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藝術家柯老

杜峻

二十世紀末，中國美術家協會油畫委員會舉辦的首屆名為《研究與超越》的“架上油畫展”，展出油畫二百幅。那是國家級的極具學術性的展覽，作品篩選嚴格，入選作品有一幅“浴”。一棵大榕樹下，一臺小小的手動水泵，一個村姑在洗浴長發。南方農村的一幅生活小景，鄉土風情，手法飄逸寫意，雋永創新，色彩變化神奇微妙，是一幅國畫味甚濃的油畫，韻味無窮，可看出畫家功力深厚刻意探索有時。畫家是怪人柯老。畫展在北京和國內大都市上海深圳廣州等地展出外，還到過油畫歷史深厚的歐洲作巡回展，在新中國的油畫史上頗有影響。新時期的世俗，女人追求高顏值，露面的人都要有高學位高職稱，少不了教授博士之類的桂冠，藝術家亦然，這批畫家中唯獨柯老什么都不是，連學歷也沒有，用他的話說自己是“白丁”畫家。

柯老原名柯國強。柯老是他還沒有長胡子便得的綽號，只因為在那群小學生小兄弟中，他是大哥大，他保護弱小，敢于面對欺霸年幼的惡人。小兄弟愛親熱的喊他柯老。

柯國強稱他父親叫老天，他祖籍海康，早年老天在香港經商，是殷實人家。新中國成立后國家一窮二白，軍管會的人到香港號召有實力人士，返鄉參與祖國建設。老天熱愛祖國，一顆赤子之心，回歸故里。他是一位精通機械的商人，在湛江建造了第一條自動輾米機生產線，是自己設計自己制作的，他繪制的圖紙足有一大柜……這種努力，對經濟復蘇對民眾生活，做出了貢獻，可惜在黑白顛倒的政治風云中，他遭到了當時那個殘害了一大批知識精英的湛江“六縱”假案的逼害，更不幸的是他冤死獄中……

不到一年，母親也抑郁成疾，撒手人間。年幼的柯國強瞬時從天之驕子落為可憐孤兒。沉重的打擊令他一度失卻精神支柱，成了一個野孩子。他背負了沉重的十字架，一個小小的生命，常生活在冷眼、苛求和莫須有的磨難中。他喜歡畫畫，藝術對他飽受創傷的心靈是一種撫慰。初中畢業，他帶上一大包自己的習作，興沖沖的奔赴省城，去投考廣州美院附中。那年代報名是要作資格審查的，他去詢問結果，那位好心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別白費心機了。當即，兜頭一盤冷水，砸碎了他追求藝術的夢想。失望之余，他登上海珠橋，把那寄托著微薄希望的畫作，撒向了滔滔江水……

少年柯老開始了草根生活。他進了湛江電機廠當學徒，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貴人十二叔，十二叔是車間主任，安排他學習了機械加工的各個主要技術工種，這對他日后成為全能師傅很有幫助。十二叔黙默地栽培著他，常常給他講述許多做人的道理，給他年少的心靈一片陽光。后來他才知道，十二叔原來是當年老天搞自動生產線的技術拍檔。他恍然大悟，那片陽光是來自老天在天之靈。

藝術本來不屬于草根，而是屬于“貴族”。學繪畫是一個奢侈的夢，特別是學油畫，畫布、顏料和畫筆對于草根來說都是無比的昂貴。那不尋常的年代卻給了柯老們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突出政治，紅太陽革命風暴工農商學兵……打倒和偉大并舉，需求大量的用油畫顏料繪制的宣傳品。一大批業余畫工常被抽調出來從事這一工作，這里孕育著一批未來的畫家。有一段長時間，柯老甚至被市“一把手”打“借條”，調到市革委會專職作宣傳畫。這個群體里一批小兄弟常常結伴一起去寫生，他們的畫箱里有著滿滿的油彩，他們用厚紙皮自制畫布，他們可以放肆地涂鴉。草地海灘林木溪流……還有湛江的紅土地，從他們的筆下流出，活著和長大。而且不經意間他們的“草根文藝沙龍”也應運而生，沒有茶更沒有咖啡，有的只是他們中間個別人的小住房，小兄弟們擠在一起談天說地，從托爾斯泰到雨果，從列維坦到蘇里科夫，從敦煌石窟到希臘教堂……他們游蕩在那個無比輝煌的人類最高文明的圣殿里，吸取著作為藝術家成長所必須的維生素和蛋白質。

出于歷史的成因，這一代藝術家少不了俄羅斯文化的薰陶。俄羅斯，那廣袤的土地，冰冷的雪原，黝黑的森林，深沉的思想，還有烈焰的伏特加，塑成了一個強悍的不羈的民族和她的文化，她的文化對世界文明有過深刻的影響和厚重的貢獻。《符拉基米爾之路》，伸延在蒼茫的原野上，那狹窄的小路，是十二月黨人流放之路；《墓地的上空》，伏爾加河在沉默流淌，天上沉沉烏云在翻滾，占卜著俄羅斯二十世紀的命運……列維坦筆下，那沉重的色彩，表達的深刻思想，深深地打動了青年柯老的心靈，激發了他無限的遐想。他創作了一幅又一幅色調濃重的俄羅斯風格的風景畫，《處女地》《古渡》《老榕樹》《祈拜石狗公》……

柯老不甘寂寞，探求和超越是他的天性，他要超越的是自己，他要探求的是如何走出俄羅斯風格，他首先想到的是中國畫。嶺南畫派在國畫中自成一格，作過吸收西洋畫的藝術探索，是很有創意的畫派。他來到廣州，然而那正是火紅革命的年代，畫家們都放逐到鄉間勞動鍛煉或者思想改造去了。柯老耍了點小聰明，才見到了他要見的畫家，向他求教。他對嶺南畫派關于西畫元素的溶入，在色彩和結構上的突破，作了研究學習。從而，他經營出一個風格獨特的園地，他筆下的風景畫更具中國畫的特色和內涵。

敦煌——中國文化的圣地，沒有藝術家不想去朝拜。在那經濟拮據的年代，為藝術瘋狂的青年柯老就這次朝拜籌措多時，最后掏盡腰包，風塵仆仆的奔赴西域。

敦煌，莫高山上無比壯觀的數百石窟，窟內的壁畫彩塑更是使他目不遐接眼花繚亂。敦煌石窟是人類歷史的一個奇跡。在古老的絲綢之路上，這個獨特的佛教文化遺址，歷經多個朝代的積淀和拓展，氣勢之磅礴，令人嘆為觀止。觀摩學習中，眾多神像的彩塑和壁畫吸引了柯老。古人在彩塑和壁畫中，就只有紅黃藍白黑五色，但調配運用得豐富多彩變化多樣，給中華文化留下了一大批非凡的雍容華貴的仕女……令他有所感悟。日后，對他進行油畫棒創作的探討受益良多。

敦煌莫高窟的燦爛文化令他陶醉令他癡迷，他三度登臨這個圣殿，三次都是因為花盡最后一元錢才無奈離開。那一回，剛騎上駱駝準備從小鎮出發，驟遇狂風沙暴突襲，白天變黑夜，讓他好好領略了一回大戈壁荒漠的凌厲，感受到了古人在這絲綢之路經歷的蒼涼和艱辛。

柯老不甘寂寞，天性放蕩不羈，十七八歲的時候，他領了個押運水果到東北的活，老爺火車上熬了個發灰臉黑，但卻一睹了中華大地的風采，自此懷上了當流浪漢的情結。八十年代，他停薪留職之后，每賺到一筆就去遨游天下，花光了回頭再賺再流浪……他足跡遍及了全國的名山大川，也畫了不少的速寫和油畫。

莫高窟的感受讓他對吳哥窟產生了好奇，他一句外國語也不懂，卻單身匹馬流浪到了柬埔寨。吳哥窟神秘的佛教文化建筑，大大的激發了他的創作沖動，他畫了一大批大石塊堆砌的迷人佛塔之類的風景油畫。

這次旅程又使他有了新的感悟。

他選擇了油畫捧油畫，放下調色板，一筆一個顏色耕耘他的新領地。

新路有新的挑戰，柯老是斗士，戰斗沖動是永遠的。在調色板上調色，效果如何眼睛直接看得到，用油畫棒創作則是一筆一個色，要多次重疊多色交融，效果才出來，不確定性使人不易駕馭，只能憑感覺和經驗，是用心去繪畫，心靈的感應出效果。柯老有這方面的天賦，對色彩的變化和配搭尤為敏感，又有縝密的思維。同時，他將傳統文人畫的空靈、寫意、理念溶匯在創作實踐中，感受到了濃濃的樂趣，他樂此不疲。

在地球的另一面，有一個盡人皆知的羅浮宮，對油畫家們，是一種神力的感召。歐洲，油畫的誕生地和成長的搖籃，那里流派紛呈，大師林立，以羅浮宮為代表的形形色色的博物館，還有各種大小的藝術展覽，燦爛輝煌的文化，對畫家們簡直是不可抗拒的誘惑。浪跡天涯是大畫家必然的歷練，不曾浪跡歐羅巴，不曾朝拜圣殿羅浮宮，不能算是畫壇真正的“流浪漢”。柯老選擇的第一站是北歐荷蘭，那是一遍神奇的土地，油畫就誕生在這里，梵高、倫勃朗、魯本斯那樣的世界畫壇巨匠，也都出生在這里。柯老從這里出發，走遍了北歐中歐的十幾個國家。丹麥的房子奇異的造型，簡直是童話國度，圣誕老人每年就是從這里出發；經年已在他夢境中浮動的羅浮宮；在名作家筆下演繹過無數動人故事的神奇的巴黎圣母院；風光旖旎的聞名遐邇的泰吾士河……他心潮澎湃，靈魂激蕩，筆下油彩閃光，畫幅在色彩斑斕中誕生。

法國人愛嘗新，許多藝術的新思潮都誕生自巴黎，在新科技的拓展中，法國勇于探索的畫家們，對大自然的光線和色彩有了新的認識，天才們成功地用畫筆去捕捉陽光的瞬息變幻，因而誕生了影響深遠的印象派繪畫，成就了以梵高為代表的印象派大師。色彩是油畫的生命，對色彩的敏感是柯老的天賦，翡翠需要磨礪，才能發出寶石的光芒，他以大師們的精神為標桿，進行觀察思考和新的嚐試。從俄羅斯風格中尋求突破，三臨莫高窟的迷情，游走吳哥窟的熱心，浪跡歐洲的浪漫……色彩！色彩！還是色彩！

自此，他的畫作長出連片蔥蔥郁郁的樹林。在俄羅斯風格的凝重，歐洲畫色彩的鮮艷充盈，還有中國畫的空靈飄逸中，他深深感受，揮灑自如，，把油畫、油畫棒、中國畫，這三個元素三種基因三位一體，育成了挺拔而立的喬木。

在又一個機遇里，他遇到了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貴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草根柯國強同一伙小兄弟混雜活，房地產商龍土金新置的房子，需要四張裝飾畫，請搞美工設計的柯國強操筆。南三島是龍老板的故鄉，一群幾近荒蕪的小島，柯國強畫了幾幅小島上的油畫寫生，海灘、草坡地、榕樹頭……滿足了龍老板對童年的思念，對故土的眷戀。龍老板獨具慧眼，看出這位大哥的潛質。伯樂識千里馬。日后，他倆成了風雨同舟的事業伙伴。

龍老板興建“鑫海名城”——一座多功能的高層大廈。少年時代柯老心中就孕育著一個“巴比倫空中花園”的夢想。鑫海名城的選址緊挨著海濱公園，柯老突發奇想，在名城的建筑體中，建造一個十八米高的瀑布石山園林，把公園延伸到名城。當時這是一項新穎的龐大的非常科學性的工程，柯老設計柯老辦料柯老施工！他到郊區的火山巖上圈定石料，指揮開采，這千百件件件數百斤重的石頭運到施工現場，裝嵌到大廈的架構中，要安全可靠，還要在石隙中植上樹木花草，而且要保證它的繁盛生長，那簡直是神仙干的活！為了確保工程的萬無一失，石塊的鑲嵌，樹木花草布局配搭的藝術價值，他每天翻上爬落這十八米高的腳手架二三十回，遠處觀察近處比劃……他艱辛堆砌的正是自己人生的基石！今天他回望那歲月，真不知道自已是怎樣做到了的！

此后，在特呈島旅游度假村的開發建設中，龍老板同他密切合作，打造出一個古典式的農舍式的園林式的海上活動式的中國現代化旅游之島。從設計到置料到施工，柯老又是一手操辦，扮演著龍老板最得力助手的角色和戰友。龍老板又是一位熱心于藝術的企業家，長于作詩和書法。他給柯老的藝術創作提供了一個堅實的平臺，是柯老人生中最重要的貴人。

傳聞陶瓷制作有深奧的秘密，不但要料好型好畫好，在燒制過程中，色彩還隨溫度變異出驚人的效果，溫度決定成敗。秘密對不甘寂寞的柯老是極大的吸引。為此，他到醴陵去考察。天才就是天生之才。他看了一遍，心靈便有感應。他試制了幾件作品，沒有人看好，但出爐之后，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只因可并肩老師傅之作。返特呈島后，他建爐，他自行陶瓷制作燒練。七十多歲了，不甘寂寞的他，又開拓一個新領域。他制作了一批中國傳統故事的雕塑，東郭先生和狼，葉公好龍，鬼推磨……演繹哲理，警示迷途，又是一種樂趣。

柯老自詡草根，他是全能技工，全能工程師，全能設計師，他是國畫、油畫、色彩畫、美術設計、園林設計，涵蓋全領域的藝術家……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他是什么。他，桀驁不馴，冷傲人生，完全自我，對藝術永遠闖新，永遠追求……柯老就是柯老，唯一的柯老，永遠的柯老！沒有人知道他明天又會闖蕩出什么……

沒有盡頭的藝術，沒有盡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