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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號地窯院

2018-11-14 09:05:44
黃河 2018年6期

梅 鈺

暢莉到窯垣村報到的第一天,下著毛毛細雨,雨絲斜撲到身上,叫人清爽,也令人孤寂。她站在村委會門口,目送陪她下來,在兩委班子面前公布她為第一書記的工作人員鉆進轎車,呼一下竄出視線之外,速度之快令她來不及收回揮出去的手。她一回頭,發現支書和主任也已經一東一西走開了,只留下個女娃,巴巴望著她,羞澀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暢莉一邊問,一邊朝村委會院里走。之前支書帶她看過了,給她收拾的一間房剛粉刷了墻壁,新床新褥新被子,辦公桌上擺一臺電腦,還沒拆包裝,后墻角立一張桌子,放著電飯鍋、電磁爐,和簡單的鍋碗炊具,跟暢莉想象中有些不一樣。她以為會吃派飯,當過農村干部的母親告訴她,吃派飯一定要按規定給老百姓掏錢,誰家過光景也不容易。她把手伸進褲兜,觸到她預備的飯錢,現在看來沒用了。她得自己開伙喂飽自己。

女娃緊緊跟著暢莉,腳步細碎,卻有力,她進屋,告訴暢莉:“我叫黑志紅,黑色的黑,志氣的志,紅色的紅,你叫我小紅吧,村里人都叫我小紅。”她盡量使用普通話,但尾音還是帶著濃濃的本地腔,說完就朝后墻走去,把塑料袋裝著的菜蔬拿出來,有的放桌上,有的放盆子里,“你吃辣子嗎?吃芫荽嗎?吃蔥嗎?吃蒜嗎?你有啥特別愛吃的嗎?你有啥不吃的嗎?”一口氣問了許多,她自己都笑了,一邊笑一邊說,“我媽說我性子急,讓我改,我改不了嘛。”

雨停了,一股泥腥味從敞開的門里闖進來,把暢莉的目光吸引了,她透過門看到院里有一棵槐樹,槐花開盡了,搖著一樹的槐米,槐米白,槐葉綠,綠白相間,就將黑的枝杈生動起來,把整棵樹生動起來。暢莉順著樹梢看出去,想看到更多的景色,卻被一面文化墻堵住了,文化墻上手繪著“百善孝為先,仁義禮智信”,墻頭披著青色瓦片,瓦片上面浮起一條灰白色的天云。暢莉便生起欲望,想看看她即將度過兩年的這個村到底長什么樣,吆喝小紅陪她走走。

兩人從村委會出來,朝左順著一條水泥路走進文化廣場,廣場以花磚墁地,四周圍有綠植,側柏和楊柳相間,巧有風來,垂柳的枝條就拂在側柏上,一動一靜,一剛一柔,均神清氣爽。廣場正北有座大舞臺,用花花綠綠的瓷磚貼了迎客松,幾處掉了瓷,顯出荒蕪破敗來,像松身上脫了皮,長了苔蘚,失了氣勢。臺南一排健身器械,械身均脫漆生銹,只在人手常握的地方,明晃晃一截一截黑。暢莉踩上去轉盤,扭了幾下腰,轉盤不穩,轉得并不流暢,有一處螺絲大概松了。廣場左右便是民宅,一戶挨一戶,一排連一排,均四間一院,半米高的磚墻上立著鐵鑄的護欄,時間久了,護欄剝了皮,生鐵底子露出來,起了紅銹。鐵大門或大開或緊閉,都能看到房檐房面貼著白瓷磚,鋁合金門窗,都安著防盜門,水泥鋪的院子,一家跟一家相似,一排跟一排相同。

暢莉就生起惆悵來,想起小時候跟著爸爸回老家,總喜歡爬到院里的桃樹上,杏樹上,桑樹上,棗樹上,大呼小叫著吃桃呀,吃杏呀,吃桑椹呀,吃棗呀。奶奶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村,有村的地方就有樹,她說不信你去看,哪個村口沒幾棵老樹,哪家院里沒幾棵老樹呀?樹養人的命,安村的魂哩。奶奶下世十幾年了,肯定想不通,村里人怎么會用水泥鋪滿院,而院子里竟沒有一棵樹?暢莉也想不通,她還想不通那么多的土窯洞、瓦屋房,怎么一夜之間都齊刷刷變成了平房,像一個個平放的火柴盒子,一村和一村相同,一鄉和一鄉相同,一縣和一縣也相同了?

走到廣場西二排最西頭一家,小紅說這是她哥家,一定要暢莉進去坐坐。聞聲開門的女人,伸只手就去拉暢莉,一直拉進屋,安頓到沙發上坐了才松開。小紅介紹說,這是我嫂子,老實,不會說話。暢莉想跟她拉呱拉呱,卻見她已端了盆去里屋忙活。“這是我哥,他叫黑志鵬,小鵬,是縣里的道德模范。”小紅指著茶幾上壓著的一張照片驕傲地說,“縣委書記都和他照相哩。”暢莉去看,一個黑臉后生披著綬帶,戴著紅花,胸前掛著一枚金質獎章,正和頒獎的縣委李書記握手。兩張臉一黑一白,都在笑。小紅嘰嘰喳喳,說她哥是縣里有名的土專家,對果樹科技化管理的本土適用具有里程碑式的推進作用,遇著果樹有毛病,他的法子比許多不土的專家還管用,縣里說他是“全縣蘋果產業發展的奠基人”,所以就評他為全縣的道德模范。小紅說完以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朝著暢莉笑了。

暢莉問她:“這是你哥家,那你住哪兒呀?”

“住我家呀,”小紅把手朝北指了指,“我媽不喜歡住平房,還住在舊村子里呢。”

暢莉就要小紅帶她去舊村子看看。兩個人順著來時路,經過村委會,拐進旁邊一條向北的公路。公路只有三米寬,砂石路面,偶有破損,露出底下的土路基,形成或大或小的洼窩,積著或深或淺的雨水。暢莉一時避不過,一腳踩進去,濕了半條腿。路兩邊,靠地塄一層野草萎在泥糊里,時不時跳出幾簇金針,還沒開花,在風里搖擺。

這樣走了不到三里地,眼前就出現別樣景致,先是村口一棵老槐樹,被木欄桿圍了,樹身上釘一塊藍底白字的鐵牌子:“省級古稀珍貴樹木·編號013·國槐·豆科·槐屬·樹齡850年”,樹身粗壯,樹根靠南的地方朽空了,用土坯壘起一米多高支撐著。樹枝上掛許多紅布條,小紅說這是許愿樹,人一旦有欲求,拿根紅繩綁在樹上,樹就會保佑他(她)心想事成。暢莉看到紅布條有新有舊,有高有低,均隨風擺著,把樹襯托得喜氣洋洋。再走又看到一棵檀木,通體黝黑,硬得像鐵,正巧有個老人家靠在樹身上抽煙,說他一出生樹就是這個模樣,不知道長了多少年,反正一直沒變。暢莉知道檀木是南方種類,北方水土并不適應它,可瞧它長得這么理直氣壯,只得為自己知識的貧瘠而嘆喟。接著她看到更多樹,棗樹、杏樹、梨樹、桃樹……分散著,各據一方。她陶醉在清香里,拿手機拍完這棵拍那棵,拍完樹根拍樹身,拍完整體拍局部。這時太陽出來了,五月的太陽一露臉就灼人,滿地的雨就潮起來,潮成一股熱浪,撲臉也撲眼。

小紅說:“去我家吧,不到五十米就到了。”

暢莉舉目四望,附近平坦坦的,有樹有莊稼,都披著綠,深深淺淺地飄搖,鋪天蓋地的,偶爾團簇一點紅,一點白,一點黃,一點粉,恰似那點睛之筆,活泛了整個村子。獨不見房屋,一片瓦沒有,一塊磚沒有,一個木窗格子沒有,她家在哪里?

她疑慮著,隨小紅亦步亦趨,很快便到得一處地方。原來她家的窯洞修在地下,是從平地向下挖了七八米,在地下建起一個四合院子。院子方方正正,長寬都有十幾米,東、西、北都是三孔窯洞,南邊則只有兩孔,東南角洞開一條兩米寬的弧道,彎彎曲曲通達地面。暢莉在小紅的指引下,繞了一條鋪著煤渣的硬邦邦的土路,將進到院子,竟看到洞口被紫色的花瀑遮蔽。原來門洞左右各長著一株粗約茶碗的紫藤樹,一根根藤蔓有拇指粗,兩下里生長纏繞,就粘在了一起,垂下紫色的花。暢莉一腳踏入這浪漫的門洞,就被這個院子深深吸引。

院里有樹、有花、有菜,按功能劃分了區域。靠近正窯一米的地方,種一排薔薇,攀爬著,順著撐起的竹竿,將嫩粉的花爬滿窯面;西面有花磚壘起的菜園,靠南長一棵梨樹,靠北長一棵李樹,中間一畦一畦的菜,有的覆著薄膜,有的嫩了芽尖,都才長出辣椒、西紅柿、黃瓜的形狀,韭菜和香蔥卻早已秀麗著,把身軀挺直了一尺有余;院東是一條用石子、煤渣、磚塊鋪成的小徑,故意做出曲度,讓一簇簇野草從縫隙里鉆出來,活綠綠的,嬌嫩嫩的。

小紅的母親早從窯里出來,紅襖黑褲,繡花鞋,梳條油亮的馬尾辮,直沖她們笑。“媽,這是縣里來的暢莉姐。”小紅拉著暢莉朝正中間的窯里走。窯洞開有三尺見方的窗戶,窗格子上糊白色麻紙,貼一組剪紙:正中福字,兩邊各一登梅喜鵲,栩栩如生,扇著翅子要飛。從兩扇對開木門走進去,直對窯楦,窯楦上白底黑紙,間雜金銀紙反光,竟是一組蘋果生產流程的剪影畫,疏花疏果套袋下袋、施肥打藥、采摘豐收,背景可見三輪車、摩托車、小轎車、新平房,是新農村新產業的場景。進門右手一盤丈二大炕,南接窗戶,北連灶臺,鋪著寫滿福字的花油布。炕對面擺著寫字臺、案幾、被柜,均草綠色,手繪著紅紅綠綠的圖案,細看,有梅蘭竹菊、松鶴延年、才子佳人,都纖毫畢現。墻上三個大鏡框,中間一面鏡子,左右都是照片,小紅一一指給暢莉看:“我爸都不在十年了,全憑我媽呢。我媽叫李大花,大家都叫她花,花妹,花姐,花姨,花婆,哈哈哈,全是花。”

花姨早端了蘋果、核桃、紅棗、瓜子擺上炕桌,催促二人:“快脫鞋上炕。”兩人便脫了鞋上炕,暢莉練過瑜珈,腿盤得好看,小紅很是艷羨。花姨問小紅:“你這姐從市里來,咋不是支書主任陪,讓你陪?”小紅說:“媽,這你就不懂了,這叫男女授受不親。”回頭問暢莉,“姐,我們說話你能懂吧?”暢莉說:“能懂,我就是鄰縣人,說話跟你們差不多。”兩個人在炕上說說笑笑,暢莉便知道,小紅比她小七歲,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才回到村里,說是當計生員,更主要的反倒是打雜。暢莉到窯垣村當第一書記,書記說就讓小紅陪著,全是女的,小紅還機靈。

說話間,花姨把飯端上來,老虎菜、西紅柿雞蛋,一人一碗豬肉“鈷累”,一碗拌湯,看起來色香味俱全,挺惹人食欲,暢莉忙推辭,到底推不過,也就靈機一動,提出一個月五百塊錢,吃住都跟小紅一起。

暢莉連夜就把行李搬過來。

聊了一夜,暢莉知道了村里原來有七十多座這樣的院子,新農村建成以后,人們搬進平房,有很多地方廢棄了,被推平復耕,現存僅剩五座,都住著老弱。花姨家的,被叫做“三號地窯院”。

暢莉和小紅互為影子,不論白天黑夜工作休閑都在一起,她們東家出西家進,沒幾天工夫,就把全村的情況基本摸清了。窯垣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村179戶,504口人,總耕地面積的85%栽種著蘋果樹,畝產值8000元,遠超其他縣區。按理說,這個村不應該有貧困戶,只要有手有腳,隨便管理幾畝果園,都能過上好日子。暢莉見到的貧困戶都有特殊原因,比如一號地窯院的黑平安,守著癱瘓老婆過了十七年;比如廣場西三排中間的黑敖善,三個孩子都在上大學,開支很大;比如殘疾人黑小立,坐在輪椅上就是個肉墩子。可黑吉榮卻是唯一的另類。暢莉帶著小紅才走進他家院子時,就被屋里的大呼小叫震驚,聲浪中有男有女,仿佛一扇門后有另一個窯垣村。躊躇間,聽到小紅低聲罵:“壞窩子、臭窩子。”這時門打開了,一個大漢黑塔樣從門里擠出來:“呀呀,稀客呀,是第一書記嘛。”黑吉榮一邊起門簾,一邊側了身子,放她們進去。暢莉隨即驚呆了。

下午暢莉找支書匯報:“黑吉榮家總共有七張麻將桌,打麻將的二十八個人,看的倒有八十二個人。書記你是不知道,那屋里烏煙瘴氣的……”

“我怎么不知道?”支書說,“我有時也會去打幾把,幾毛幾塊的輸贏,純屬娛樂嘛。”說著徑自端了水杯離開了。

辦公室里還坐著主任、副主任、會計、辦事員,都一副特別忙碌的樣子,不去對接暢莉的詫異。

晚上小紅跟暢莉說起黑吉榮:“他就不走正道,你去他家果園看看,草比樹高,腳都沒地方踩。別人剪枝整形、疏花套袋、施肥鋤草呢,他卻嫌累,啥都不干,到下蘋果時,就跟村里哭恓惶。你還別說,人家是貧困戶,低保、扶貧、救濟,一樣不缺,樣樣享受……”

“人還是要走正道,光想憑空發財,長久不了。”花姨說。她在燈下繪花樣,是村里的待嫁女子要繡鞋墊。她先拿只鞋墊上下左右打量比畫,然后用鉛筆一枝一葉、一花一鳥地畫上去,畫完一只又一只,一雙跟一雙都不一樣。女子們拿到這花樣,就要配上七彩絲線,用心縫制,在新婚那日的儀式上,做母親的要把它們擺出來,和核桃、紅棗、桂圓一起,擺成心形或者圓形,接受眾鄉鄰的點評,也被攝像永遠定格。

暢莉手里也拿了一只學著繡,花樣是花姨特意給她做的:男孩正在親吻女孩,兩人頭頂上一樹梅花開得正艷。花姨管它叫相思,還把兩個字畫在腳后跟。花姨說鞋墊墊在男人的腳底,就能時時刻刻牽著他的心。到了窯垣村以后的漫長的夜里,暢莉就總是一邊跟花姨小紅談天說地,一邊繡著鞋墊想丈夫劉峰。作律師的劉峰支持她當第一書記,可他不知道,她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擺設。想起支書輕蔑的一瞥,想起黑吉榮家里那一陣高于一陣的喧囂,想起臨行前組織部長專門找她談話,讓她為農村經濟社會發展發揮作用,暢莉沒心情繡鞋墊了,她說:“我要去找支書說清楚,黑吉榮家是賭博窩點,他必須管。他不管,我就報警讓警察管。”

“警察才不管呢,”花姨說,“他為什么敢開賭場,為什么年年能當低保戶,還不是有人給他撐腰?”

“他開賭場抽頭掙錢呢,還當低保戶?”

“誰能惹下他呀,”小紅搶著說,“平安爺、敖善叔、小立叔,夠困難吧,還是一年一年輪著當低保戶呢,你看我家也困難吧,可一回都沒當過。可人家就年年都是,要是不給他評,支書主任家都能讓他拆了。”

暢莉想起劉峰說過農村低保有“人情保”“關系保”“錯保”“漏保”,覺得胸口憋悶,她跳下炕,拉開門走出去。五月的夜還有些清涼,薔薇花的香味彌漫在整個院子,風在隨性穿行,梨李的葉子嘩嘩作響。她趿著拖鞋,在小徑上一連走了幾個來回。

第二天一大早,暢莉就騎自行車去鄉政府。鄉黨委王書記說:“你反映的情況我知道了,我會匯同有關部門盡快解決。”接著又說,“年輕人干工作就是認真,有激情,值得我們學習……”

暢莉有點摸不著頭腦,覺得王書記的話太光滑了,滑得她找不到一個點切入,滑得像說了又像沒說,她聽了又像沒聽。她蹬著車子回村時,有些氣惱。鄉間公路,窄窄一條,仿似通向遙遠,通向天邊。

這時風急起來,樹葉嘩嘩吵鬧,形成巨大的聲浪。暢莉在自行車上搖晃,覺得兩只車輪根本不受控制,跟了風的節奏,像醉漢般瘋狂。她跳下來,緊緊夾住車把倚扶它前行,人跟車子一起左搖右晃。風不停,雨緊跟著就來,雨滴銅錢般砸在路上。暢莉被雨襲打著,衣衫全濕了,緊緊貼在身上。她舉目四望,灰蒙蒙的天地之間,只有她一個人。她迎著風雨,沿著漫無邊際的鄉間路,一步步朝前挪行。

等暢莉終于回到三號地窯院,竟沒有看到一個人。這個她平時一進門就能聽到人聲的院子,只有風聲雨聲和葉子的嘩啦聲。她根本沒想到,此時花姨正經歷她一生當中最大的劫難……

花姨是晌午從果園回家時遇到黑吉榮的。黑吉榮敞著胸,站在巷口,左手一只雞腿,右手一瓶啤酒,看到她就遠遠地招呼:“花嫂子,來陪我喝酒……”

花姨邊走邊說:“你這日子滋潤呢,就不能把欠我家那點錢還了嗎?”

“錢?”黑吉榮揚了一下雞腿笑道,“都多少年了,花嫂子還記得呀。”

“可不呢,錢是你同紅他爸借的,他爸下世都十年了呢。”

“你等著!”黑吉榮摞下這句話就揚長而去了。

等花姨走進地窯院,小紅告訴她,黑吉榮的電話比她先到家,讓她去拿錢,還說了,最好中午一點半以前去,要不他手里的錢就給別人了。過去的十年里,花姨跟黑吉榮要這一千塊錢不下一百次,他要么不承認,要么打個哈哈掩飾過去,今天要還她錢,簡直讓她激動了。

暢莉在路上被風逼下自行車的時候,花姨剛走進黑吉榮的院子。她推門推不開,門緊關著,從窗玻璃上看進去,黑吉榮一家正圍著茶幾吃飯。她就隔著窗子朝他喊:“吉榮,你這是啥意思嘛?讓我來拿錢呢,倒把門關著不讓我進。”

門吱呀一聲便開了,黑吉榮像股風一樣旋到她跟前,一把將她推倒在地:“我讓你要,我讓你要,”一邊喊一邊踢她,把她像沙袋一樣踢翻幾個來回。這時雨下起來了,黑吉榮“嘭”一聲把院門關了,“嘭”一聲又把房門關了。雨鋪天蓋地,很快在花姨身邊涌起小溪,她想站起來,身上卻疼得沒法動。她喊“救命”,風聲雨聲吞噬了她微弱的聲音。她爬在地上,覺得天地一齊朝她擠壓,她被擠成了塵埃,被風裹挾著,融進雨流,順著那條水路一直流進虛無。

暢莉比花姨更早見到警察。小紅左等右等等不回母親,就打電話讓她哥去看。小鵬敲不開大門,從縫隙里看到母親倒在地上,被雨水擊打著。他大聲呼叫,狠勁捶門,準備拿石頭砸時,門開了。鄰居們聞訊圍簇過來,看著小鵬從雨水中將母親抱起。花姨軟綿綿的,沒有動靜。他們小聲議論,有人背著黑吉榮,悄悄撥打了110。暢莉回到地窯院時,小紅剛走,她緊跟著來到新村,從聚在小廣場議論的村民口中知道了大概。這時警笛由遠及近,戛然停在人前。

村民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警察的問訊。暢莉看到黑吉榮在大門前閃了一下,極快地縮回去了。她和警察一起走過去。

暢莉不相信黑吉榮的話,不相信花姨會拿著棍子打上門來,不相信他是因為和花姨爭執才失手將她推倒,不相信他要拉花姨起來而花姨死活不肯。但花姨一直昏迷,從鄉鎮衛生院到縣醫院,從縣醫院到市醫院,她被診斷為腰椎L1、L2椎體壓縮性骨折,頭、腰部軟組織損傷。

暢莉摸著花姨的手,摸著一顆顆硬繭在掌心的突出,摸著硬砂紙般粗糙的紋理,摸著肌膚上的青色血管,一遍遍問自己,鄉村到底怎么啦?小紅在給母親擦拭身體時發現母親的眼角溢出一行淚來,她知道母親醒來了,可是一醒來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悲傷,陷入迷茫,陷入絕望。暢莉扶花姨起來,發現她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必須憑借拐杖才能站立,必須有人攙扶才能行走,像被抽走了全部水分。

“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人心?”這是花姨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這時,暢莉和小紅同時聽到正午十二點的鐘聲,聽到花姨胸腔里發出的長嘆在鐘聲的間隙回響。她們扶她起來時,發現她灰白的眼珠毫無神采,像清冷的灰燼。

花姨出院那天,事情也有了結果。警察處理的結果是:借款沒有證據證明,不予認可,雙方爭執中造成一方身體損傷,由另一方給付800元作為補償,雙方不得再行糾纏。

“光醫藥費就花了一萬多呢。”小紅氣憤地說。

調解書在花姨手中翻來覆去,暢莉聽到她一連聲地嘆氣。

那天晚上,暢莉和劉峰通電話時破例沒說“我想你”“我愛你”,她說:“劉峰,為什么鄉村跟我們那時候不同了呢?黑的不黑,白的不白。”她聽出他的沉吟,聽出他的猶疑,終于聽到他說:“不行做個傷情鑒定吧,以備提起刑事訴訟。”

暢莉把訴訟的事告訴花姨時,花姨眼里亮起一點光,又極快地熄滅了。“不頂事的,”她說,“他親戚當官哩。”

“當官怎么啦,打了人就白打?”小紅從花姨手里奪過調解書,撕得粉碎,順手填入灶火。火舌極快地卷入,撲出幾星黑色的灰燼,紛飛兩三秒后,頹軟下去,落在地面。

暢莉又一次懷疑自己只是擺設。鄉里王書記來窯垣村督辦脫貧攻堅建檔立卡工作,支書匯報:“為確保建檔立卡工作有序推進,我們堅持統一標準、全面調查,實事求是、科學識別,包戶負責、分類指導,嚴格程序、公開公正四項基本原則,采取農戶申請、村委會進村入戶調查、逐戶計算人均純收入等工作方法,做到摸排全面,調查翔實,登記準確,定性合理,陽光識別。”

他翕動著嘴巴,把這些認真斟酌好的詞句吐出來時,雙手微抬,眉頭緊蹙,腦袋有節奏地輕擺,呈現出一種莊嚴神情,說完以上一段話以后,他端起水杯輕抿一口,同時左右環顧,接著又說:“我們嚴把‘報—查—評—審—批’五個環節,成立了由第一書記、村干部、黨員、村民代表等為成員的民主評議小組,并進行了為期七天的公示,共評選出十一戶建檔立卡貧困戶。”

黑吉榮在列,沒有任何懸念。而且很顯然,王書記并不懷疑這個匯報有水分,也沒有注意到這個黑吉榮,就是暢莉曾向他提及的設賭抽頭牟利的那個黑吉榮。他的笑泛濫在臉上:“干得好,我們必須全力以赴打贏這場脫貧攻堅偉大戰役。”

暢莉沒有鼓掌,她覺得煩悶,覺得窯垣村呈現給她的,只是精心設計的表相,她沒有能力破開這團渾圓,將黑白歸類到黑白的陣營。她走出村委會,從黑吉榮家里傳出來的喧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刺耳,頑固地纏繞在她耳邊,令她沒有絲毫辦法排解。

她沒找到小紅。適才在會場最后一次添水是一個小時前,小紅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我在廣場等你。”可此時廣場上只有幾個孩子在爺爺奶奶的注視下蹣跚著,將健身器械扳弄、搖晃,伴著叮當的響聲手舞足蹈。暢莉打電話給小紅,手機關機,打回地窯院,聽見花姨哭著說:“她在家。”

原來小紅在會場上忽然接到電話,要她去取復議調解書。暢莉難以想象,派出所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案——小紅拿回來的復議調解書,和她親手撕掉的那份,條款一模一樣,更出人意料的是,小紅在取回調解書的路上,遭到幾個混混的恐嚇。暢莉從小紅的哽咽里,還原著當時的情景,她下意識地斷定,幾個混混一定是黑吉榮找的。

“明天就去做傷情鑒定!”暢莉幾乎嘶吼著,她沒有辦法掩飾憤怒。

第二天,暢莉和花姨一家來到市司法鑒定中心,被告知必須由立案派出所出具委托證明。

可是派出所認為,他們的糾紛已經調解結案,再要求鑒定,不符合規定,因而拒絕出具委托書。

事情再次陷入黑洞。無望之際,暢莉求助作律師的丈夫,然而即使不是面對面,暢莉也能想象出劉峰的表情,他慣于職業理性,慣于職業權衡,當他毫無意外地說出“不開就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時,她幾乎是暴跳著將不滿傳遞給他:“你像律師嗎?你的正義呢,你的良知呢,你不相信法律嗎?你在助紂為虐!”

他沒有長篇大論,沒有闡述法治和人治,只道了“晚安”就掛斷電話。

那一刻,暢莉覺得被無邊的黑暗籠罩,覺得她和花姨一家都被密封在地窯院,舉步維艱。她回頭望著花姨,花姨站在月下的薔薇花中,佝著的背讓她像棵枯樹。

花姨天一亮就去上訪了。她不讓暢莉陪,不讓小鵬陪,不讓小紅陪,獨自一人踏上上訪路。當她拄著拐杖,揣著上訪材料,第三次走進縣委大院時,派出所所長張勇找到了暢莉。“快勸勸吧,”他說,“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

“她沒想鬧事,她只想要回自己的錢。”

“她要錢,就讓黑吉榮把錢還她,不就行了嗎?”

“可她被打骨折了,失去勞動能力了,再也站不直了,再也走不快了。”

“那她上訪能讓她回去嗎,能讓她站直走快嗎?”

暢莉含淚看著張勇咄咄逼人:“怎么可以這么冷漠?”“如果花姨是你的親人呢,是你的媽媽,是你的姐姐,是你的妻子,你還會這么無動于衷嗎?”

暢莉對花姨的悲哀感同身受,第一次接到通知讓去鑒定,是事發五個月之后。電話響起時,暢莉清楚地看到,豆大的淚珠掛在花姨眼角。好長時間了,她和小紅都不忍觸碰花姨的疼痛,可那疼痛就長在她們眼里,任花姨怎么假裝堅強,把笑掛在臉上,她們都知道,那是戳在地窯院的一根利刺,時日越長,越讓她們疼痛和難堪。

小紅摁了免提,一個男子的例行公事般的聲音響起:“是李大花嗎?我們領導安排了,明天帶你去鑒定,早上九點前一定要到派出所來,記得把病歷帶上。還有,安排鑒定以后,可就不能再上訪了啊。”

花姨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幅度大了些,她撫住腰的右手和腰一起顫抖。

地窯院難得活躍起來,花姨重新拿起剪子,剪了兩幅望春圖,看著小紅把舊的揭下來,把新的貼上去。她們都熱忱地等待著,相信期盼的結果會水到渠成。花姨被黑吉榮打得住了院這件事,有醫院的病歷證明,有村里人的證言證明,走司法程序只差這一紙鑒定。暢莉悄悄聯系了她的律師同學,只待刑事訴訟一啟動,對方就接受花姨的委托代理,最大程度地維護她的合法權益。

她們等了一天又一天,終于等到結果。那是一個陰雨的午后,張勇和民警的腳步聲穿刺地窯院的寂靜,“鑒定結果出來了,先交一千塊錢鑒定費。”花姨從柜子里顫巍巍拿錢的時候,一股風旋著吹進來,使她打了個寒噤,她下意識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回頭,看著張勇手里那張對折起來的白色紙張。那時她尚不知道,正規的醫學鑒定都會出具正式的書面鑒定報告,里面的內容十分詳盡,措詞非常規范。她當然也沒敢想象,身著警服的張勇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她,從縣里到市里到省里。

除了第一次鑒定是縣級,第二次是市級,第三次是省級之外,花姨接受的三次鑒定,流程都極其相似:被電話通知去做鑒定,被帶去鑒定中心檢查,留下病歷復印件,等待結果。然后被喝令掏出租車費、汽油錢和一千、兩千、三千逐次增加的鑒定費。

可三次無一例外,陳舊性傷情的結論只潦草寫在一張白紙上,沒有出具正式的書面鑒定報告。

“我這條老命,就搭在這口氣上。”花姨又拄起拐杖,把更多的上訪材料投向更多的地方。

暢莉將進展說給劉峰時,他越來越多地沉默,偶爾表態,就是讓她們忍耐。這些話暢莉不愛聽,她不信這個邪。

她堅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花姨一定能給自己討回公道。所以盡管花姨遞出的近百份材料都以同樣的方式石沉大海,她還是懷著虔誠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幫花姨整理,動用全部智慧使它感情充沛、條理清晰。

小鵬出事那天,縣委派駐的脫貧攻堅隊進駐窯垣村,對十一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實行定點結對精準幫扶,暢莉聯系的是黑吉榮。她幾乎在支書張嘴之前就猜到這個結果,黑吉榮是難纏戶,誰攤上他誰倒霉,正好她也沒那么恭順。她沒想逃避,甚至假裝沒有察覺支書在念完名單之后就靜待她去聲討,假裝沒有看出他在反復斟酌那些他早就準備好的托辭。她第一時間去了黑吉榮家,掀起門簾將煙霧放出房間時,黑吉榮迎出來,從她手里抽走門簾,冷冷地說:

“暢書記,視察工作?”

暢莉揚了揚手中的《脫貧明白卡》:“你家里有七張麻將桌,每天能抽不少錢吧?”

黑吉榮笑了:“就是娛樂娛樂,不抽錢。”

“是嗎?”暢莉走進房間,將《明白卡》張貼到他家墻上。

那時,小鵬剛把自來水管搭進三輪車廂的水罐,接著精心調配農藥,要按一定比例稀釋。等水灌滿了,他蓋上蓋子,拿起啟動桿,半蹲在地,360 度旋轉,三輪車“突突突”吼起來,屁股后頭冒起一股子黑煙,他坐上駕駛座,把它開進果園去。

果園很靜,果樹才努出幾星綠色的毛茸茸的芽尖,地上還有一星兩星薄薄的殘雪。是剛開春,萬物復蘇的時候。小鵬跳下車,把水管拉出來,準備站上三輪車斗,噴灑農藥。突然,有人從后面緊緊抱住他,鉗住他的雙臂,另一個人沖出來,朝著他頭面就是一拳,接著又“嘭嘭嘭嘭”連擊四拳。臉火辣辣地疼,眼睛瞬間腫得睜不開,小鵬身子軟下去,又被提溜起來,他變成了一只沙袋,承載了拳腳,最后還承載了幾口濃稠的唾沫和一泡渾濁的尿。整個過程中,小鵬只清晰聽到那句話:“讓你們再舉報!”

小鵬在果園躺了很久,才掙扎起來。月亮已經高懸在地窯院,幾顆星子散落在周邊,花姨在炕頭發出一聲又一聲痛苦的呻吟。電話急切地響起來,小紅從嫂子的聲音里聽出焦急擔憂。

焦急地趕到小鵬家后,暢莉看到小鵬鼻青臉腫,鼻骨骨折,左右眼眶骨折。

小鵬的事再次給暢莉極大震撼,她連夜寫了材料送到鄉里、縣里。沒幾天,鄉里有了回話,讓花姨去一趟鄉政府。

此時地窯院生起荒敗。菜園子里,去年的西紅柿架子、辣椒秧子、豆角蔓子,干枯枯地立著,或伏著,地膜破損了,一角一角飛起來,掛在窯面的酸棗刺上、梨李的枝杈上,散落在院子的角落里、門板的鎖環上。多年生的薔薇和紫藤沒作修整,新的枝芽羞答答從舊枝里擠出來,身形瘦弱。野草卻從各處躥出來,長勢兇猛。

看著地窯院的荒敗,暢莉很不是滋味,然而鄉里的處理方式更讓她五味雜陳。

“給你家六口人都辦低保,以后不要再鬧了。”這是王書記代表鄉里給的結果。

回到地窯院,花姨和小紅算了算:“一個人一年三千,三六一萬八。”

“這已不單是錢的事,”暢莉說,“如果算錢的話,黑吉榮欠你是一千,醫療費一萬六,其他費用一萬塊,給你三萬塊你心安嗎?你身上的傷痛呢,小紅被威脅,小鵬被毆打,這些能用錢算嗎?”

花姨和小紅都沉默不語。這天下班以后,暢莉被支書叫住:“小紅家的事,你不要多管。你是咱們的第一書記,老給黨委政府添麻煩,對你的前途不太好。”

暢莉看著他從村委會出門,朝東走幾步拐進黑吉榮的院子。

正當暢莉無比苦惱時,那天晚上,劉峰專門從市里趕過來,看到暢莉盤腿坐在土炕上,像從小長在這里一樣。他心疼地發現,她瘦了一圈,黑了許多。劉峰看出,暢莉像石頭,而花姨卻像棉花,恭順地承接一切。

地窯院的夜有點清涼,劉峰忍不住上前擁住瑟瑟發抖的暢莉,把下巴抵在她頭上,輕聲說:“檢察院已經立案了,一切都會解決的。”

花姨一家接受了鄉里的低保,三號地窯院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軌道,可是暢莉卻始終有骨鯁在喉的感覺,無法釋懷。這天她正整理扶貧資料時,黑吉榮打過電話來:“暢書記,你得幫我呀。”

她趕到才發現,黑吉榮家的果園被草銹實了,窄窄木柵門打開以后,從中躥出三尺高的蒿草,人走過去兩條腿就被吞沒了。黑吉榮拿一把鐮,站在門前等她。

“我是你的幫扶對象啊,”黑吉榮說,“明白卡上寫著呢,有困難就找你。”

黑吉榮吐了幾個煙圈,挑釁地看著她。她沒打算幫黑吉榮清理果園,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聽到黑吉榮在身后叫囂:“你不幫我違反紀律,我要去告你。”

暢莉在前頭走,黑吉榮攆在后頭,一邊走,一邊喊:“駐村干部不能搞官僚!扶貧就是幫助貧戶困解決實際困難!扶貧不能只喊口號!要把扶貧落實到行動上!”他走幾步喊一句,像念戲文。

村口老槐樹下,聚著幾個八十多歲的老婆老漢,一個老婆婆說:“自己的光景自己過,誰也幫不了誰。”

“你說錯了,”黑吉榮說,“我現在是貧困戶,國家要幫我脫貧呢,出錢出力出政策,暢書記,你說是不是?”

這時村喇叭響開了,說縣委派來調查組,要村干部回村委會開會。

調查組進駐窯垣村,暢莉暗生喜悅,她早做好了與黑吉榮斗爭的準備,調查組的到來,更添了她的勇氣。

貧困戶黑吉榮告了暢莉一狀:“她什么都不干,不出錢,不出力,不出對策,我的貧窮,不是填幾張表說幾句話就能脫的。”

周杰組長拿捏著對待黑吉榮的態度,當他將大致情況了解后,下定決心:“我來幫扶你,行嗎?”

黑吉榮點頭表示同意時,暢莉如釋重負,卻又暗生疑竇,周杰組長要怎么做?

周杰接過黑吉榮遞過來的煙,二話不說就跟他去了果園:“這果園哪還是個果園,推了算了。”說著就把電話打出去,“你馬上給我調一輛推土機來。”

黑吉榮吃不透這句話的真假,他的果園一共五畝,管理好的話,年均收入三四萬不成問題,他揣測工作隊長在故意跟他置氣。假使這樣的話,他就不能太早服軟,得拿出點對待支書主任的氣勢來,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來,他還得讓周杰知道,這座果園的所有權管理權都在他,如果未經他同意就隨意處置,將是調查組的一大污點,他會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周杰扭頭對暢莉說:“縣委對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視,特意囑咐我一定把事情徹查清楚,還老百姓個‘黑白分明’。”

黑吉榮便有點心虛,他極快地分析了一番,悄悄給縣里工作的親戚打了個電話,遭到“不要沒事找事”的怒訴時,他覺得后背颼的一下涼了一截。

黑吉榮軟了脊梁,說不用領導費這么大勁,自己的事情自己辦。三天后,小紅看見黑吉榮雇了幾個人,清除果園雜草,將果樹剪枝修形,修整一新。現在,那果園能叫個果園了。

暢莉卻總覺得不夠暢快。

當晚,她約周杰組長來到三號地窯院。

那一夜,地窯院的燈亮了一宿。

調查組在窯垣村一呆就是十幾天,然后在一個夜里悄無聲息地撤走了。

窯垣村又恢復了往日的情景。

大約半月后的一個晚上,三輛警車呼嘯著駛進窯垣村,從車里跳下十幾個民警迅速沖進黑吉榮家,把正在打麻將的二十個人喝令成一排,靠墻站立。民警把搜到的賭資排成三行四列啪啪啪拍照時,黑吉榮以頭撞墻,被一個民警死死擒住。

比這個消息稍遲一點的,是張勇被查證其索賄受賄、徇私舞弊、以權謀私多達十四起,涉案金額一百余萬元,派出所另外三名涉案民警同時被限制人身自由。

暢莉覺得堅硬的渾圓的黑暗被撬開一點隙縫,黑吉榮自然被清除出了貧困戶隊伍,村里的扶貧攻堅工作因而形勢大好。

新來的鄉黨委劉書記召集了所有村的村干部和第一書記召開座談會,挨個聽取他們對鄉村經濟社會發展的看法,在聽到暢莉的發言以后大為贊賞,幾乎未及思索就同意暢莉去搞試點。跟以往不同,支書主任大打包票,表示全力支持。

那一刻,暢莉心生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歡喜,她甚至由此及彼地想到,打傷花姨的黑吉榮被抓了,弄虛作假的張勇也被抓了,用他們的“惡”來佐證花姨的“善”順理成章。

“這件事,就這么塵埃落定了嗎?”暢莉問劉峰,并不指望他從法律的普遍性一致性正義性合理性來闡釋,“那花姨的罪,就白受了嗎?”

花姨在一個深夜喃喃自語:“只是一千塊錢,怎么會引出這么多事?”

“到底是哪兒出了錯?”花姨問暢莉。

暢莉把重心放在地窯院的打造上,仍然懷著贖罪的心理。她的愧疚猶如這個季節的綠意一樣,總從各個最不經意的地方冒出頭來,深深淺淺,頑強盤踞。

劉書記在花姨出院回家的第二天來到地窯院,令暢莉和花姨都沒有想到的是,他朝著花姨深深的鞠躬下去:“讓你受委屈了。”

花姨驚得手足無措:“跟你無關。”

“以前無關,現在有關了。”劉書記像在說笑,又像在說一句肺腑之言,他一口氣喝了一杯連翹水,朝門外看了一眼,說:

“我總覺得,地窯院的設計太厲害了。古人太有智慧了,遇到問題不局囿于這個問題,換個角度輕輕松松就解決了問題。這是大智慧啊。”

從那以后,三號地窯院,在暢莉心里,似乎成了教堂般的宮殿,一想起來就特別平靜和安寧。

暢莉卸任第一書記,離開窯垣村時發了個朋友圈:窯垣村有座三號地窯院,開著農家樂,廚師叫花姨。

暢莉看看花姨在手機屏幕上笑。她想,花姨笑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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