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生
不知道什么時候,辦公桌臨大院朝馬路的窗戶玻璃上,出現了個綠豆般大小的孔洞。
孔洞著彈點細小規整,出口則呈喇叭狀放射。當過兵打過槍的我當然明白,這個孔洞顯然是速度飛快的什么彈丸射進造成的彈孔。
于我來說,這個喇叭狀的彈孔什么時候出現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或者說要命的是它出現了,實實在在地鑲嵌在距我咫尺的辦公室窗戶玻璃上。
一時間,這個彈孔成了我的影子,狗皮膏藥一般緊緊地黏上了我。睜開眼它在眼前晃動,閉上眼它在腦海里翻飛,走在路上它在腳下忽閃,絕對是須臾不分寸步不離,真是讓我欲罷不能。
彈從何來?誰與我有如此深仇大恨,非得對我發射冷槍暗箭?我百思不解。
這個躍然窗上的彈孔,在我的心目中慢慢地擴充洇漫著,變得越來越深邃越來越幽暗,不時噴射著強勁的冷風陰氣,幾乎以阻斷去路的霸道倒逼我轉身回首,檢視從初始地一路走來的自己。
少時,生性頑劣,逗狗撩貓,攆雞掏鳥,攀崖上房,偷瓜摸桃,糟踐稼禾,干了連自己都數不清記不得的禍害自家及鄉里的事兒,屁股被爹娘手中的笤帚疙瘩打成了兩瓣。就是那次玩盤鍋鍋做飯飯,點柴火引燃了鄰居家偏廈,險些釀成火燒連營的大禍,然而也是鄰居大爺、大媽遍尋犄角旮旯把嚇傻了的我們從藏身的棄窯里抱送回家的。那句“娃子憨著哩,已經嚇唬得不輕了,可不敢再動手啦”,其實已經從心里恕罪饒過啦。
后來,上小學讀中學,半大小子們沒輕沒重地胡打瞎鬧,相互間破皮傷肉的流血事件也有過,但大多是失手所致,絕非存心為之,且誰都有吃虧或沾光的時候,彼此輸理認錯道歉賠情也就了啦,到了現在這把歲數,彼此隔段不見還想得慌,好多人還成了杠杠的死黨鐵哥。
洞穿我辦公室窗戶玻璃的彈丸絕不會是來自家鄉穿越幾十年漫長時空飛射進來的。
吞咽著農家的粗茶淡飯,咀嚼著鄉村的堅韌厚道,一步步挪動的山里娃子,面對外面的高天闊地,除了觸碰新天地的新鮮好奇亢奮,還有早已融入骨髓血液的潛藏心底的怯懦容忍寬厚,以及任何力量也無法剔除不能改變的憨直實干倔強。
之后的職場生涯,還真是應驗了容忍寬厚實干的高妙和力量。三十多年來先后走過六七個地方(或者說單位),年輕時自然時時處處夾緊了尾巴,刻意打壓與生俱來的散漫與懶惰,甘當小字輩,每天早到晚退掃地抹擦打水倒茶,腆著臉多干活學本事。委屈的時候找個僻靜處哭一場醉一次吼幾聲,極力壓制自己的個性與脾氣,笑臉相迎領導及老同志朝著職場乖孩子好同志的目標邁進。
天生的脾性,比如較真或者說認死理,在有了些資歷與閱歷的時候,就像頑皮的孩子般時不時從安守本分的身體里蹦跳出來滋事惹禍。這個期間,和單位同事文朋酒友左鄰右舍言沖語撞紅臉赤耳的事也不少,但因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利害恩怨之爭,充其量也就擦槍走火,論個高低是非。事后,自己醒悟了也時常后悔得想扇自己幾耳光,彼此相見,一笑了事和平如初。
就這樣,在職場中漸行漸遠漸行漸老,一不小心就由初始的乖巧娃中年的一根筋跨到了頂梁柱跌入了老黃牛行列。一路走來,職場的規矩與江湖的規則早已把我打磨得棱角全無光溜圓潤,雖說仍然能夠恪守職責致力本分,可也是非本職分內絕對不動手動腳不多言多語,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人還有什么看不明白悟不透的事兒,能把該自己干的事不推不拖不敷衍了事地干了,無愧于還說得過去的工資,不負一起擔責扛活的弟兄們也算上地道實誠啦。至于對后來者、庸常者、投機者、投資者居上擁權得勢得利,早沒了起初那點眼熱稀罕不舒服,誰誰誰怎么了與我何干?我認老服 不偷懶不耍滑不藏奸誰又能把我如何。
奶奶那句已經飄散在歲月深處許久的口頭禪,又倏地聚攏集結從山村飛來,回響在我的耳邊心頭,“能忍就忍,能饒就饒,能幫就幫,忍自己就是幫自己,幫別人更是幫自己,能忍者身自安,幫人者天地寬”。
聽進去的話,讀進去的書,你還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蹦跳出來,脆生生地敲打幾下你昏暈的腦殼,擦拭一下你迷花的眼睛。年過知命的我悄然調整了自己為人處世的方法。做事上不用管事的揚鞭自奮蹄,不愿因為自己的懈怠差池抹黑了老同志的形象;與人相處,竭力放低自己,以落伍的老同志自嘲,拉下大爺的老臉向與自己娃子般大小的年輕人拜師求教,迫使自己緊追快趕不掉隊落伍;對積極上進的鼓勁助推,對求助求援的盡力傾心,對實在看不過眼的人和事,尤其注意有話好好說有理細細講,把自己的臭脾氣壞情緒藏嚴包實,盡量做到交心近情以情感人以理服人。堅持這樣一路走來,不能說自己多么招人喜歡吧,但肯定不至于遭人記恨。
來路漫漫,相遇人事蕓蕓,悉心翻來揀去,反正沒做虧心事,特別是沒做欺男霸女、斷人財路、阻人上位、誤人前程的事。
那彈孔不是頑童彈弓打鳥造成的,便是過往車輪輾軋路上小石子飛濺形成,應該不是沖我而來。如此想來,心境開朗起來,再看到那個彈孔非但不那么刺眼,反而覺得還有欣賞另類花兒的奇妙感受,不時還會吟唱句改了詞的歌:花兒為什么這樣開。
這種舒心和歡快的心情持續了沒多少時日就被另一種不適甚至隱疼取而代之。
這個并不起眼的彈孔靜靜悄悄地駐足于我抬眼就能看見的地方,時時刻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深刻地透視著我的內心世界,嚴厲地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忠實地記錄著我的思想行為。起初,這個貌似針孔攝像機鏡頭酷似眼鏡蛇眼睛般的彈孔,著實讓我頭皮發麻內心虛慌,渾身上下不自在,弄得我整個人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倒水水溢了還在倒,打著了火還沒掏出煙,張開了嘴要說的話卻溜了號,邁開了腿但不知道該往哪走,干什么都丟三落四,心里一團亂麻,腦子里一盆糨糊。
生而為人可能大多數都是這副德性,密不通風的監視下很難不亂方寸失其本真。真正能夠在全覆蓋無死角的嚴厲監控環境中做到氣閑神定舉止自如,沒有相當深厚的修為和強大的心理定力絕對是不可能的。
這個彈孔與其說是佇立在我眼目前的玻璃上還不如說是盤踞在我并不強大的內心世界,只要我一開動腦筋一開始動作,它就開啟其所向披靡的殺毒滅菌功能,大功率高效率地履職盡責。
我非圣人,時有過錯,誘人的提示音總把我拽到需消毒后才可示人的懸崖邊。
“哥,你好嗎……”
我環顧左右在彈孔凜冽的盯凝下最終告訴她“我愛我的她”,緊趕著拉黑了一個個不應該保存的姓名及號碼,流放了一縷縷不著邊際的無法見陽光小心思。
再嚴實的封堵與蒙蔽又怎么能欺騙自己的內心呢?
漸漸地,我開始對關門閉戶的嘰咕,背陰旮旯里的謀劃厭惡。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生怕背人者提出做出我不愿不能的事兒來。從此,我總是保持辦公室的門敞窗開,渴望明媚的陽光直射心底,純凈的空氣環繞周身,整個人通透敞亮心曠神怡。
而今年逾知命,我只覺生應有敬畏,活須有品行,靜心平性做好自己。
吾生有時,造作天觀,人難欺天。
有一雙眼睛自始至終盯著真好,你敢跑偏走邪才怪呢!
因為有了這個彈孔,我還是你們眼中的平頭百姓,必將安生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