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應梅 (彝族)
我的父親,只是個地道的農民,年輕時念過幾年書,由于家里光景不濟,勉強讀到初中畢業就只得放棄求學道路,放棄做一名人民教師的機會,父親每每提及此處,雖只是略略帶過,但內心深處的遺憾之情卻只有我能懂,或許是從小受他的言語影響,抑或是我多少也算是個念書的人。
父親是愛學習的,我聽說過父親念書時候的許多事,諸如參加競賽得過獎,晚上點著煤油燈夜戰,第二天早上鼻孔里滿是黑漆漆的煤煙。他上學的生活費大部分是自己苦的,我最能記住的大概就是他爬上十幾米高的樹上摘下來的黃草,到集市上賣了十五塊七毛錢,把他樂壞了。那時候的讀書人不容易,因而所學也是實在的。
父親喜愛看書,他對書籍的著迷程度我至今無法超越,這么說吧,哪怕是我們姐妹帶回去的一本體育或者藝術方面的書,父親也要研究個夠。我和妹妹上學所用的課本對于父親來說是珍寶,是不允許丟掉或者賣掉的,至今為止,我們的書已積攢了一個閣樓,閣樓里的每一本書,父親至少翻過一次。偶爾談起哪一篇文章,我只是依稀記得或是毫無印象,而父親往往口若懸河,見解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令我甘拜下風。
說起父親不允許我們賣掉課本書籍的原因,除了他視為珍寶外,父親還有一個有趣的 “動機”,他曾說過,將來我們大學畢業了,在校的讀書生涯結束了,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背一背自己的書籍,看能不能背起來?,F在,我看著大一大二這兩年的書籍,我就會聯想到父親的有趣動機,情不自禁的就暗笑起來,就算我的記憶力不算弱,那我也必定是背不起這兩年的課本的,更何況是十多年以來的所有書籍。笑間卻是一陣酸楚,父親的用心良苦,我一輩子受用,卻怕一輩子學不會。
父親喜愛讀書,我和妹妹也如此,大概從小耳濡目染罷了,在求學期間,老師推薦的書我大體上都會去圖書館借閱,如若真的值得珍藏的,我會毫不猶豫買來多次閱讀。大學期間我也照舊保持著閱讀的習慣。路遙著的 《平凡的世界》也是在第一次看完之后,毫不猶豫就買了一部,自然是送給了父親。少平的形象往往能讓我聯想到父親,這話我當然沒有對父親說過,但是我知道父親也相當喜愛這部作品。
父親也是喜愛教育事業的,雖然他的 “教育事業”里摻雜著繁忙的農務,雖然他的教育對象只有我和妹妹,偶爾算上母親,雖然他的教育事業尚未成功。用父親的話說,倘若他是個教師,現在也是教授水平了,母親對此總是 “嗤之以鼻”,然后取笑父親的白日夢,父親頂多回一句 “話不投機半句多”。母親大抵算半個文盲,現如今妹妹念高中,家里論學歷最低的非母親莫屬,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除了關心照顧我們就只剩繁忙的農活了,因而父母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卻又是一句話便可解決的。
父親也樂意去給我們開家長會,每一次開完家長會的父親都高興得像個孩子,他會在轉達完老師的意思后說道:“這個老師講的話正合我意,這就是我的意思,痛快呀!不過,還應該讓孩子自主學習,主動閱讀,最好能有自己的見解。多關心一些國家大事,聽聽總書記系列講話……”
父親是農民,他關注國家大事和熱點新聞,他說話的水平不亞于老師。他也幻想過搞創作,只是時間就是糧食呀,時間就是父親肩上的我和妹妹的前程呀,他不是不想,只是不能,我知道,他把這一切埋在了他的內心深處。我有很多愿望,其中一個便是父親的晚年必有書香相伴,墨寶相隨。
父親與書的緣分是不能分割開的,我想做的事是能一直為父親與書牽線,父親未完成的教育事業,我來完成。因為,父親是我的老師,我是父親的學生。
寒假回家那天,到家已是深夜,次日早上賴了許久的床才起來梳洗,還是略感疲憊。臘月的早晨,從天南海北聚來的霧,把村子抱得緊緊的,久久不愿松手。那也是大姑家殺豬的日子,我們全家是要去幫忙的。吃罷早飯,我和母親便先去大姑家,父親隨后就來。此時的霧依舊,絲毫沒有要離去的樣子。
大姑家不遠,隔田相望,用鄉下的話講就是 “一石子的路”,但走起來卻是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近年來,許多人家都買了車,出門一般都開車了,小路也就沒那么多人走。我家到大姑家,走小路是最近的。
雖然臨近中午了,露水還是很大,而我在外面讀書,差不多半年才回家一次,母親大概想著我走慣了城里的柏油路,生怕我走不好小路,硬是要帶我走大路,我沒有同意,母親執拗不過我,只好隨我走了小路。
出了我家門口的大路,便順著小路往下走,母親要走前面,讓我跟在她后面,她說她給我絆露水,我想也沒想的,隨口便說 “不用不用,被人看見多不好意思?!蹦赣H轉過身來,邊系圍腰布,邊說,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給我姑娘絆露水……”還沒說完呢,就徑直走去。我也就只好乖乖跟在母親后面。
母親抬起左腳,將小路左邊的草叢上的露珠輕輕絆下,露珠也隨著草叢一搖一擺地揮灑在地上,再慢慢浸入土中,冬天的土比不得春天夏天的,冬天的土大概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來自天上的甘露,而后吸收很慢。春天的干旱,土地大抵還是不拒絕露水的,干土把剛落地的露水緊緊吸住,不斷 “嘶嘶”作響。
母親的右腳接著抬起,穿過小路右邊小草的半腰,急促而穩當,露水竟也絆下,再次流淌才被吸收,最后總算是吸收殆盡。我仿佛看見,小草對露水融為一體的享受,如若不然,寒風過后,她為何會笑,笑得多么爽朗又多么親切。
母親的左腳與右腳向左右兩邊重復著絆下露水,小草慢慢吸收,慢慢享受,而我在享受的同時也在擔心著,便時不時說上一句 “阿媽,小心跌倒。” “阿媽,不用絆,我自己走,濕不了?!?“阿媽……”母親可不理會我的一字一句,繼續執行她自己為自己下達的命令,像是威嚴的將軍,又像是唯命是從的士兵。
我不緊不慢跟在母親身后,忽然,我一個踉蹌,摔倒在最后一級土階梯上,母親趕忙轉身回來看我,我迅速站起,忙說沒事,母親便像小孩子一般算起老賬來,責備我不走大路,選擇走小路,這么大個人摔跤,羞不羞……然后母親還是我行我素,自顧自地抬起左腳,左邊的小草彎了彎腰,又抬起右腳,右邊的小草也恭恭敬敬地彎彎腰。一路的小草畢恭畢敬,總算把我們送到了大姑家。
這周末,阿妹來大學找我,我帶她四處逛逛,心里還是惦記著家里從未出過遠門的父母,總想著出息了要帶他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把阿妹送上回程的大巴,我乘公交返回學校的路上,心情開始莫名的低落,一整天不想說話。約摸晚上十點,和父親通了電話,得知母親的手又受傷了,母子連心,這大概就是我一天莫名難受的緣故。
母親是個可憐的農村婦女,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從我記事那天起,她總是受傷,頭部、手、腳,一年到頭,就沒有過幾天舒服的日子,我心疼她。我有時候在想,是否是母親為我們承受了痛苦,所以我似乎從未受過傷,也許,本是我的傷都由我那可憐的老母親獨自承受了,每每想到此處,我總是心口疼痛,鼻子泛酸,接著淚水模糊了雙眼。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臘月里大霧彌漫著的母親的背影一直在腦海中浮現,無法拭去,閉眼與睜眼的瞬間,感覺他們就在我身前,我又在母親身后,這條小路總也走不到盡頭。小草的笑聲驚了我,原來我還躺在學校的床上,是做夢了。我想,此時此刻,手上包扎著草藥的母親,大概也是難以入睡的。
背影,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