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杰
(鄭州工業應用技術學院,河南 鄭州 451100)
圖像時代不僅改變了人們獲取信息的方式,也顛覆了人們的審美方式,直觀的視覺圖像在傳播性上的先天優勢,令圖像相較于文字更容易讓人接受。同時,在商業文化的促進之下,電影藝術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尤其是越來越多的小說改編電影正是對于圖像時代的呼應與投射。而文學與電影存在先天的內部關聯契合性,從文學藝術中發展成型的敘事學,也在文學對電影的滲透過程中投射過來,同樣可以應用在電影藝術當中,只不過電影藝術在視覺上的先入為主與主動表現力,令電影敘事學具有更多層次的維度內容?!侗壤ち侄鞯闹袌鰬鹗隆肥菍а堇畎驳淖钚伦髌罚畎餐ㄟ^本片挑戰了傳統電影的拍攝與播出方式,淺表層面是在技術上的創新發展,深層次來說是他對于電影語言的深度挖掘。影片改編自同名小說,在看似平鋪直敘的“生活化”敘事當中,包含了深刻的反戰主題,以及從個人到集體的生命體驗的集中書寫。解讀《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文本改編策略,一方面是解析小說文本與電影文本的轉化過程,另一方面也是研究李安的視覺藝術的深層次內涵的方式。
文學作品與電影作品的對接與結合是伴隨著整個電影史發展的,文學作品一方面可以為電影作品提供堅實的文本結構與敘事基礎,另一方面還能將文學作品中蘊含的文化基因轉化到電影藝術當中。同時,改編后的電影作品又是視覺化、影像化的文本,是解讀與重塑文學文本的一種方式,是拓展文學作品受眾范圍的良好途徑,能夠給予曾經對文字閱讀望而卻步的受眾了解文學作品的一種途徑。然而,如何將文學作品與電影作品實現完美對接,將平面的小說文本轉化成為立體的視覺形象,又是一個長久以來始終被研究的課題之一。
縱觀李安導演的作品可以很容易發現,他的作品并不局限于單一類型范疇,始終在不斷進行自我導演生涯的突破。如果將早期的“家庭三部曲”看作李安首發其聲的文化身份代表作的話,此后的從《理智與情感》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數部作品,都是李安在不同的類型片范疇做出的探索,無論是扎實的敘事文本抑或是卓越的視覺語言,李安始終在推進其創作版圖。尤其是《理智與情感》的影像化改編,更是被看作該部經典文學作品最為“東方化”的一次處理,即便是改編劇本班底是徹頭徹尾的“好萊塢血統”,李安仍然能從視覺呈現的角度做出自己的獨特解讀。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李安企圖挑戰傳統電影視覺語言的革命性作品,是通過技術的創新去顛覆傳統的電影語言與電影的視覺表現力,是一次史無前例的技術探索。《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并不僅僅是電影拍攝與播放的幀數變化,相較于傳統的電影作品在一幀容納了更多的內容的同時,是否能夠在藝術感染力與敘事表達力方面有所改變或顛覆,才是該片創作的意義。李安之所以會選擇通過改編這部同名小說來完成自己的技術話語創新,歸根究底是小說文本的內容與這種視覺創新的敘事內核的契合、對接。小說文本具有獨特的生活化敘事方式,看似波瀾不驚的文本之下,個人、家庭、集體的多維關系,愛情、友情、反戰等多重主題的表述統統潛藏其下。尤其是小說文本從士兵比利的個人視角出發,極為個人抒情式的敘述方式,在該片技術創新的處理之下,實現了情緒飽滿的視覺敘事表達,每秒播放的更多幀數,意味著容納了更多的視覺內容,人物的細微表情統統收納到鏡頭當中,人物與觀眾之間很容易建立起一個有機的共情聯系,觀眾能夠時刻投入在人物的情緒當中,設身處地地將自身帶入角色故事之中。于是,在情緒化的視覺敘事之下,小說文本與電影文本實現了對接,平面的文字轉化成為立體的視覺影像,《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也可能是電影史上第一部如此處理的電影作品,即便是詹姆斯·卡梅隆也曾經只是期待超越傳統的播放幀數的拍攝方式,能夠帶來更具震撼力的視覺奇觀而已。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一部反戰主題的電影,更可以看作是一部滲透著深刻社會反思意義的現實主義電影。雖然影片只是描述了以比利為中心的一班美國大兵在戰爭中途回國參加演出活動的過程,卻將多重敘事內容與主題表述融入了其中。士兵比利在一次突襲行動中,不顧自身安危、違抗命令拯救隊友的英勇行為被其他士兵的隨身鏡頭記錄了下來,他的英勇無畏點燃了美國人民的英雄情結與熱情,瞬間成為“炙手可熱”的戰爭英雄,比利所在的班也因此在戰爭中途返回美國,一方面接受美國人民對比利等戰爭英雄的“授勛”,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參加橄欖球比賽的開幕式的演出——一個徹底的商業活動。于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同時具備了兩個視覺空間——戰爭空間與作秀空間:一個是隨時可能丟掉生命的危險空間,而另一個則歌舞升平,物欲橫流,充滿歡聲笑語的作秀空間。兩個空間不僅是在視覺上截然不同,也對兩重截然相反的敘事內容做出了空間區隔。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故事本身就有著強烈的反差感與諷刺意味。士兵比利前一天還在危險的戰場上賣命,第二天則坐在加長版豪華轎車里飲酒作樂,其中緣由正是比利在戰場上的英勇行為。而比利等人從戰場上的中途折返,只是為了參加一場演出,在鏡頭和鎂光燈的簇擁下完成個人演說以后,就要馬上回到戰場上繼續戰斗。空間的變化不僅是時空的轉變,同時也使視覺空間的變化與敘事空間同時發生了變化。戰爭空間中的遍地黃沙的荒蕪景象與五彩斑斕的中場作秀空間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戰爭空間的四處掃射的機關槍與作秀空間中燃燒騰空的煙火彼此呼應。士兵在戰場上躲避子彈的下意識反應也帶到了作秀空間之中,當煙花爆炸的瞬間,比利依舊是下意識的恐懼與躲避姿態,其中的敘事反差與敘事沖突昭然若揭。最為諷刺的是比利等人雖然作為戰爭英雄受到了隆重的歡迎待遇,但士兵們更看重的是否能夠憑借這一“成名時刻”獲得更為豐厚的金錢報酬——商業廣告代言或者好萊塢電影演出機會,這也自然而然引出了一場極為現實的商業談判,比利等人最終只是商業大佬口中的價值五千美元的戰爭英雄。
為了凸顯兩個視覺空間的反差感,影片鏡頭始終在兩個空間切換,安靜得只聽見風聲或是充耳自彈和爆炸聲的戰爭空間,以及充滿震耳欲聾的音樂和煙火的作秀空間,鏡頭切換的過程也代表了比利身心分離的狀態。一方面他還沒有從長官身亡的痛苦中抽離出來,另一方面現實又需要他投入一場可笑的商業演出。影片在視覺反差與沖突敘事的過程中向觀眾拋出了問題,究竟比利等人的中場演出是一次獎勵,抑或是另一種精神折磨?于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所呈現出來的兩個空間都同樣扭曲、恐怖,尤其是對于比利來說,雖然作秀空間讓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英雄待遇,以及一場虛幻的愛情,但戰爭對其靈魂的扭曲一刻都未曾停止,他甚至在經歷了這次中場表演后更加懷疑現實的一切。
導演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當中使用了大量的特寫鏡頭,將演員的細微表情完整地呈現在銀幕之上,尤其是在每秒120幀的強大視覺表現力之下,觀眾更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視覺審美體驗。利用特寫鏡頭放大表情、渲染情緒的視覺敘事方式,也是導演李安改編原著小說文本的途徑方式,原著細致入微的比利的心理描寫轉化為鏡頭畫面中比利變化的眼神、表情和傳達出的情緒。在新技術的支撐下,觀眾可以對劇情更投入,也與主人公比利產生了更強大的精神共鳴。
故事中的比利曾經是個名副其實的壞小子,他入伍的初衷也并非愛國,而是為了躲避牢獄之災。在殘酷的戰場上,他接受了長官的精神洗禮,憑借警覺與機智出色地完成了多次任務,甚至在那次著名的突襲任務當中,成為不顧自身安危拯救長官的戰爭英雄。于是我們可以看出,對于比利的英雄形象塑造從一開始就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他為了家人被迫入伍,又在陰差陽錯之下被迫成為人們口中的英雄,然而他從內心深處痛恨戰爭,無時無刻不想離開戰場。同時,他對于家的不得回歸,又有著復雜的原因,是一種內力與外力共同作用的結果——比利對于英雄身份的依賴心理以及B班班長對比利的殷切期望。
無論是戰爭,還是親情、愛情、友情主題,小說或是電影都從比利一人角度切入,在幾乎是比利獨角戲的情況下,所有問題的結果都指向比利一個人的思想變化過程。雖然比利曾經是一名叛逆狂躁的青少年,但始終有著堅定不移的家庭觀念,為了姐姐不惜犧牲自己,走投無路的比利唯有依靠入伍來躲避一切。比利經過一段時間的軍隊生活以后,對于軍隊的認知有了新的變化,軍隊既是他的避難所,又是一個不斷激發他內心恐懼的地方,伊拉克戰場重新定義了他對于死亡和恐懼的認知,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戰爭并沒有令比利變得更加堅強,在演出過程中鏡頭一次次對準比利驚慌失措的面部表情時,他被戰爭摧殘的心智漸漸清晰地呈現在觀眾面前,相對于人們眼中及媒體塑造的英雄硬漢形象,比利呈現在鏡頭中的細微表情變化更像是一個受驚的孩子。當他回到家中,家人卻無法給予他應有的庇護,只有受傷的姐姐給予他無私的體諒和撫慰,同樣的是,在啦啦隊員身上比利只能得到性的撫慰,性感的啦啦隊員根本不想去了解比利,在她眼中比利只是一個符號化的英雄,一個有著性感身體的男性而已。于是,最終比利發現自己除了令人備感空虛的英雄頭銜什么都沒有,家庭無法回歸,社會依舊無法立足,脫離了部隊和戰爭英雄光環的他什么都不是,他只能在經歷了令人五味雜陳的中場休整以后,重返戰場,繼續成為一名眾望所歸的英雄。毫無疑問的是,經歷了中場休息的比利已經徹底淪為一個符號化的人,丟失了自我的真實身份,成為他人眼中定義的他者。導演李安巧妙地用鏡頭放大的電影語言,用情緒敘事的視覺處理方式將比利的個人形象逐漸塑造起來,除了戰爭給比利帶來的精神創傷之外,在比利一次次的驚慌失措的表情背后,是媒體和觀眾對比利的二次傷害,現實諷刺意義得到了高度凸顯。
導演李安的最新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并不能僅僅作為一部技術突破的作品來解讀,李安從技術入手對敘事手法的升華才是該片最成功的部分,也是最值得研究的部分之一。如何才能將小說原著的這樣一個私人化的故事講得精彩動人,令人感同身受,鏡頭特寫的人物表情成為情緒敘事的主要途徑,每秒120幀,4K解析度的拍攝規格令鏡頭畫面超越傳統3D電影,更加細膩、清晰的畫面,流動的畫面中容納得更多的內容,都讓影片具有超越以往電影的視覺表現力。這種看似取巧的文本改編策略,實際上是導演李安深入研讀小說原著文本的創新結果,無疑為今后的小說改編電影提供了大量的有益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