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歲
這是發生在半年前的事情。發生在我負責扶貧的那個叫“后沙梁”的鄉村里。后沙梁是貧困縣貧困鄉的一個貧困村。
一
跟往常一樣,福奶奶感覺天已經黑了,就摸索著拉了一下燈盒線,燈泡閃了一下就又滅了??筛D棠滩⒉恢罒襞蓍W了一下就滅了。其實,對于福奶奶來說,開不開燈都無所謂,福奶奶是為福爺爺開燈的。一到這個時辰,福奶奶約莫福爺爺快要從田地里回來了,就幾乎是習慣性地去拉一下燈盒線。福奶奶不想讓福爺爺一進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
福奶奶拉了燈沒過兩分鐘,福爺爺就從莊稼地里回來了。福爺爺前腳剛邁進屋,就問:咋不拉燈?福奶奶說:拉了呀!拉了怎么不著?福爺爺邊說邊又拽了幾下燈盒線,燈還是沒著。是不是又停電了?福爺爺自言自語道?,F在正是農村用電緊的時候,可不知為什么老是隔三差五地停電。那估計就是又停電了。福奶奶說。操他祖宗的,福爺爺邊出門邊罵罵咧咧:電錢一個子兒都不少要,老是他娘的停電!福爺爺扒在墻上,探頭向隔壁兒子家望。并不是停電,兒子家的燈亮著。福爺爺回到了屋里,說:不是停電,有電哩。福奶奶說:那是不是燈泡又壞了?不是咋的?有鬼了,福爺爺又開始罵罵咧咧了:一年光燈泡就壞他娘的三四個,這他娘的還能養得起?!我說干脆把線掐掉算了,他們愣是不讓。福爺爺所說的“他們”,是指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還算孝順,福爺爺堅決要把線掐掉點煤油燈,兩個兒子不讓。一來,兩老人點了半輩子麻油、煤油燈了,有電了,再讓他們返回去點煤油燈,于心不忍;二來,點了煤油燈讓街人們看了令他們做兒子的沒臉面。而福爺爺要掐線點煤油燈也是有原因的。福爺爺家所有用電的東西,除了這個15W的燈泡還是這個15w的燈泡,包括做飯,仍還是在拉“二股子”(風箱)??删瓦@個15W的燈泡,每個月下來的電費少則5塊,多則8塊。福爺爺聽人說農村的照明用電比城市的高幾毛錢,這是國家政策的規定,那沒說的。可就一個15w的燈泡,只是在吃晚飯到睡覺前用個把鐘頭,打扁捏圓它也走不了這么多錢呀!一回,村里負責收電費的愣二上福爺爺家催繳電費來了。福爺爺說:咋回事,電費這么貴哩,一個15W的燈泡能……沒等福爺爺說完,愣二就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哩!福爺爺笑著說:那你們不能跟供電局的反映反映?愣二說:找供電局?找供電部也不抵用;要找你自個兒去找吧!福爺爺讓愣二頂得沒話可說了。愣二倒是又說話了:繳吧,想抗是抗不過去的!福爺爺說,我沒錢。愣二說:沒錢你點什么燈?福爺爺說:那你把線掐了吧,我不點了。愣二就真一老虎鉗子把線給掐斷了。大兒子根根得知愣二將老爹的線掐了,就找了愣二問咋回事。愣二說:你爹說沒錢繳電費,不點了,讓我掐我就掐了唄!根根給老爹墊了7塊錢的電費,又給愣二買了一包煙,才又把線接上的。
福奶奶說飯在鍋里呢,先讓福爺爺吃飯。福爺爺說黑燈瞎火的咋吃哩。福奶奶說黑燈瞎火吧還能吃鼻子里呢!福奶奶聽福爺爺還沒有吃飯的動靜,就又說:喊二龍過來把燈泡修一修?福爺爺就扒在墻上探頭吼二龍過來修燈泡。
二
二龍是福爺爺的孫子,大兒子根根家的二兒子。二龍在鄉里念高一,對物理感興趣,平時就愛鼓搗個電路、收音機什么的。對文學也感興趣,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二龍讀了有十幾遍。燈泡吹了,自然要叫二龍過來修。以前也修過。
二龍劃著一根火柴朝燈泡上照,照了一下說:“眉”斷了,摧了。福爺爺問:能不能接上了。二龍說:能。二龍又劃著一根火柴,一只手捏火柴照在燈泡上,另一只手捏了燈口接“眉”。正要快接上了,火柴滅了。二龍又跑回家去取來了手電,用手電照著接“眉”。接上了,燈泡還不亮。二龍讓爺爺趕緊拉燈。福爺爺急忙拉燈。燈泡閃了一下,又滅了。二龍用手電再照燈泡,發現“眉”又被燒掉一截。福爺爺又問能不能再接上了。二龍說還能。二龍捏著燈口,轉動燈泡,轉著轉著,燈泡閃爍一下,同時發出“叭”地一聲響,燈泡炸了;二龍“哎喲”叫一聲,拋下手電,雙手捂了眼睛,順勢蹲了下來……
根根是第三天才領二龍上鄉衛生院的。他們原想是能抗過去的,看樣子實在是抗不過去了。此時二龍的左眼已經腫得有核桃大了,連睜一下都睜不開了。
鄉衛生院的大夫拔開二龍的眼睛瞅了一眼說沒治了,讓轉縣醫院。
在縣醫院又住了三天院,醫生又讓轉市醫院治療。
市醫院的醫療水平高,也科學。大夫從二龍的眼睛里取出幾片玻璃渣后,跟根根鄭重其事地交代說,眼角膜嚴重損傷,有兩種治療方案:一是到上?;虮本┑却筢t院換眼角膜,花十幾萬或幾十萬,可以復明;二是安裝人造眼球。根根問安假眼得多少錢。醫生說,相對換眼角膜費用要少一些,估計少則也得五萬開外。醫生又問根根,孩子加入意外傷害保險沒有。根根問加入了咋樣。醫生說,加入了的話,保險公司能給賠付百分之八十五。根根問二龍加入沒有。二龍搖搖頭說,學校讓加入,問娘要錢,娘不給。
醫生還跟根跟單獨說“否則就瞎了”。根根想:瞎也就瞎了,還能有什么辦法?!根根把二龍領回了家。
村子里就又多了一個獨眼龍。
三
村子里一共有兩個獨眼龍。另一個獨眼龍叫大龍。大龍是二龍的親哥哥。
大龍成獨眼龍已經有些年了。大龍是讓人一拳頭打成獨眼龍的。打成大龍獨眼龍的人叫“水頭”。其實“水頭”不叫“水頭”,叫蛇蛇。因其掌管著全村的十幾眼機井,村里人就不叫他蛇蛇,叫水頭了。
水頭打大龍打得一點來由都沒有——不,說沒來由不夠準確,還是有些來由的。那年,天特別的旱,莊稼都讓毒毒的太陽烤焦了。老天爺不下雨,機井水就更是貴如油了;水頭走起路來脖子就仰得更高了。好不容易輪到大龍家澆麥田了,結果澆下半拉,水就讓水頭給截跑了。大龍家的地挨著二寡婦家的地。水頭把水截到了二寡婦家的地里了。水頭養活著二寡婦。年輕氣盛的大龍找水頭說話。先是吵嚷,后就打起來了。結果水頭一拳頭就把大龍砸成了獨眼龍。經了村委會,村長給判定,水頭出了八百塊錢的醫藥費,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大龍正是找媳婦的年紀,成獨眼龍后,找媳婦也就成泡影了,30多歲的人了,至今還是光棍一條。
二龍又成獨眼龍后,村里人就議論說福爺爺家“出產”瞎子,說福爺爺家墳園里埋了什么不吉利的東西了。后來福爺爺還真找了一個風水先生給看了,至今在房梁上還押著一道辟邪的“鎮物”。
福奶奶也不是天生的瞎子,是哭瞎的。
那年,18歲的老閨女三鳳跟本村的二后生搞上了,搞得如膠似漆。這事讓福爺爺搜索到耳朵里了。福爺爺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福爺爺罵三鳳,三鳳不聽,就又用鞋底子抽打了三鳳。福爺爺之所以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是因為二后生家根底不正(指有狐臭?。1桓敔斢眯鬃映榇蛄说娜P,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把二后生約到了村西的小橋下。第二天一早,有人在小橋下發現了緊緊抱在一起的三鳳與二后生,還有一個“敵敵畏”瓶子。
福奶奶就整天哭。終于有一天把眼睛哭得什么都看不見了……
四
我被派下來到后沙梁村扶貧,接觸最多的就是二龍。聽說我是市文聯來的作家,他就經常來我這兒坐。一開始很靦腆,后來就好多了。因喜好文學,他就向我請教一些文學方面的問題,比如怎么投稿;比如賈平凹的年紀有多大;比如一篇文章發表了能得多少錢的稿費。他還知道郭敬民。他還拿來一篇散文讓我幫他修改。
二龍成獨眼龍后,就再沒有來我這兒。我倒是去過他家一次。我是去勸他還是繼續上學的。他把頭搖得貨郎鼓似的,還跟我哭了一鼻子。
我是組織上安排我來后沙梁村扶貧的??晌乙粋€窮文聯的窮作家,面對福爺爺一家的不幸,我只能是深表同情,但又無能為力。我只有盡我的力,把這些事情用文字記錄下來,公之于眾。我力所能及的恐怕也就是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