帶有與生俱來的“贖”的性質,也就是說,是出于源自個體精神的某種得到社會廣泛認同的內在力量的懼怕與擔憂,這種反向的約束力,會讓個體在良心的不安與恐懼中自發調整行為方式,逐漸形成慣性思維,從而建立一套符合人倫道義的行為機制。
拿前文所例舉的我的兩次噩夢般的遭遇來說,法律法規的懲治固然對當事人會產生一定的震懾作用,但前提是法律法規體現了它的“在場性”,而當時,在執法仍舊存在疏漏和死角的情況下(事實上,任何時候,法律法規都不可能完全照耀到所有陰暗的角落),“他贖”力量的薄弱已經不足以讓當事人產生忌憚,那么,如果當事人內心存在一種“自贖”力量的話,可能事情就不會發生。比如飯館老板意識到,一次欺詐行為,可能會讓他失去很多顧客,以致最終關門歇業。這時,他的自贖機制便會約束他的行為,使之熱情待客,誠實守信,久而久之,自然會成為他做人做事的信條。再比如,那兩個敲詐勒索的年輕人如果意識到,他們的敲詐會讓彼此都陷入到不勞而獲的怪圈,再也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即便僥幸逃過法律的制裁,也逃不過生活的懲罰。行為做出之后,其隱藏的巨大代價所帶來的恐懼感,會讓他們重新審視行為本身的利弊。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的臆想,但卻具有現實可能性。正如一個人偷了一次東西,就擔心自己一生都會背上“小偷”的罵名,被別人處處提防一樣,自贖機制會在不經意間改變個體的行為方式,也會在不經意間承擔起建立新的道德倫理的重任。
回到小說中,作者通過王高峰這個人物形象所要找尋的也正是這種自贖機制。王高峰在吳天明、李長安那里承受的是背叛和傾軋的痛苦,而從王家寶父子那里卻得到了久違的快樂和安寧。他與王家寶父子去看裝泥魚比賽并加入織魚籠的行列,親身體驗了一把什么是真正的朋友和幸福……這個情節的隱喻性便在于,自贖機制一旦啟動,其帶來的巨大慣性會自動矯正人性的扭曲。
故而,在他贖機制相對完善的前提下,發揮自贖機制的巨大內驅作用,或可以為解決小說中所提出的隱憂提供另一條思路。
出生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杜斌,“務過農,從過教,當過兵,做過官,開過廠,經過商……1978年開始發表小說……近年來,重新投入文學創作”。從這段相對簡短的履歷來看,杜斌應該是深受傳統現實主義創作手法的影響。在小說《天上有太陽》中,也可以明顯看到他對傳統現實主義的承繼和堅持。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總體呈線性的敘事結構,追求歷史性的宏大敘事和細節的真實等。應該說,這樣的小說敘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在文學創作多元化的今天,人們對小說 “怎么寫”早已不是某種主義或者思潮即可引領的時代,每個人都在追求適合自己的寫作方式,而發端于20世紀80年末,到21世紀初幾乎戛然而止的先鋒實驗,也被有意識地對現實主義的回歸和反撥所替代。溫情的新寫實主義及隨之而起的“向內轉”的經驗敘事和商業化大潮下講究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的小說敘述方式成為主流。而許多旁系支流,如類型化網絡小說也大放異彩,為文學消費和整個中國文學結構的重組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復雜局面。人們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時代,也漸漸對各種文學寫作方式,尤其是對小說的敘事方式,持極大的寬容態度。然而,在這樣的形勢下,是不是小說就沒有一定的標準了呢?或者說真正經得住歷史考驗的小說又應該是什么樣呢?除了被大家所普遍認同的所謂“文學性”之外,小說在不同軌道上的敘事應該具有哪些值得推敲和評判的基本準則?梳理清這些問題,自然不是這篇文章能做到的,但就《天上有太陽》這部小說,我們完全可以以此為藍本,來探討一下,在傳統現實主義的寫作范疇內,符合時代審美情趣的小說應該具備什么樣的特征,其可能的更好更 “耐讀”的走向應該是怎樣的。
傳統現實主義所依托的幾個要素,一般認為是人物、情節、結構、藝術手法及語言。下面就讓我們來看看《天上有太陽》在這幾個方面的表現。因前文對此已多有涉及,故下文所述,會根據情況做出相應的詳略調整。
一是人物。王高峰這個人物是小說眾多人物中塑造得較為成功的一個。接著再來看反派人物吳天明和李長安。請注意,我這里之所以稱這二人為“反派”,就已經將他們絕對化,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任何正面色彩可言,集各種卑劣品行和陰暗心理于一身。而事實上,在小說中,我們也絲毫沒有看到二人的閃光面。拿吳天明來說,他被王高峰接納后,無論是起初做太陽能熱水器的銷售員,還是后來挖王高峰的墻角,自己成立天明太陽能公司,與王高峰在太陽能市場的競爭,其所作所為,都是極其卑劣和令人不齒的。即便是他向王高峰“示好”,主動將一筆生意拱手相讓,也懷著明顯的不可告人的目的。這樣的人,其“壞”的一面被描寫得無以復加,奸詐狡猾、道德敗壞、貪得無厭、霸道強橫,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一無是處,根本與禽獸無異。而其“好”的一面我們卻沒有看到絲毫。這樣單一、扁平式的性格描寫,應該說直接弱化了小說的藝術性和人物的豐滿性。是小說創作的大忌。因為,任何人物的性格和心理都是復雜的,作為小說塑造的主要人物,不承認或刻意掩蓋這種復雜性,都會讓小說缺失深入觀察和洞見人物性格以至讓讀者產生強烈共鳴的可能。
李長安也是如此,他的生意經也就是一本“算計經”,算計別人成為他在經商過程中唯一的信條,而在個人生活中,他與吳天明同是生活糜爛的典型。還有其他次要人物,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總之,人物是否豐滿,決定著人物性格的可信度,可信度越高,其在小說敘事中的分量和厚度也越強。
二是情節。情節自然需要描繪和講述,對話、場景、動作、語言、心理,這些傳統現實主義推重的創作手法,在小說中均有表現。但如何安排得妥帖,以及安排得相得益彰,就需要作者的精細打磨。其實,越是好的小說,越注重每一處情節及情節之間的連接和構建。小說是講述,但小說也是一種藝術化的講述。讀者不是只要聽一個故事,更多是在故事的講述中產生某種審美的快感和愉悅,繼而引起心靈的波動。
在《天上有太陽》中,作者輪番使用順敘、倒敘、插敘、回敘,也是希望通過不同敘述方式的變換,提升小說的可讀性和藝術性。但有一點,作者做得仍顯薄弱,即作者在不同事件中刻畫人物和展現“那個時代”的社會人文環境時,其情節有相似性和雷同性,如各種各樣的競標事件及在競標前后相對固化的人物和情節展示。盡管這其中也有不同,但只是手段不同而已,沒有見出明顯的獨屬于這一情節的鮮明特征。而此情節區別于彼情節,恰恰可以從不同性質和面目的事件中得到更方便更扎實的展現。
三是結構。以一條壽宴主線,勾連起以王高峰為中心的“太陽能”商業帝國的百態,應該說這個初衷是正確的,也是非常可取的。只不過因為人物和情節的相對薄弱,使得這一結構未能達到其應有的效果。
四是藝術手法和語言。就狹義的藝術手法來講,傳統敘事的經典藝術手法,作者運用得應該說頗為嫻熟。尤其是中國傳統的注重故事流暢和懸念設置、跌宕起伏等的敘事特征,都讓文本具有一種當代商場“現形記”的卓越風范,這也是其可讀性極強的一個主要原因。但美中也有不足。即,闡述和議論性文字較多。這就使文本在流暢的故事性敘述過程中,有被人為刻意打斷的嫌疑。從文本表征上來看,顯得生硬和突兀;從文本的審美內在來看,這些闡釋和議論性文字讓小說“展現而不是說明和評判”這一原則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
比如小說后半部分,阿秋對王高峰的崇拜和尊敬,完全可以采用另一種方式來表現,且王高峰的品行已經在許多事件中得到了印證,似乎沒有必要再插入阿秋基于王高峰的對中國貴族文化的大段論述。這樣做,確實給人以不倫不類之感。
此外,人物說話的口吻與其身份地位也存在不相符合的地方。比如,曾經“小學二年級畢業,放羊娃,窮困潦倒,吃著豬狗食”的吳天明一會兒是臟話滿嘴,一會兒又文質彬彬起來。這很容易給人造成錯覺,使人物形象的可信度減弱。
當然,杜斌對傳統現實主義的借鑒和個性化發揮,是這部小說能夠得到廣泛認可的重要因素。瑕不掩瑜,以上幾點,作為一己之見,只是想提供一些參考性的建議,以便作者能在未來的寫作中走得更遠。
現在,就讓我們回到這部我認為堪稱“人生派”的“問題小說”的內部,重新審視其作為“提出問題”的敘述文本,給我們帶來了怎樣的閱讀體驗。我首先能想到的兩個詞,就是“幻影破滅”和“上帝人格的兩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生就是一個個幻影不斷破滅和新生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得到了成長、歷練乃至升華。靈魂在經歷糾結磨難之后,走向了內在精神的新維度。不同的人由于閱歷和思想的差異,其人生道路和形成的內在精神維度都是不同的。對于某些人,其所追求的是一種生命人格的實現。這里的人格不是道德意義上的人格,而是生命本體論的范疇,即出于生命本體的內在精神和外在行動的統一,我們或可以稱為“上帝人格”。
在《天上有太陽》這部長篇小說中,作者在王高峰身上便寄托著實踐“上帝人格”的期許,但也清楚地意識到,這種上帝人格的實現面臨著兩難的處境。一方面是性格本身所形成的做人準則和道義品質,驅使他做出很多符合人性人情卻有悖于商業叢林法則的行為,這就注定了他會處處碰壁,處境艱難,但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舊在執拗地堅守某種人格的底線。另一方面,當時社會整體規范尚不夠健全,秩序尚處于初期的相對混亂時期,制度的缺失與人性的貪婪,讓他這種堅守變得“無意義”。所以,當他帶著妻子李鳳云在去往荷包島蝴蝶谷的路上,并沒有如大家(包括作者)所熱切盼望的那樣,一往直前,最終實現自己失落已久的“上帝人格”,而是被兒子的電話和妻子的埋怨“逼?!痹诼愤叄F實讓他又一次陷入迷惘。
這便到了小說的高潮處,也是主人公人生的關節處,同樣是幾乎所有人都逃不脫的人生悖論。內心的堅持究竟是和現實妥協,還是沖破現實的桎梏,或者用現在的時髦話來說,實現雙贏?這永遠是一個在路上的問題,也永遠值得人深思和實踐。當然,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而是用何種方式解決。在現實生活中,個體解決的辦法不盡相同,卻成就了世界的五顏六色和豐富多彩。正如大觀園中的那些女孩兒,他們用不同的人生態度和行為演繹了一場道不盡的“紅樓癡情”。
幻影是破滅了,在新生之前,誰又能解答諸多的人生之謎呢?
太陽底下照見的,便是這人生困頓的永恒。
我想,這就足夠了,至少這部小說實現了它的“上帝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