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瀆邊遺事

2018-11-14 04:47:38
鐘山 2018年4期

徐 風

X U F E N G

……荊溪則咽喉也,百瀆則心也,震澤則腹也,傍通太湖眾瀆,則經脈眾竅也。

——宋·單鍔《吳中水利書》

一個濕漉漉的漢字,伴隨著太湖漲潮落潮的水汽,裊裊地來到我們的眼前。

瀆,本意指水溝、小渠,也用來泛指河川。不過,這個漢字走到太湖邊,身份就變得殊異,因了潮水的起伏,它融入了一座又一座的村莊,在風雨與光照的配合下,甚至它變成了天光與地氣;至少在太湖西岸,它不動聲色地占領了起碼一百座村莊,人們稱其為百瀆。

被水系分割的瀆村,就像浮在水面的荷葉,村莊的名稱,習慣以姓氏來命名,由此彰顯族群的強悍,以及像水脈一樣漫延的繁衍能力。比如蔣瀆、徐瀆、湯瀆、葛瀆,也有以水邊的生物命名的的瀆村,比如茭瀆、荷瀆、藕瀆、瓜瀆。

后來,一些瀆村消失了,冥冥之中大自然的法則無人知曉。不過,據說現今還留存著七十二瀆,顧名思義的七十二座村莊,沿太湖一字排開,被這里的人們統稱為“瀆上”。如果從空中鳥瞰,就像一把撒落的翡翠,終是綠,還是翠。

農事

種田是農民的天命。

有勤快的農民,也有懶惰的村漢。過去我們說到鄉村人群,習慣從道德層面去臧否一個人的好壞,卻忘記了一個農民的德性,大抵與他腳下的土地有關。沙塘港村緊挨在太湖邊,湖邊的土地有一種別稱,叫“夜潮地”,白天的土地經太陽一曬,干爽如香灰;到了晚上,太湖漲潮,水汽漫上來,悄無聲息地滲入土地,等于把土地用濕毛巾洗了一把臉,如果那廣袤的土地真是一張臉,那一定是水靈靈的,滋滋潤潤的。這樣的土地,就是把一根竹扁擔插下去,也會發出芽來。無論你種下什么,鮮活那是自然,茂盛也是常態,但土地跟人一樣有脾性,它賣力,農人就得更賣力,要不然它就懶得理你。即便是肥得流油的土地,不伺候也會荒蕪。所以呢,即使老天不催你干活,那地里的莊稼也在逼你流汗。

于是就有了一個結論,人的勤快,是被土地逼出來的。像沙塘港村這樣的地方,要出一個懶人,真難。

【車水】

不是說夜潮地嗎,怎么還要車水?

也是有旱地的。旱地也是不能荒的。總有水夠不著的地方,車水的活計就來了。那種龍骨一樣的木制水車,不干活的時候,顯得那么笨重,像一群散了架的醉漢;一旦與水接觸,便活潑如點睛之龍——或許早已淡出人們的記憶。有地方學者堅持說這是一種文化形態,遂讓村里當年擅長車水的精壯漢子——如今已經老得門牙不剩——回憶當年的車水號子,并且演繹當年車水的情景。

老漢們堅持認為,車水是一份天下最苦的活計之一。而且,并沒有學者們不斷提示的那種“浪漫”成分。你想吧,早晨上工前,漢子們的早餐是乏善可陳的,至多喝一碗稀粥,或者半碗山芋湯,有的根本就不吃早餐,故而腹中是空的。而且中午的午飯很晚,是家里人送到田頭的,基本沒有什么油水,有限的力氣需要積蓄而不是肆意釋放。“浪漫”在這里沒有空間,因為長時間的車水非常累,人基本上沒有什么別的念想。農活不等人,水車必須日夜運轉。換班的時間怎么設定呢?若是白天,在“車連頭”的某一處,結扎一個草把作為標記,車水的漢子們用茅柴桿作為籌碼拔籌,一般情況下,水車的 “連頭發皮”(一種零件)在車筒內轉動360回合,就輪班小憩一下。

如果是夜間車水,看不清“車連頭”上的記號,就用唱車水號子的方式,唱到約定俗成的那一段,就換班休息一下。確實,唱著車水號子,可以讓腳下的步伐一致,可以消除一點疲勞,特別是晚上,可以消除睡意。通常的情況是,被換下來的人,累得死狗一樣,一句話也不愿意多說。就是在唱車水號子的時候,也是為了盡快地唱到換班的那一句,就像暗夜里趕路,生怕迷失了方向。

但地方文化學者們不這樣看。他們認為,在毒日頭的爆曬下,車水的漢子們肯定脫光了衣衫,露出烏黑而強健的軀體,他們的肢體語言是鏗鏘有力的,車水的號子是層層遞進的,應該有悠揚的前奏,激越的起始,然后肯定有節節攀高的、你追我趕的場面出現。甚至他們光裸的身體可能會被前來送飯的姑娘或阿嫂們無意間窺見,或者是漢子們有意脫光了,存心讓女子們來看的。然后漢子和女人們之間,會有嬉戲和打鬧的場景,他們認為這才是田園牧歌,不但可以消除勞動帶來的疲勞,還能增進男女之間的情意。

老漢們茫然地回憶,然后搖頭,說哪有這樣的事啊。第一,他們承認,當年脫光了車水的事情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晚上而不是白天,脫光的理由除了太熱,還有怕汗水漚爛了衣衫。然后送飯的多半不是家里的女人,而是半大的小孩或七老八十的長輩。偶爾路過車水轱轆的女人也是有的,她會像什么都沒有看見,疾快地從田埂上走過去,因為,一個女人的名聲,比她的性命還要緊。第二,男人們骨子里是愛拿女人調笑的,不過充其量也就“口頭腐化”一下而已。各種無關痛癢的葷話甚至臟話,其實與品德無關,老漢們回憶,有一次他們做過一個試驗,一組人不說一句臟話,結果只能堅持干一個小時,另一組肆意地說臟話,一口氣干了兩個小時。后來村上有個知青,說干活時說臟話,可以在體內產生大量的“內啡肽”,而這種農民們并不懂的“內啡肽”,具有抵御疲勞甚至疼痛的作用。在那樣艱苦的歲月里,“內啡肽”成了農民們最堅定也最給力的朋友。

對于特別的女子,比如特別漂亮的或者特別丑陋的。哪怕再怎么累,漢子們也還會展開很多想象。比如,李家的新嫁娘,妖嬈得很,當她成熟的腰肢在田埂上晃來晃去的時候,男人們原本無力的腳下就生起了風,然后他們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吼叫起來,說那是發情有點過了,但確實是自然而然的一種生理反應。對于胸脯特別豐滿的女人,他們會喊水蜜桃或者香瓜,那是顧名思義的一種借代,還是比較含蓄的挑逗,也至少滿足了自己的部分口福。眉眼花哨的女人,他們并不喊狐貍精,那太難聽;喊味精,大家都高興。其實那已經包含了狐貍精的意思了。彼時味精這樣一種時髦的調味品,在江南鄉村登場的時候,非常昂貴;難得在菜湯里放那么一星半點,也要等到客人來的時候。文化學者們總結道,所謂浪蕩的心,人人都有,只是大家都有個籠子把它鎖住了。籠子也有脆弱的時候,當一個超級巨大的氣場滾滾而來的時候,籠子就變成紙糊的燈籠。

過于丑陋的女子為什么也會成為男人們口頭的樂子呢?比如村上的瘸子阿香,走路一搖一擺的,臉上還有一個小時候落下的疤。文化學者們分析,這是人們審美深處的一種反彈。就像有的人就是喜歡吃臭咸水、臭豆腐、臭桂魚一樣。當地鄉村的辭典里,把這稱做“丑討歡喜”。

至于車水號子的內容,老漢們說,都是長輩們流傳下來的,內容并沒有特別的精彩之處,最大的遺憾是,由于年代久遠,歌詞什么的,他們大都忘記了,只能哼哼其中的曲調,他們補充說,本來就沒有什么歌詞,好多是臨時瞎湊的。

學者們忙說,啊,那就是急就章啊,太精彩了,還記得具體的歌詞嗎?

老漢們說,記不得了,反正是見到什么唱什么,比如,有日頭就唱日頭,有月亮就唱月亮;有風就唱風,有雨就唱雨;肚里餓了就唱燒餅,唱豬頭肉,腳下無力了就唱孫悟空。還有就唱:吃桃要吃水蜜桃,菜里味精鮮煞人。

學者們眼前一片雪亮。這兩句前后不搭的詞兒,反映了一個真理,凡是從口感、情感出發的東西,才會被人們記得牢。這個觀點后來成為他們洋洋灑灑的論文的有力支撐。他們的文字,給后來的文藝編導們提供了創作的空間。有一天,沙塘港村的老漢們被請到鎮上看戲,其中有個節目就是《車水號子》。帷幕拉開,一群肌肉強健漢子,青短褂加紅頭短褲,在樂聲中起舞,自是激越雄壯,其間有窈窕女子上前撩撥嬉戲,男女追逐、打鬧,舞臺上桃紅柳綠、碧水盈盈,好不壯觀。

演出結束,有編導問老漢們感受。某老漢說了一句煞風景的話:車水若是有這般快活,那公社書記都不要做了,都來搶著車水了。

【蠶花姑娘】

從湖邊走向桑園的田埂,稱桑埂。忙忙碌碌穿梭在桑埂上的,多半是女人與老人。養蠶的女人,會被城里來的文化人叫做“蠶娘”。

原先,桑園里沒有歌。一種解釋是,女子在桑園里一邊干活一邊唱歌,會被長輩認為沒正經。再說唱歌也要力氣,早上喝一碗稀粥,出力出汗;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撒一場大尿,肚子里基本空空的了。總之,干活時唱歌,付出的成本蠻高。

上世紀六十年代,有一部黑白國產故事片《蠶花姑娘》風靡江南。故事的主人公居然是桑園的養蠶姑娘。這部電影里有一首歌,被當時的人們認為非常好聽。

魚米鄉,水成網,

兩岸青青萬株桑;

滿船銀繭閃光亮,

照得姑娘心歡暢。

……

有一天,居然公社的電影隊來村里放映這部電影了,四面八方的人們像趕集一樣涌向這里。第二天,桑園里就飄出這首歌了。因為唱的是養蠶的事,還因為實在好聽,女人們在桑園里唱歌的時候,村上的公堂阿伯、平時一本正經的喜歡叱罵小輩們的六公公走過,居然沒有開罵。關鍵是他孫女采芹也在唱,有人看到六公公呆呆地趴在一棵老桑樹上,眼神直直地聽著這首歌。后來六公公承認,女人們唱這首歌的時候,并沒有耽誤農活,他孫女采芹還說,唱歌的時候,摘桑葉的手勁更大了。

太湖邊的七十二個瀆村,村村都想要放這部電影,但每天晚上只能放映一次,輪到最后一個村子,豈不要等七十二天?有人想出一個辦法,即幾個村子同時放映,前一個村子放映完第一個拷貝,趕緊送到下一個村子,一個拷貝的時長是半個小時,當時的鄉村還沒有自行車,送電影拷貝的都是村里的小伙子,要腿長,跑步快,力氣大的那種后生。雖然那是沒有報酬的義務勞動,但也不是誰都能輪得上的。你想想,當一個村子的打谷場上擠滿了觀眾,電影正看得來勁,突然銀幕上一片雪花。燈亮了,放映員說要換片,大家一片羅唣。這時只見一個滿頭大汗的后生沖進場子,喊片子來了。大家不由給他讓出一條路。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后生突然就成了僅次于放映員的明星。

后來,這里的人們把幾個村子同時放映一部片子,叫做“跑片”。

那時大家還不太習慣使用“轟動”這個詞,但大家都在唱電影里的這首歌。養蠶女人的身價,竟然在歌聲里被抬高了。甚至城里的姑娘,也想到這太湖邊的桑園里來體驗生活并且收獲愛情。談婚論嫁的時候,介紹人說,人家是蠶花姑娘呢!口氣是蠻響亮的。

后來就聽說,放映《蠶花姑娘》的那個電影隊小伙子,真的娶了一個桑園里的蠶娘,就是六公公的孫女采芹。桑園里的愛情,顯然沾了電影的光。

不過,電影再怎么好看,歌再怎么好聽,愛情再怎么動人,蠶娘們說,養蠶,哪有這般浪漫啊,那是天下女人最苦的活啊。

城里來的地方文化學者不太理解,不就是采采桑葉喂喂蠶嗎?

且聽蠶娘怎么說吧。

看似尋常的一日,農歷四月初八,卻是一個吉祥的好日子。村里會給養蠶的人家發蠶種。那是很小的一張紙,假如你的手一松,它會被湖風刮走。但這張十厘米見方的紙上,是2萬5千條蠶的生命。它們的體積,比芝麻還小,也是一粒一粒的籽,稱蠶籽。然后,第二天,蠶籽要見光,平時連晚上都舍不得點燈的養蠶農戶,在白天到來的時候,一齊把電燈打開了,這叫烘蠶籽。蠶娘們回憶,早先沒有電燈,這張蠶紙是放在貼著內衣的胸口捂著的,如果是少女或少婦,城里來的文化人喜歡管那個地方叫“酥胸”,他們相信那地方散發的能量一定比電燈大。也有的老蠶娘把它放在熱鍋蓋上,借助鍋里的溫熱來孵化。一粒一粒的蠶籽最早是在紙上蠕動起來。它們正式來到這個世界,第一件事跟嬰兒一樣,要吃。于是天蒙蒙亮,蠶娘們就出門采桑葉了,帶露珠的嫩桑葉,是幼蠶們的最愛。

蠶食。這個原本溫良的詞,居然一直為史家所沿用,據說后來還是秦滅六國的專用語。這個比喻看似平和,如同蠶吃桑葉那樣,一點一點,但結果很驚人,假如你是一條野心勃勃的蠶,將別人的城池看作桑葉,那么,不知不覺地、一口一口地,就被你吃掉了。

養蠶的日子里,人采桑葉的速度,幾乎跟不上蠶吃桑葉的速度。那真是臥在竹匾里的千軍萬馬,它們不急不躁,扭動著干凈而儒雅的身姿,穿行在蒼翠欲滴的桑葉中。它們顯得格外白皙,于是蠶娘們送它們一個名字叫白小娘。它們吃桑葉的聲音,起先像下小雨,沙沙沙的;后來,簡直是壓低了嗓子的暴風驟雨了,文人們送它們一個詞:急管繁弦。看窗子外面皓月當空,室內卻似風沙彌天,不知有多少部隊在冒雨行軍。

蠶娘們一夜要起來十多次喂蠶,說她們“和衣而睡”,是比較文雅的說法,實際上一個個蓬頭垢面,她們自稱“隔夜面孔”。天亮的時候,個個眼睛里都有血絲。

蠶臥在被木架子隔成一層一層的桑匾里,就像上鋪、中鋪與下鋪。跟人一樣,它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身強、活絡,有的病懨懨的;喂蠶的時候,蠶娘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了,她們肯定記得,哪只匾里,有幾條蠶是要特殊照顧的,寧愿自己多吃點苦,也不會顧此失彼。有的蠶娘幾天幾夜不睡,走路都搖搖晃晃的。

此地有民諺:日不歇夜不眠,三十六天見銅錢。古時的錢幣是銅制,銅錢是百姓活命的依靠。雖然紙幣已經用了幾個朝代,老百姓還是覺得“銅錢”二字比較牢靠。三十六天不算太長,但這里的女人們養完一季蠶,人都要褪掉一層皮。不過你想想,通常集體的“分紅”要到年底,家家戶戶的錢袋子是癟的,如果你肯吃三十六天苦,蠶寶寶上山吐絲結繭的時候,躺在收購站抽屜里的“銅錢”就在向你召喚了。

桑園對于蠶娘們的最好回報,就是桑葚,如果是一棵老桑樹,會結一擔桑葚。本地方言,稱它桑悶子。酸甜酸甜。它能把你的牙齒染得烏黑,有時你的衣領、脖子也染上了桑葚的汁水,此地人就說你是“烏風梢”——一種習慣蜷隱在茅草叢中的蛇,尾巴是烏黑的。這種蛇看起來可怕,但并不毒。

在城里來的做田野調查的文化學者看來,蠶的上山與吐絲,是養蠶最美的風景了。可這個節骨眼上,蠶娘們連氣也不敢松一口。所謂上山,就是用干稻草絞成長長的草龍,鋪在干爽的地上,讓千萬條蠶臥在草叢中,歡快地吐絲作繭。歡快這兩個字,也是文化學者們強加給它們的,他們還說了一個詞叫“千絲萬縷”,作家知道了卻認為缺乏溫度,也不夠生動。如果我們重返那個白小娘們吐絲作繭的現場,你會發現,白小娘們吐絲的時候,有一種舞蹈的節律,它們是不經意的,是揮灑自如的,用今天年輕人的話說,是充分的來電與放電。然后作繭的時候,它們是有章法的,不是急吼吼的,它們將自己包裹起來與這個世界作別的時候,是恬淡的,有一份從容的定力。然后雪白的繭子是純潔的,說它們像雪花銀子有些俗,但真的是一塵不染的尤物。

到這個時候,你才真正知道蠶娘們有多辛苦。有的蠶已經在上山,有的蠶卻還在吃桑葉,老的老,小的小,你照顧了誰好?一條蠶也不能落下啊。那樣的長夜只有太湖里吹來的風陪伴,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蠶娘們面前,有一絲一縷的光亮,然后織成一片片的光亮,她們把雪白的新繭輕輕地拎起來,搖一搖,繭子照在她們疲憊而開心的臉上,那種光亮與她們的微笑很搭配,絲綢的溫軟與質感,難道不是從蠶娘們的笑容開始的嗎?

雖然養蠶真的很苦,但蠶娘們在養春蠶的時候,心里已經在惦記著夏蠶和秋蠶了。并不是她們特別喜歡白小娘,而是她們離靠養蠶持家的目標還有一些虧欠。修屋或造屋,出嫁或迎娶,還有生養、念書、看病、還債,等等,開門七件事哪樣不用銅錢呢。來這里做田野調查的文化學者得出一個結論:如果說這里的男人是被夜潮地逼得做不成懶漢的,那么,這里的女人就是被無邊無際的桑園煉成勤快的蠶娘的。這里的一個關鍵詞是桑園。這是一片巨大的氣場,如果做一個減法,把桑園減去,無法想象,女人會是什么個樣子。

養完三季蠶的蠶娘們,在冬天到來的時候,雖然荷包里有銅錢了,但心里是空落落的,身子也都有些虧。說她們想念那些繭子,不知被運到哪里去了,做成什么衣服了,不知穿在誰的身上了,可能有些矯情,也不切實際。但她們會掰著手指,算計著春蠶開養的日子。也就是說,即便是歇著,也是為下一季養蠶積蓄氣力。

難得的冬閑時光,她們又想起那部電影、那首歌了:

一把青蠶一把汗

一條蠶兒一顆繭

蠶兒肥壯人辛苦

換得豐收心里甜

滿河小船忙運繭

好似白云飄水面

……

【積肥記】

今天的人們說起太湖藍藻,都是深惡痛絕的,但是在四十年前,它卻是農民的寶貝。

那時不叫藍藻,叫湖淀。專家說它的含氮量很高,是非常好的有機肥料。當年的太湖還沒有污染,湖面上難得有小面積的湖淀集聚,瀆邊的每一座村莊都會組織人手去撈湖淀。但很多時候,出去撈湖淀的農船晃蕩了一天,也撈不到半船湖淀。

撈不到湖淀,大家心里著急。因為沒有污染,也就沒有“環保”一詞,如果這一天,外出撈湖淀的人們空手而歸,大家就會對著清粼粼的太湖水開罵。顯然人們是把太湖擬人化了:清湯寡水的東西,叫你長點湖淀出來就這樣難啊。

空空的船艙意味著,即便是一個正勞力的工分,也要打八折。記八分工,對于在外奔波了一天的正勞力來說,是不公平的,但是畢竟沒有撈到湖淀,誰也沒有辦法。

顯然肥料是個大問題。瀆邊村的人們把目光投向了城里。

城里當然不會生長湖淀,但城里每天會產生太多的垃圾。市民日常生活里的很多垃圾,本身就是很好的肥料,比如煤球灰、蠶豆殼、筍殼、菜邊皮、魚內臟、餿飯菜等等。

于是,村里派出了五噸重的木船(后來改為水泥掛槳船),由六七個人編成一組,向無錫城進發。

捉垃圾,聽起來并不很雅,但事實上,這在瀆邊村是一項體面的活計。農民們可以借此進城逛逛,而且是無錫這樣的熱鬧城市,而且這也不是很重的體力活,無非是肩挑兩只筐,手拿一把笤帚;沿街走巷,一路觀花。在旁人看來很是散心。

每次安排去無錫城里捉垃圾,生產隊長總是頗費考量,大家都爭著去。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去城里捉垃圾的,第一,你得腦子活絡一點,會記路,如果你本身是個“阿木靈”(本地形容愚蠢的人的方言),一進城就迷路,還得找個人來伺候你,那怎么成呢?第二,你得會幾句普通話,雖然無錫方言在環太湖一帶是大略聽懂的,但是,無錫城里居住著太多外地口音的人,語言上的障礙,肯定會對捉垃圾產生負面影響。第三,你得會跟人家搭訕,懂得交流,不然人家連門也不會讓你進。

把時光退回四十年,符合上述標準的農民并不是很多,最后的篩選是狠著心腸來的。做個隊長真不容易,人情面情,他都要照顧,但是也不能壞了做事的規矩。

雖然進城捉垃圾是干活,但是,只要是被派到這份活兒的農民都會換上干凈一點的、補丁少一點的衣服。說他們像進城走親戚,顯然是夸張了,但他們的臉上確實掛著一種平時不見的神態,那種說不出的期待和謙恭以及隱隱自得,只怕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明白。

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他們就出發了。為了那一爐煤球灰,他們必須趕在城里的居民早晨起來生煤爐之前趕到,如果晚了,城里掃馬路的環衛工人就搶先了。居民們剛把煤爐灰倒掉,他們就趕緊上前打掃,這樣等于是替居民們干活,城里人當然是高興的,憑良心講,那時農民的地位并不很低,雖然囊中羞澀,但政治上屬于“貧下中農”,和城里的“工人階級”一樣,場面上都是響呱呱的。況且,農民們大都一臉的樸實,是經過選拔才到城里捉垃圾的。城里人不但放心,有時還會指點他們,從這里走過那個巷口,還有幾家是燒煤爐的,趕緊去,他們起得晚,煤爐還沒有生;還有那家,你們就不必去了,這幾天家里沒人。

春天的時候,江南一帶喜歡吃那種剝了殼子的青蠶豆,還有同樣需要剝殼的鮮筍,一只筍就能剝出一大堆殼子;到了夏天,蔬菜瓜果特別多,到處都是黏糊糊的瓜皮果殼。這個產生垃圾的旺季,給城市居民逼仄的生活空間平添了許多煩惱。環衛所的工人每天只打掃一次,而且不可能深入到居民家里。是農民們及時帶走了這些垃圾,他們賣力的清掃,讓他們的眼前頓時清爽起來。所以城里人對前來捉垃圾的農民們是不反感的。有時,幾天不來,他們反倒不習慣,怎么捉垃圾的農民兄弟這幾天不來呢?時間長了,大家彼此也熟悉了,有時也拉拉家常,農民看到城里人家的收音機、縫紉機、鬧鐘(當時江南城鄉的家庭標配),很是羨慕,他們不會用手去摸,但他們會瞪大眼睛去看。然后,看到城里人住的房子那么小,他們就會松口氣說,我們鄉下呢,就這點好,房子大,一個豬圈也有這么大呢,他們比劃著,顯得很自信。城里人并沒有誤會農民把他們不大的住房當做豬圈,反而說,是啊,你們吃的白米也比我們新鮮,空氣也比城里好。那個時候,城里居民家里是不安防盜門的,窗子也半開著,有時候家里沒有人,門就那么虛掩著,農民們大大方方推門就進去了,把堆在屋角的垃圾取走、打掃干凈之后,他們順手就關上了門,從來沒有聽到誰家少了什么東西。

彼此混熟了,農民們進城的時候,會順便帶一些地頭剛擇下的蔬菜,比如洋蔥、蘿卜、蒜苗、雞毛菜,城里人特別喜歡。他們發現,農民捉垃圾的扁擔上,還掛著一桿小秤。家門口的交易,其實已經不是生意了。江南的夏至,有吃餛飩的習俗,城里人認為,用雞毛菜加肉剁餡,是最饞人的。所以,在相宜的季節里,他們對捉垃圾的農民兄弟也有祈盼。所謂各有所得,大家都樂意。

農民們的吃飯,一般用船上的行灶自己燒。但有時他們捉垃圾的戰線拉得過長,趕到船上燒飯太誤時間。于是,中午做飯的時候,農民們拿出剛脫粒的新白米,跟居民們商量,能不能借你們的鍋灶煤爐煮一鍋飯?我們可以多給你們一些米。

說實話,這種剛登場的新米,不煮飯聞聞也是香的,城里居民哪里能吃到,他們略加遲疑,就答應了。

于是呢,城里人家不大的飯鍋,煮上了瀆邊村農民的新米飯。煮飯的過程這里忽略不計,生米煮成熟飯之后,農民裝上幾大碗,就告辭了。剩下的半鍋飯,是他們留給居民的,作為酬報,這半鍋米飯的價值當然不止幾個煤球的費用,所以他們轉身離去的時候,連聲的感謝里并不附帶歉疚。然后他們消失了。消失在小巷旮旯的深處,他們會找一個背風僻靜的處所,蹲在街沿石上,安安靜靜地吃他們的午飯。這飯還冒著熱氣,搭飯的咸菜是他們自帶的,有的還帶了自家腌的蘿卜干。居然,能在城里吃一頓熱飯,看看城里的光景,聽聽喧囂的市聲,感覺自己也是城里人了。總之這一頓飯他們吃得既開心,又有尊嚴。

捉垃圾的活兒,一出去就要好幾天,吃飯容易對付,晚上住宿只能在船上將就。春夏之交的天氣,夜里也不怎么涼了,男人住在船尾,女人住在船頭。夜里看看星星,扯些閑篇就各自呼呼大睡。等到船上的三個艙全部堆滿了垃圾,就難分什么船頭和船尾了。須知一層層的垃圾悶在船艙里,等于是在悶燒,最上面鋪幾張草席,人就睡在上面,開始覺得軟塌塌的,倒也舒服,慢慢地覺得背心里發燙,原來是垃圾冒煙了,趕緊舀來河水,澆了半晌,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可以出遠門的活計,除了捉垃圾,還有樵青草。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太湖邊的村莊還沒有普遍使用化肥。田地太多,即使把所有路邊和田埂上的青草都割下來,漚成有機肥料,也還是不夠的。于是,瀆邊的村子經常派出青壯勞力外出樵青草。常州與無錫的郊區,那種城鄉結合部的地方,通常是他們的首選。一般情況下,一支樵青草的隊伍里,會有三個男勞力、三個女勞力,再加上一個男半勞力(比如上了年紀的老漢),也就是七個人的規模。配上一艘五噸的農船,一般要出去兩三天,吃住都在船上。他們掙的工分,與樵得的青草斤量,是成正比的;不到船艙里堆滿青草,他們不會回來。這個活計肯定不如去無錫城里捉垃圾那么搶手,但畢竟是出遠門,又是集體行動,吃苦與樂趣也是成正比的,所以大家比較爭先恐后。

走水路去常州和無錫要過太湖,遇上風急浪高的天氣,載滿青草的農船就有危險。1970年的夏天,一只滿載青草的農船在太湖的風浪里差點被顛覆,農民張茂金不慎落水身亡。這個消息對太湖沿岸瀆村的農民們不啻是個沉重打擊,此后他們外出樵青草就改變了策略。沙塘港村90歲的杭金德老人保存著一個1964年的日記本,那上面有詳細的記載:

1964年8月22日,全隊婦女集中,自備干糧,凌晨3點集中到農船上,將船搖到漕橋、潘家橋、雪堰橋等地去樵青草,到這些地方時天已經大亮,大家分散各自樵草,到船上過秤。一般到中午的時候,船艙里的青草就滿了,而所有樵草的人都步行回家,只留下三個水性好的漢強、春生、根大,搖著一船滿滿的青草,穿太湖回到沙塘港村。

接下來,杭金德老漢記錄了一組當天割草的數字,以及他們獲得的工分。

根娣484斤,月鳳267斤,小大304斤,順娣324斤,金伯308斤,杏芬27斤,芳芽128斤,順梅347斤,菊英322斤,玉珍372斤,美琴285斤,美寶440斤,聽娣332斤,仙大258斤,早元251斤。

按當時的規定,每一百斤青草計四分工。這一年,村里每個整勞力一天如果按十分計算,價值是五角錢。那么,以力氣比男人還大的根娣這一天的分值,她大約可以進賬兩元三角錢。這是非常高的收入了,當時一斤豬肉也才幾角錢。但是,同樣樵草卻產量偏低的杏芬,由于肚子疼(后來她告訴別人,是“二姨媽”來了),這一天她連五角錢也沒有掙到。

【村干部】

杭金德老人當年做過生產隊長。你別小看這個鄉村級別最低的芝麻官,手里還是有實權的。根據他的回憶,當年做點小干部并不容易,政治運動多,什么事先拿干部開刀。他有一個最重要的日記本,記錄的全是當年村干部在“四清”運動中作自我檢討的內容。

杭連生(時任生產大隊隊長)自我檢查:

1962年用隊里的錢借給蔣細狗50元,后辦移交時,蔣還25元,還有25元以小農具租金代替。

和隊里骨干集體吃喝,吃幾次,并做一次單據。共吃掉35元洋蔥款。

小舅子群生砌屋,私下給他隊里的蘆菲,價值10多元。

自己在機船上做輕工,給自己記三個工。

私拿隊里的百合20斤,蠶豆5斤。

多拿麥粉20斤。

公社領導來開田頭現場會,走時拿隊里的芋頭50斤送給公社幾位領導。

自己家住隊里的公屋,兩年未付租金。

男女關系問題:我和崔某某好過,雖然沒有發生肉體關系,但群眾影響不好。

杭連生應該是比杭金德官級別高并且握有權力的大隊干部。憑良心講,他吐出的這些“錯誤”,看起來數額不多,但當年的10元錢,至少是今天的1000元,按照這個倍數,放在今天,那也是不輕的錯誤,至少性質是一樣的。值得肯定的一點是他的認錯態度,在組織面前,把給自己多記幾個工分的事也坦白了,甚至連“沒有發生肉體關系”的精神戀愛,也暴露無遺。這份供詞證明當時對干部確實管得很嚴。批評與自我批評,向來是中共獲得勝利的法寶之一。

蔣坤元(時任生產大隊會計)自我檢查:

缺少階級立場,敵我不分,大隊食堂解散后,把一只軋面機賣給地主裘玉興,只收他50元;還有一只軋面機,沒有和其他干部商量,獨斷獨行賣給了陳細大(窮困戶),也只收了50元。

對階級斗爭觀念比較模糊。如富農杭國章,只看到他干農活是把好手,沒有看到他政治上的陰暗面,比如他污蔑有些干部下鄉蹲點,是形式主義,加重鄉村負擔。

對四類分子杭孝堂放松監督,讓他去無錫賣蘿卜,助長他搞投機倒把,他幫大隊買的600元桐油,完全失效無用。

1963年,開后門買來四十斤化肥。沒有交給公家使用,給雨生12斤,德榮12斤,富大6斤,我自己20斤。

1964年挪用大隊倉庫稻草20捆,修補自己的漏草屋,至今蕩賬,沒有付錢。

另有粗木頭一根,是三隊倉庫里的,坤生(隊長)送來給我,我推辭不過,只付了3元錢。

1962年,做生產隊會計時,幫翠芬多記了53斤青草,使她多得2分工。我和她談過戀愛,因我娘說我們八字不合,就回絕了她,后來她嫁給瘸子王龍生,生活清貧,我心里不太好受,我這完全是資產階級思想。

這個蔣坤元的“錯誤”,放在今天,一大半應該表揚。他對自己多占的一點點公家便宜,那樣地痛心疾首,就連給昔日的相好多記二分工這樣的事,也坦白出來。從字面上理解,他的住屋不但是漏雨的,還是草屋,作為一個手握經濟實物權的鄉村干部,換了別人只怕早就住大瓦房了。關鍵是,在強大的組織面前,人人都在掏心剜肺,他能不把自己的心全剜出來嗎?

杭熙茍(時任生產大隊副書記)自我檢查:

幫四類分子杭孝堂蓋草屋,還給他六尺布票。

叫伯軍、坤生來幫我家種自留地,剝削他們的勞力。

1963年冬,參加賭博“小來來”,導致全大隊很多人染上賭博的癮。

1962年,到下朱街農具廠,打了大隊證明開后門,買木頭為父親做棺材。

男女關系有4人,但只有1人發生過肉體關系。

貪污糧票40斤,山芋100斤。

開后門。是因為前門老是關著。當時的鄉村還盛行土葬,為父親買木頭做棺材,雖然背了一個“開后門”的罪名,想想也值得。

然后,幫助四類分子。所謂“四類分子”,就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右派等。鄉村基本沒有右派,被“專政”的往往是地主、富農和反革命分子。

可是,再怎么專政,他們也是人啊,在一個村上住著,有的還是長輩。他們有困難,難道能忍心看著他們住的草屋淋雨嗎?

叫幾個村上人來幫干活,實際也是一種互助。怎么就變成了剝削勞力?朗朗乾坤,天地良心,又不是一個相互抹黑的時代,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抹黑自己呢?

不知道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男女關系”是如何界定的。按照杭的說法,他只和一名女性發生過“肉體關系”,但卻承認“男女關系”有4人。另外的3人,是怎么來確定的呢?

對此,杭金德老人給出了明確說法:男女授受不親。這是古法傳下來的標準。平白無故,你為什么幫一個女人多記二分工?還有,寡婦門前是非多。貧困的年代,一個村里總有個把寡婦,你千萬不要因為寡婦生活困難,你就單獨上門去看望,即使你什么也沒做,你也講不清楚。

再有,但凡女人來找你說事,即使是在村部辦公室里,你也要把門開得八敞,有窗子的話,窗子也要打開,免得閑話閑說。村里的年輕人業余演文藝節目,作為村干部要走得遠遠的,為啥?唱唱跳跳,半夜三更,最容易出事。有的年輕媳婦,家里男人氣量小,有時半夜雞都叫了,女人還不回來,他掄根棒子就出門了,如果你村干部也待在那里,跟她們說說笑笑,那么好了,人家肯定不會放過你了。

那個時候,干部見了群眾是敬畏的。

這樣的一種生態,鮮見于記載。

附:杭金德1961年5月11日參加公

三級干部會議記錄

陳書記講話,傳達中共中央關于農村工作的60條意見,其中規定,太湖瀆邊的生產大隊,允許社員在家邊、屋邊、田邊、河邊、溝邊、路邊、塘邊、墳邊等“十邊”地上種植作物,允許發展家庭副業,并將少量自留地分給社員,絕對不給社員扣上“資本主義尾巴”。

說起這“十邊”,鄉村的老人還有記憶。原來農民基本沒有自留地,或者說,自留地少得可憐。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自然災害,給當局是一個巨大的警醒,把荒廢的“十邊”騰出來讓種植農作物,真是一個天才的構想。這“十邊”的面積可大可小,上邊的干部管不了這么多。于是瀆邊村的農民更忙了,但沒有一個人叫苦,因為這“十邊”上種植的收獲,基本是他自己的了,所以瀆邊村的人們舍得辛苦,愿意辛苦。

村事

七十二瀆村之首,當數沙塘港村。

有一首順口溜這樣說道:“港口十八村,村村十八巷,巷巷十八家,家家七八人。”

也就是說,這個村里還有十八個小村,由此派生出來的巷子和人家,都是以幾何級數增長的。

在這里,向一條古老的通向太湖的河流——橫塘河致敬。它以從容不迫的姿態穿村而過,在與太湖接口的地方,它還調皮地捺下一撇,感覺那是文人不經意留下的遺墨。

為什么一個湖邊瀆村里,會有一條熱鬧的老街?那是太湖里的捕魚船遇到風浪時,抄最近的水路,將船駛進沙塘港附近的楊家潭或竺山內湖。最多時,幾百條扯篷船一齊涌向這里。想想那是什么場面。這河岸上怎么也得有一條街啊,這是老天送來的客人。

人老了,街也老了。

扯蓬船進了沙塘港,漁民們會放下一只小舢板,把捕到的魚蝦趕緊拿到老街上出售,然后再購買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等生活用品。魚蝦變成的銀子,很快變成了水岸小館里的烹炸爆炒,變成了進行時的瀆邊故事。

【甜白酒】

很多外地的漁民到了這里,喜歡喝一個名叫老袁的白發公公釀制的甜白酒。那種酒用上好糯米,加一粒奇特藥丸,鴿子蛋般大小,稱酒娘。糯米煮成白飯,酒娘加入其間,很快它就發力了。甜,是純正的那一口,比起蘇州販來的甜白酒,那是甜得膩答答;這里卻是山歌一樣的呱啦蹦脆的甜。再就是兇,喝酒的人知道,有一種兇叫做剛剛好,如同不討厭的小娘子的那一股潑勁。如果喝的是二鍋頭,那是直來直去的兇,就如一拳打上來,面孔都要裂道口子;這甜白酒不一樣,它是衣服一件件脫的,脫到剩下個紅兜肚,不脫了。撓你的心。這樣的一口甜白酒,居然漁船開走了,漁民們還忘不掉,撒網的時候還生生地想著,一回到沙塘港老街,就都撲向老袁的酒鋪。

但是老袁這個人行蹤不定。他沒什么店鋪,生意都在自己的住家進行,但他的家門一年倒有半年關著。他并不是在外閑逛,而是在采藥丸的原料。因為他生意好,別人也想跟他討要酒娘的配方。他倒不保守,悉數講給你聽,有時還寫在紙上:須采一種太湖蘆蕩里的辣蓼草的籽,來做酒曲,與秈米一起用小石磨磨成粉,經過發酵、日曬等多道工序,才能搓出一個鴿蛋那么大小的藥丸。不過,別人按照他的方法去做,那一味丸子就是差了那么一股勁道,要么太甜,要么太酸,或者兇得沒有道理。

此地風俗,農歷六月十九,家家戶戶要蒸饅頭。這饅頭也須用甜白酒來發酵。老袁很忙。過年時農家做米酒,就是個小門小戶的人家,平時節省,米酒卻不能省的。一做就是上百斤糯米。老袁的酒娘哪里夠?誰讓他的酒娘那么靈,又那么便宜呢,零售僅兩毛錢一顆,批發呢,一毛五。天地良心。

一個人就怕出名,雖然老袁沒有單位,背個褡褳袋到處走。但當年可以管他的部門很多,比如工商、稅務,可以管他無證經營、漏稅;“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可以割他的“資本主義尾巴”。老袁就跟他們打游擊戰了。他瘦瘦的身子像湖風一樣刮來刮去,想要買他的酒娘的人總能找到他,想要找他麻煩的“公家人”卻到處抓不著他。終于有一次,湊他回家看望老娘,幾路人馬一起“端雞窩”,把他逮了個正著。那是冬天的一個晚上,河面上結了薄冰,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出門時順手帶了把扇子。工商人員罵他神經病啊,他說,你們把我關起來吧,給我管飯,一直管到夏天,我才高興呢。最后工商人員要他寫保證書,他寫了一句話:我老袁保證不做不賣。但沒過幾天,他又在老街上賣酒娘了。再次被抓到,他還抵賴,說,我是講過不做不賣,但我沒說過做了不賣啊。某次,又抓他,是個夏天,他扛了一床厚棉被出門,說準備住到冬天。那天他破天荒發火:老子不做酒娘,六月十九你們用什么做饅頭,過年不做米酒,鬼才上你家門呢。

果然。這年的六月十九。老袁失蹤。老街市面上有各種酒娘,唯獨不見老袁的。這就動了眾怒了,老百姓苦水苦月,對難得的一個節日都比較重視,老袁的酒娘,想必是做饅頭的核心,也是這個節日的核心。因為一個饅頭的變味,人們突然變得沮喪而且憤怒。工商組的辦公室被群眾包圍。問,你們把老袁弄到哪里去了。

沒有人知道老袁的確切去處。不過,似乎沒有人擔心他會出什么事。沒過幾天他像一陣風一樣回來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無疑老袁是個民間智慧人物。可惜他生錯了年代。

后來報社的記者給他寫過文字,不過他已經去世了,是他的兒子提供的材料,清明的時候,他兒子把那張報紙在他墳前燒了。居然有人聞到了甜白酒的香味。

【鷂子】

農歷二月十九,是觀世音菩薩的生日。每年的這一天起,老街上下的人們會到太湖邊去放風箏。

此地方言,稱風箏為鷂子。

是因為這浩蕩的湖風,在春天到來的時候格外清爽,沙塘港的人們都喜歡這一口嗎?文人的理解是放飛一種心情。其實,這跟太湖邊航船的人家出行有關。舊時沒有天氣預報,到了有天氣預報的年月,沒有收音機。鷂子一上天,大家就知道刮什么風,風力有多大。該不該出門自己有數。

民間聰明的人多。湖風有時也像音樂,這里的人就在鷂子上裝了笛子,風一吹,笛子自動就響起來了,四面八方都聽到笛聲,悠悠長長的,這里的人稱鷂笛。民間傳說里的鷂笛,卻與慈悲有關。清明前放鷂笛給十八層地獄里的冤鬼聽,告訴那些被打入地獄的冤鬼,春天來了,又一年過去了。

晚上飛上天去的,稱鷂燈,那是在鐵絲箍成的籃兜內,放進燒紅的炭火,風一吹,炭火發紅發亮,在漆黑的長夜里閃閃爍爍的,鐵絲網兜灑落下一串串帶尾的火炭屑,在夜風里像極了火鳳凰的尾巴。天色很晚了,那些駕了船出去撈水草的、賣楊梅的、賣茅柴的、捉小豬的,如果哪只船還沒有回來,那他的家人必定會為他放鷂燈的,那時的鷂笛和鷂燈,除了在催家人歸來,也在為家人導航和祈禱。晚歸的船只在十里水路之外就能聽到鷂笛,那樣漆黑的長夜,笛聲傳來,突然鷂燈一閃一閃,船上人的心就感覺到家了。

外地的漁家喜歡在沙塘港過夜,還有一個原因是,這里的民風比較厚道,不但有鷂燈給導航,還在一個叫暗山的地方(此處有暗礁)豎了兩根高高的、粗蠻蠻的石柱,上面常年架了風燈,作為防止觸礁的標志。

鷂燈和鷂笛,后來就慢慢失傳了。

那是因為,制作鷂笛很費功夫,須取一種孵雞竹,其柔韌性較佳,亦輕飄靈動。粗竹管用來做高音,風灌進去,其音深沉內斂、共鳴聲宏大;細竹管的音質較為嬌糯,如田頭阿妹,嚶嚶盈盈,自是清靈婉轉。此竹不易找到,制作也頗費功夫,當今人們做事,效益放在第一,制作鷂笛費時費工,無錢可賺,失傳是自然。遠去的不僅是手藝,也有日漸淡薄的匠心。至于鷂燈,那是農耕文明的產物,如今哪里還有炭火,取暖都是空調。船家的手機都有導航功能,船只上也配備GPS設備。鷂燈只能存活在老輩人的記憶里了。

但是這鷂子,卻是一代傳給一代,成為太湖瀆邊人家的一種精神陪伴,一道常年不衰的風景。

起先是放著玩,后來就有競爭了。我錢沒有你多,房子沒你家大,說話沒有你牛逼,但我的鷂子比你家的飛得高,不相信,就拿出來比一比吧。

你有蝴蝶鷂,我有燕子鷂;你有八角鷂子,我有蜈蚣鷂。沙塘港人記憶里最長的鷂子,足足80米,那真是一條巨龍鷂,系了十多盞鷂燈,八支對稱的鷂笛。當巨龍吃到天風,在高天上飛舞的時候,人們有片刻的驚呆,感覺真龍附體,分不清天上人間了。

一個秘籍是,鷂子要飛得高,必須吃到天風。當地民間的語境里,形容人厲害,也有一句歇后語:此人吃到天風了。意思是得到了天助。什么天風,在氣象學家看來,那都是大氣流的影響。文人和道家不這么看。文人愛想象,比如陸游,早年來過太湖邊。一只鷂子扶搖直上,他會寫詩贊嘆:紙鳶收線愁風惡,秧馬掀泥喜雨蒙。堪嘆今年衰更甚,蒼顏縱醉不成紅。道家是講風水的,可以放鷂子的地方,氣場必定清朗且開闊,為什么有的鷂子放著放著會摔下來,因為它的氣場不對,它吃不到天風,它不能穿越高天上的流云。慢慢地,鷂子不但是起碼的鄉間娛樂,也維系著一種民間的匠心,更有農家心情的依附,平頭百姓是終歸吃不到天風了,就讓這鷂子代他們吃天風去吧,當他們手扎的紙鷂真正飛到高天之上,他們在地上扯著鷂繩奔跑時,感覺如有神助。這種力量,除了老天能給,還有誰肯這樣發力。這樣的感覺,除了放鷂子,庸常瑣碎的日子里,何處可覓?

【唱春】

此地三百六十行,沒有一行是可以輕慢的。

唱春佬,屬于早年鄉村的一個活躍人物。后來我們在電視上見到的脫口秀,其實已經是他們的晚輩。不過,憑良心講,唱春這個行當,在鄉村的地位一直不高,他們是吃開口飯的,一雙細腿,一副小鑼和敲板,東村跑到西村,見什么人,唱什么詞曲。他總要逗你開心,順著你的心窩子唱。唱到你動心,他決不讓你扔幾個銅板給他會覺得勉強。

沒有人從心里討厭唱春佬,這是實情。寂寞的鄉村,有時像扣著鍋蓋一樣憋悶,唱春佬一來,打谷場上的雞鴨都撒歡起來,小河里的水都流得快了。實際上唱春佬進村的時候,功課已經做足,像這一行的人,眼尖,記性好,過目不忘。你以為他嘴里沒遮攔,見到什么就唱什么嗎?從來不是,他一步路也不會走錯。哪個村上誰家在給老爺子做壽,哪個村上誰家造房子今兒個上梁,誰家女兒今天出嫁,還有誰家生了大胖小子在辦滿月酒,他都知道。

唱春分兩種,一種是“送上門”,藝人穿村走巷,挨門挨戶獻唱,領取賞錢;還有一種是“送座堂”,那就有點說書的味道,起碼是《牡丹亭》,或者是《孟姜女》,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卷簾子的。當然價錢也貴。大半的唱春佬,只能送上門,通常是站在你家門前,若是你門前有棵石榴樹,他就從石榴唱起,當然唱你是多子多福,但如果你家生了一窩女兒,他一轉眼就唱籬笆上攀爬的鳳仙花了,然后他進了你家門,先唱你家四代同堂,再唱你家勤勞致富;眼睛一瞄墻上有獎狀,趕緊唱你家五子登科,然后看到鏡框里的結婚照片,又唱你家龍鳳呈祥。想想也不容易,嘴里從來不停,只有眼珠子到處轉,現編詞,急就章,基本上槍槍命中。主人面帶歡喜,他就加重佐料,這叫“加二奉承”,若是主人嫌煩了,他趕緊撤退。客氣的主人會給幾個賞錢,也有吝嗇的主兒,米囤里抓幾把米,或者給幾個冷團子,唱春佬一樣要受。

唱春佬還有一個不容易,就是心態好。這世間的冷暖炎涼,誰人有他心知肚明。但他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總是樂呵呵的。他給善良的百姓送去樂子,卻不會給名聲不好的鄉霸唱出贊歌。他現編的詞兒里當然免不了有江湖味道,也有牽強附會的段落,但核心總是惜福,里里外外都是良善,也倡導一種善惡有報、慈悲為懷的價值觀。每到一個村子,他也要拜碼頭的,村里有的老學究,扳他的字眼,說他這也不對,那也不是。他就唱:大紅帖子飄四方,自古就有唱歌郎,行行都有老師傅,學生我先拜老先生。樂得老先生手捋胡須點頭大笑。

遇到跟他過不去的鄉村痞子,他不慌不忙,現編一曲:花盆栽樹根底薄,十指尖尖有短長,同是樹木有高低,滿池荷花開不齊。等于是認輸,給自己臺階下,也是體面圓場。

有些詞曲,不用矯飾,本身就是彌足珍貴的江南田園牧歌。那種溫暖的情調,那種充盈的地氣,還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民間智慧,會讓我們的專業歌者臉紅。

農家樂(唱春調)

正月里來是新春 家家接灶掛燈籠

流星火炮震天響 龍燈獅子賽活龍

二月里來杏花開 推開南篙就開船

河泥艙里有飯菜 小魚小蝦味道鮮

三月里來是清明 修圩筑埂頂要緊

馬蘭薺菜包團子 豆腐咸肉燒嫩筍

四月里來秧苗青 男女老少養蠶忙

鋤秧田來翻草塘 還要吃頓烏魚湯

……

如今,連同那些田園牧歌一起,唱春佬也消失了。

【修橋鋪路】

村莊的周圍都是水面。

沒有橋的年代,靠擺渡。很多擺渡是不收錢的,稱義渡。

有模糊記載的明代,這里的擺渡慢慢變成了橋,僅一個沙塘港村的周圍,就有二十多座橋。

那都是村上的有錢人捐資建造的。后來就有了一個規矩,也是一種公認的價值觀:你有出息了,有錢了,修座橋吧,或者鋪條路吧,要不你的錢再多,在村里也直不起腰桿。

此地出入最重要的一座橋,就是沙塘港橋。明代正德五年,由鄉賢裴清等人修建。崇禎元年,邑人杭有德重建此橋。又乾隆十九年,邑人杭志泉、杭時夏、戴瀛洲等人再次重建。然后到了民國初年,此橋再度頹敗,邑人奚仲莆站出來重新選址,再建此橋。這讓人想起外國人修教堂,一座米蘭大教堂修了五百年,一代一代前赴后繼。修橋這件事,與修教堂有異曲同工之妙。教堂是外國人用來安放和擺渡靈魂的,中國人的橋梁活在俗世,說的是與人方便。這四個字,往深里說,直通傳統文化的根基。一座橋站在那里,也有精神上的依附,勵志和感召,都鑲在一塊塊篤穩的橋石上。

水流到哪里,橋與路就延伸到哪里。老人們記憶里的符瀆橋,是沙塘港連接歐毛瀆村的必經之路。當時,七十二瀆村的人,凡是要到浙江的長興、湖州購買耕牛,都要經過這里。原先此橋是木結構的平板橋,非常簡陋;農民們牽著牛走到橋邊,牛猶豫著不敢往前,果然,一條腿邁上去,橋板就晃蕩。只能把牛趕入河里,涉水過河。于是有人站出來建橋了。這種事情下手也要快。你不出來,別人就出來了。沙塘港村民戴葛明,在外地發財,回到村里就出資造橋,慢慢竟上了癮。前前后后,他出錢新建、重建了15座橋梁。錢放在褲袋里誰知道啊,錢多了也是個禍害,走路都要小心。造橋多好,方便了大家,口碑是流傳的,一個人的成就感,被嵌入一座座橋里,等于跟著橋一起活,別人都走了,你還活在橋里,真棒。

陸路也是這樣。從前瀆邊一條路,一直通向浙江長興,路面全部用青石鋪設。這在當時的鄉村非常奢侈。這里的人都知道,清道光九年,村民杭席珍出面修了這條路,當時也有邑人跟進,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后來被人們稱為官路,但與官府無關。在蔬菜上市的季節,沙塘港村的農民,半夜兩三點鐘就起來了。夜潮地里生長的各種時令蔬菜,比如青菜茄子、長豆扁豆,蘿卜百合,都是鮮貨,一天也擱不住。還有瀆上西瓜,一個就幾十斤重。都要挑到街市上去賣,無論東西南北,都是18里生活圈,想去有集市的地方,大抵都是差不多這點路程。所以從前這里有句話,叫天亮18里。一付肩膀,一口氣挑18里,天就亮了。你可以換肩,但不可以歇擔的,若你停下來了,別人的菜擔子搶了先,賣了好價錢,你就歇菜吧。遇上下雨天,別的土路上黃泥沾腳,步子都邁不開,唯有瀆邊這條官路,青石板走得穩穩篤篤,此地方言稱其為 “滴爽”。

幾十年后,村民裴效生父子投資500余萬,將這條路改建為18米寬的黑色路面,汽車都能并排開幾輛。人們懷念歷代修路的人,嘴里不知燒了多少高香,有的人發狠起來就說,等老子發了財,也修條大路。

太湖水岸長達數千年鄰里協作耕種水稻的歷史,或許有一種文化上的慣性與暗示,它會鼓勵人們關注他人勝過自我,事實上的農耕相互依存關系,一直被認為是該地區的文化價值。一項研究表明,江南人和北方人如果同時走進一家茶館,經過一把妨礙他們走路的椅子時,江南人會小心翼翼地繞過它,因為他知道,這把椅子上有人;但是北方人卻不一樣,北方更為獨立的種植小麥和小米的長久歷史慣性,使得北方人對自己的關注會超過對他人的關注,那把被江南人繞開的椅子,肯定被他毫不猶豫地挪在了一邊。

文事

【節場】

沒有一個節日是平白無故的。過節就是民間記憶的接力比賽,一個老故事總是在被反復講述,情節的豐富與曲折,都在講述中不斷完善與更新。

沙塘港這樣的大村,肯定每年要有自己的節日。這里稱節場。那是非常大的場面,節場那幾天,四面八方的人群都會往這里趕,風雨無阻;人們又叫趕節場。

先是為了紀念一個古代的本地人,名叫黃二相公,小名黃泥郎。西漢末年,此人因救了東漢光武帝劉秀,被封為二品官銜的“黃二相公”。他長期生活在太湖邊,有一手駕船的超凡神力,封了大官并不到任,還是在太湖邊,救助太湖里的遇難船只。

一個口口相傳的關鍵詞是 “赤腳黃泥郎”,而不是“黃二相公”。遇難的船家只要大聲呼喊前者,他就會飛快地踏浪而來救助。民間的解釋是,必須喊黃泥郎,如果你喊他“黃二相公”,他得回去穿官服、蹬官靴,那豈不耽誤時間?

所以,太湖里的船只每遇風浪,赤腳黃泥郎的名字會被叫得震天響。茫茫湖面,風急浪高,終得脫險的船家相信那是黃泥郎的神力,于是供奉高香,那是必定。一份救命之恩,儲蓄在心里,等到節場到來的時候,肯定還得有所表示。

還有一個值得供奉的古人叫猛將,原為南宋抗金名將劉 。他曾經率領八字軍大破金兀術的鐵浮圖和拐子馬,令金兵聞風喪膽,后受奸相秦檜排擠,被剝奪軍權,貶為地方小吏。劉 體察百姓疾苦,發力整治農田、治理水患,為百姓做了很多好事。他特別厲害的一招,是驅趕殺滅蝗蟲,老百姓真要給他磕頭。每年秋天,沙塘港一帶普種蘿卜,偏偏這時蝗蟲肆虐,百姓毫無辦法,無奈之下,只能請神拜佛。據說,寺廟里的猛將菩薩,就是劉

的化身,又據說蘇州姚徑岡的猛將菩薩特別靈驗,此地人就駕船走蘇州,請來猛將菩薩。姚徑岡的百姓不肯將猛將菩薩出借,駕了船來追,這里的人趕緊跪在菩薩面前許愿:若肯屈尊沙塘港,此后每年八月十五起,連做三天大戲敬奉于您。愿心一發,頓時風順浪平,追來的船被遠遠甩在后面。此后猛將菩薩和黃泥郎都被供奉在當地的福善寺,據稱后來果真很多年風調雨順,旱地蟲害也得到消除。

這個故事的注腳是,此地人趕這個節場,是為了奔赴一場與恩公的約會。平白無故地演三天戲,太奢侈了。但那是祖先對恩公的承諾,如果這三天里不看戲,不大吃大喝,不情感交流,不但對不起祖宗,對恩公那也是寡情薄義。被祭祀的兩位恩公,一個在太湖上救危解難,一個在莊稼地里剿滅蝗蟲,就是把普天下的酒,全部裝了來請他們喝,那也是應該的。當然,他們心里明白,這酒最終都喝到自己肚子里去了。

于是,平時再寒酸的小戶人家,在這個洶涌到來的節日里也會請幾桌親戚朋友來吃飯。忙得烏頭黃汗的人們相互會打聽:今年你家幾桌?暗地里都是憋足了勁的。誰家請客的桌數多,證明他人脈廣,朋友多。此地有句話叫:量大財大。你舍得請朋友,必定會有回報。若是哪家不請客,會被大家點點戳戳,你想想,連個上門吃飯的親戚朋友也沒有,這種人怎么可以共事,撒尿也要多離他三個麥埂呢!

廚子們在這個節日里變成了香芝麻油,誰都要往上湊。這三天他們的身價特別高。手藝也是在比試的,誰家請的廚子若是燒的菜肴味道不地道,那等于是塌主人的臺,所以每個廚子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劉師傅有“清蒸太湖三白”(特指白魚、白蝦、銀魚);王師傅有“紅燒獅子頭”;李師傅有“膩蟹糊”;張師傅有“蟠龍癡虎”。其實客人們最喜歡的還是家常菜,什么雪菜田雞、蒜瓣泥鰍,什么蘿卜煨老鴨、茄子燒筒鱔,等等,都是吃客們的最愛。

戲班子早就腳底癢癢。三天要唱六場大戲,平均一天兩場。唱的是灘簧戲,本地人稱錫劇,也有越劇來客串,傳統的劇目有 《珍珠塔》、《五女拜壽》、《楊家將》、《庵堂認母》,現代戲有《霓虹燈下的哨兵》、《紅色的種子》等。名角兒來了,就等著票友私下請客。喜歡捧角兒的粉絲,還專門用冰糖熬了百合蓮心湯,送給自己心儀的角兒補補氣,潤潤嗓子。鄰近集市的各式商號,都在往這里趕,老街被臨時搭起來的店鋪不斷延伸。時鮮果品、服裝布匹、玩具首飾、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的,一波一波浪頭一樣打過來,老街若是有肚皮,早就被撐破了。

外地人來這里走親戚,一待就是幾天。都說這里人情濃,好客;魚蝦多,吃食豐富,光景熱鬧。這個節骨眼上,光是甜白酒,怕是鎮不住場面,有些外地的烈性酒,是親戚朋友帶來的。甜白酒在它們面前,充其量就是個撒潑的白小娘,定乾坤的事,還得烈性酒說了算。北邊的西鳳酒、竹葉青,還有洋河大曲,都想要唱主角,最后居然是被紹興黃酒翻盤了。不管黃酒白酒,反正這會兒沒甜白酒什么事了。這老街上,每天都有熱心人士做統計,每一頓酒席被放倒的人有多少,都是誰。誰家的客人被放倒的越多,證明他待客越厚道。

八月十五是中秋節,每個屋頂下都在團團圓圓吃吃喝喝。此地人在一個節日里過兩個節,讓外地人欽羨。不過再怎么海吃,大家也只有一個肚皮。福善寺的祭祀活動一樣不能少。黃泥郎和猛將菩薩端坐在佛龕上俯視打著酒嗝的香客們,無論他們虔誠還是潦草,眉目終是慈善。老街盡頭幾百個鞭炮同時轟響;然后就是開吃,幾里地的長棚,都是一家一家接龍搭過去的,坐錯了席也沒關系。這是盡興的三天,是陶醉的三天,是天皇老子管不著的三天。最新流行的說法,居然是“很文化的三天”。

【竺山先生】

福善寺是此地人們安放和洗濯心靈的地方,這句話太像文人講的。在鄉村的人看來,文人厲害,什么事被他們一寫,咸魚都能在水里游。但文人有時比較夸大,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叫“過度解讀”。但是這里的人說到一個古代的文人,卻是語氣恭敬。他叫蔣捷,因為“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兩句詩太有名,史稱芭蕉詩人,但此地人卻稱他竺山先生。這人厲害不?新編《宋詞三百首》,他一個人獨占八首。

如今你去沙塘港,已經找不到竺山了。一種場面上的解釋,是這里的地殼在下沉,太湖水位卻在上漲。但若你想去拜謁一下蔣捷墓,這個不難。他的墓很大,就在福善寺的圍墻邊上。不過蔣捷的墓前有些凄清,雜草多,青苔滿地,福善寺旺盛的香火跟他似乎沒有關系。你跟鄉村的人打聽,他會告訴你,蔣捷就是這里的人。他文章好,是南宋時考取的進士。因為脾氣倔,不肯為元朝人做事,一支筆呢又不肯歇著,盡寫些不合時宜的文字。所以他落拓,自己躲在竺山上。福善寺的住持和尚粗通些文墨,非常崇拜他,專門給他在寺廟里建了一個云陽山房。他也不要鄉親們養著,自己開個蒙館,讓周邊村里的孩子都來跟他學文化。據說,離此不遠的芳橋鄉,北大校長周培源的先祖,也曾求學于蔣捷門下。

無非是才氣加脾氣,這是俗世對蔣捷的理解。每一個朝代都有不肯為當局賣命的角色。蔣捷的身世,文字幾無所存。史志只說他祖上世代為官,家境是殷實的。這里要說的,還是行將消失的竺山氣場。當年的蔣捷在此隱居,只有一個理由:作為一個南宋的士子,他痛恨元朝人。選擇竺山,是因為這里是他家鄉,遠離喧囂塵世,離太湖又近。動如脫兔時,駕一葉扁舟,在河汊港灣深處尋訪故友;靜如處子時,只聞紙上風雷,窗外煙波明月,全然不為所動。史傳這位1274年的進士,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動蕩中度過:不肯做官,不肯為當朝寫馬屁詩文,不肯見庸官昏吏。蔣捷終有一百個不肯,也抵不過一個情愿。他情愿在竺山上坐冷板凳,與天真的孩子們在一起,他的心是否有了依托呢?“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心頭?”(蔣捷《梅花引·荊溪阻雪》)身在廟堂之外,心依然高遠,高遠到太湖盡頭,還是要像一只扯蓬船,翩然回頭。

平時這周邊村上的人輕易不敢上竺山叨擾蔣捷,但凡有什么大事,他們卻愿意聽聽竺山先生的意見。與鄉親們在一起,他心情總是好的。“擔子挑春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里丫鬟入報,問到買梅花,買桃花……”(蔣捷《昭君怨·賣花人》)

蔣捷最可貴的東西,還不是他的秉賦,而是他的大寂寞。一個人即使活100歲,與漫長的歷史比,也還是很短的。他如果遇不到一個好的時代,或者遇到好的時代卻遭遇了非常差勁的環境,他的才華再出眾,也會被打趴在地,一生基本就完蛋了。好在文人跟政客還不一樣,政客一旦沒有權力就得歇菜,文人還有一支筆,還有一副傲骨,還有一個會思想的不肯低下的頭顱。說蔣捷的氣場,給這里的俗世留下了一個精神的參照,應該不會有太大爭議。邑人雖然不懂得蔣捷,卻還算敬重他,至少沒有人欺負他,這給了他晚年些許的精神撫慰。逢年過節,蔣捷的門前會有些學子們送來的禮物;逢上紅白喜事,蔣捷總是能受到村里宗祠的盛邀,盡管十有八九,他并不會去。鄉村的人對于“風骨”一詞,總是理解為脾氣倔強,什么“從來不向邪惡的權勢低頭”,這些都是文人的書面語言,在鄉村,大家敬奉的原則是好死不如賴活;人在屋檐下,何必不低頭。

蔣捷去世以后,戰亂頻起,他的墳墓幾度湮沒而難覓,沒有資料表明他有什么后人。前些年突然各級重視文化起來,蔣捷的名字便像出土文物一樣變得金貴。想必時間會稀釋世上的很多原本應該珍惜的情感,也會無端改變事物的本來面目。但愿人們在福善寺向黃泥郎和猛將敬香敬拜的時候,不要再忘記,這寺廟的圍墻邊上,還有一處寂寞的墳塋,一個叫蔣捷的留下許多傳世詩詞的詩人,在這里長眠了將近一千個春秋。

當年他創辦的云陽山房,收費低廉,幾近義務;后來擴展成竺西書院。在他的身后,有遠近名師在此,頗有前赴后繼的勢頭。不但本地,無錫、常州一帶的學子也慕名而來,所謂文脈悠悠,此是后話。

2018年5月2日 于宜興 銘澤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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