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
初夏五月,南充大地成了無垠的花海。我們乘坐的車出城區后,沿新復鄉西河畔的山間道路盤旋而上。一早細雨初停,西河流水裹挾山地泥沙,具有銅色的古意。西河發源于西充縣青獅鄉,全長約121.7 公里。流經西充、嘉陵、順慶,分為虹溪河、桓子河、滑灘河3 個河段。流到順慶區在張關埡處進入南充城區,繞城半圈在桓子河大橋處匯入嘉陵江。近年經過當地政府大力整治,琢石為玉,西河兩岸已經演變為景觀廊道。我們停車觀賞一路水靈靈的馬鞭草,紫中透亮,帶來山林夢一般的氣息。透過一排排修篁與楓楊林,汽車很快到達了一個山頂平壩。一問,說是黃虎張獻忠大西軍的堡壘——七坪寨到了。
我用登山表測出,此地海拔400 余米,僅高出山腳200 米,坡度平緩,說是山丘恐怕更合適。順慶區到西充縣一線為山丘、平壩、深谷、河道鑲嵌。并無山系,要把這樣的饅頭山丘作為軍事鎖鑰,那么人工構建一定非同尋常。
七坪寨前臨西河,隔河與嘉陵區雙桂鎮相望;西北與同仁鄉境內的四方寨相連,遠接西充縣金山鄉、多扶鎮及其著名的鳳凰山;北望大林鄉境內的插旗山、大營山;東北連回鳳山、回龍場;南望新復鄉、青龍山及順慶城區。七坪寨亦作旗坪寨,山頂平坦,可以跑馬。由西北向東南緩緩傾斜,縱橫交錯的溝壑切分成了7 個草坪:雞公嶺、回鳳山、元寶山、牛兒山、白石巖、蒼鷹巖、斗金觀等。我以為,這一地名應該是“旗枰”訛音所致。西河兩岸擺旗枰,各占山頭決死生,也符合大西軍與清軍對峙的情形。
本地村民多為清初湖廣移民后代,他們并不清楚這一大片赭紅色的頁巖地表之上,在旅游經濟必須的繁花、翠枝、停車場、亭閣、玻璃棧道之外,還掩藏著一段引而不發的雷聲。但耿直的村民紛紛給我翻出了底牌:“張獻忠大西軍據守七坪寨、四方寨等要塞,多次與清軍激戰……”
大西軍據守七坪寨、四方寨等不假;但“多次與清軍激戰”,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張獻忠,字秉忠,外號黃虎,陜西定邊縣人,明末農民軍領袖。他畢竟是多年征戰的行家里手,深諳甕中捉鱉、狡兔三窟之理。在占領順慶城之后,在城之北的廣大丘陵之間開始精心布局,一方面是準備以逸待勞打一場陣地戰,如果無法固守就北上入陜,甚至遁往西北;另一方面便根據當地叢林密布木材眾多的特點,他下令廣造舟楫,便于從順慶沿嘉陵江而下,回到自己十分熟悉的湖湘流域,由此可達東南沿海,那一帶是南明政權與清朝鞭長莫及的區域。這才是黃虎在順慶首鼠兩端之目的所在。
明末,七坪寨、四方寨等場鎮,均屬于西充縣金山鋪(俗稱金山堡)管轄。籍籍無名的金山鋪,因為張獻忠的大西軍的駐扎而孤懸史籍,有點兒像我眼前矗立在山頭上的不銹鋼制品“發現之眼”,高達十幾米,畢竟過于奪目,成為了他殞命鳳凰山之前雄視虎步、氣吞八荒的高臺。
張獻忠是如何來到金山鋪的?大西軍由成都出發進軍川北的時間,各書說法不一。
清代史料中有大量關于張獻忠事跡的報道,最早的一種是吳偉業的《綏寇紀略》,完成于1652年,僅在張獻忠死后5年。比如《明季南略》指出:“七月乃拔營盡起,相率走川北,駐扎西充山中。”《蜀龜鑒》說:“秋八月,……獻奔順慶。”《客滇述》亦說:“八月,獻忠毀成都。”同此說的還有《蜀破鏡》等書。但《蜀記》卻說張獻忠“擇九月十六日離成都,……北行。”另外還有記載認為張獻忠是從遂寧而來,在順慶城外與成都而來的大部隊匯合。這些記載一般按編年體記述相關事件,或者以筆記體加以零散記錄,所以始終不清楚他們依據的是何種目擊者的報道。由于作者均不是親歷者,我由此非常重視葡萄牙人安文思、意大利人利類思在《圣教入川記》以及順慶人韓國相的《流離傳》。毫無疑問,只有兩位大西國的“天學國師”以及誥封的“登仕郎”,才是大西軍北上的親歷者。
存立兩載的大西國立足四川,到1646年六七月,成都平原竟成為千里赤地,糧草嚴重不足。大西軍余部人員在清初所寫的回憶錄《大西通紀》二卷當中,的確有張獻忠曾在成都四郊荒蕪后辦過“屯墾”的簡略描述,但這只是杯水車薪。北面清軍在幾個月前剿滅李自成的百萬雄獅,已南下于漢中集結,開始覬覦西南蜀道。
眼見大西國岌岌可危,張獻忠大為不安,陷入了噩夢不斷的失眠狀態,雙目血紅,性情日益狂躁。現在,再沒有什么“土豪、劣紳”可以宰殺了,他一旦陷入痛苦之中,就只好調轉刀口屠殺自己的士兵。某一日,他從深水里浮上岸,怒揮大刀,將跟隨自己多年的老丈人一刀兩斷……顯示出他六親不認的本性。
明末西充縣著名的“三李”之一李昭治先生,在《鳳凰山誅張獻忠記》里使用了罕見的“聊齋筆法”,描繪張獻忠退出成都之前的情況:“丙戌(1646年),逆賊(張獻忠)惡貫盈,成都鬼物幻出,逆方食,空中千萬手下垂奪食。獨坐,聞兩廂樂奏,拔刃入廂,則見無頭婦女數十,敲擊金石,大駭撲地。黃昏處處皆鬼,巡夜者俱為鬼擊,心怖甚,遂移營東門外。”(清康熙李昭治著《西充縣志》卷十,《鳳凰山誅張獻忠記》)
這一段記載其實在成都早有傳說,對于張獻忠的心理描寫倒也合理。陰影并非要出現在有光的所在,其實陰影就是光的必然產物。對于一個一心向往光明與榮華富貴的人來說,光芒太烈,烈到要溶化自己,足以把光芒攜帶的陰影醞釀出最大的黑暗。
即使移居出晦氣彌漫的皇宮,可是成都的天空,只有一個太陽。那么所有的影子,總是如蛆附骨。
張獻忠只好再次乞靈于天。
《圣教入川記》指出:“獻忠稱帝后,每行一事,必謂奉天之命,以證其實為天子。”“天子”現在準備去祭拜“太上老君”,恭聽神秘指示。張獻忠帶著隊伍離開成都時,特意去祭拜了錦江邊的“老君廟”。根據成都城內情形,應是青羊宮。隨同的傳教士利類思、安文思記錄了當時的場景:張獻忠雙膝跪在李老君像前,行三叩禮。朝拜畢出廟,張獻忠站到錦江一大橋高處(這里應該是望仙橋),高聲祈禱:“道教祖師爺張道陵,也是咱張家祖先人!咱此次拜老君菩薩之廟,實為以天子之尊拜上天。第二才是拜李老君及河神。老子一求保佑我大西軍出川沿途順利,二為陣亡將士求福,好讓孤魂野鬼們早日去超生!”在危急之時去求助道教祖師爺,這叫“急時抱君腳”,這是迷信甚深的張獻忠解決心理壓力的特別方式。
解決了自己的心理危機,張獻忠輕裝上陣,邁開虎步,開始殘酷的毀滅行動。
既然自己帶不走這座城市,那就必須毫不留情予以毀棄。張獻忠首先下令仔細拆除成都四面堅固的城墻,接著縱火,焚毀民宅和大西國宮室。沈荀蔚《蜀難敘略》記載說:蜀“王府數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燼。盤龍石柱二,孟蜀時物也,裹紗數十層,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如此耐心地、細致地毀棄這些前朝舊物,可見粗人也是心細如發的。2012年年底,考古人員在天府廣場蜀王府遺址發掘出一頭石犀及大量屬于官府級別的建筑構件等,重達8.5 噸的石犀應即《蜀王本紀》所載李冰“作石犀五頭”“二枚在府中”之一,是被人用金屬鑿子擊打后掀翻,呈四腳朝天狀埋進土坑,這應該也是大西軍出走前的所為。
我相信《圣教入川記》的記錄是真實的。不久后,隨大部隊撤出城外的兩位洋人看見,張獻忠在“城外見隆煙騰空,火光燭地,大為狂喜。復令將全城四面縱火。一時各方火起,公所私地,樓臺亭閣,一片通紅,有似火海。大明歷代各王所居之宮殿及民間之房屋財產均遭焚毀。轉瞬間,川中首城已成焦土,人畜同化灰燼,實屬可惜。欲恢復舊觀,非數千萬銀兩不可。”
對此記錄,傳教士古洛東的《注釋四十三》補充了一條重要信息:那就是張獻忠下令殺掉隨軍婦女,包括自己的愛妃、女官。“獻忠殺婦女后,狂喜欲舞,并向各官稱賀,謂已脫離婦女之軛,身無掛累,前行無阻,定得天下。次日,即由成都城下拔隊起行。”不少軍士入川后建立家庭,并生有子女。張獻忠這道軍令一發,都呼天搶地大哭起來……
顯然,普天之下,還能“大為狂喜”者,只有張獻忠了。
大西軍約60萬部隊(見費密《荒書》)分批開拔。先頭部隊于農歷七月出發,后衛部隊或八月才全部撤離成都。明末清初人顧山貞在《蜀記》中記載了撤離成都的最后時間:“……千里赤地,人影絕跡。擇九月十六日離成都,率賊北行。”往事歷歷在目,因此往事變得尤其珍貴。這一離別的時間,距離張獻忠攻陷成都的1644年8月9日,剛好滿兩年。
張獻忠走走停停,北上之路似乎非常漫長。
四川的一些地主民團武裝知道清軍逼進川北消息后,盼星星啊盼月亮,決心不當縮頭烏龜,紛紛予以出頭,可惜他們都被大西軍殲滅了。原明四川總兵賈登聯,固守中江縣城。大西軍在進軍川北途中,刀鋒所及,將中江縣城一舉蕩平,賈登聯只身逃跑。
大西大順三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九月,大西軍到達川北重鎮順慶。順慶本來是掌控在大西軍手里的,情況發生了意料不及的變化,這讓情緒不穩的張獻虎,極度狂躁,決意赤膊上陣,這就像在狂火之上撒了一把硫磺粉一般。
明崇禎十七年(1644)八月初一,李自成部將馬科率大順農民軍1萬余人占領順慶城。張獻忠聞訊,當月即遣兵爭奪川北。大西大順二年(1645年)正月,張獻忠委派都督劉進忠和將軍馬元利前往川北,驅逐原闖王在保寧(今閬中市)和順慶一帶設置的官吏,并襲擊李自成守將馬科的部隊。后來令劉進忠鎮守保寧,馬元利鎮守順慶。
當時,明朝的順慶知府史覲宸已投降清軍;總兵譙應瑞、馮有慶及順慶府報房殷承祚投降了農民軍。“報房”為各地衙門里的低級文職人員。不久后,馬元利奉命帶兵去鎮守遂寧,殷承祚同往。殷承祚暗中煽動馮、譙二人說:“張獻忠要殺盡全部川兵!”馮、譙二人覺得有理,于是奮起自救,他們火速稟告了史覲宸,請他約清兵來取順慶。
這個計策立即得到了實施。
史覲宸來不及聯絡清軍,自己率兵攻打順慶,馮、譙二將暗為內應,里應外合擊敗守城的大西軍。由于在大西國麾下收復了重鎮順慶,群龍無首,眾人便擁立史覲宸繼任知府。張獻忠聞報大怒,這還得了!速令劉進忠率兵拿下順慶雪恥,他要讓這批反復無常的小人知道反抗的結果!不知道是順慶軍民憑城抵抗太過頑強,還是劉進忠本來就對張獻忠屠殺川軍心存芥蒂,他接連攻打了7 天,皆未攻下,遂率軍回到了閬中。
劉進忠一再吃癟,這一股悶氣一直讓張獻忠怒發沖冠。如今面對城門緊閉的順慶城,他的怒火就像火焰噴射器一般瘋狂。九月初七,張獻忠親率大西軍攻打順慶,下令:“畏縮不前者砍頭!”
當日,馬元利將軍為先鋒領兵攻城,不料在城西戰死。張獻忠更是怒不可遏,赤膊上陣,奮勇攻城,日夜炮火不絕。九月初九日,大西軍攻破順慶北門。知府史覲宸縱火燒城,然后在南門城樓上吊自盡。張獻忠見到了那個殷承祚,吩咐凌遲處死;馮有慶、譙應瑞二將戰死城中,算是得了個全尸。
孔子曰:“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就是血性的所在。保衛順慶仍然是頑強的,死于頑強守城的羅為愷之弟羅為賡,記錄了這次戰亂中的悲壯細節:
丙戌秋九月,余兄三十三歲,同嫂何氏,子雙兒住城中。張賊盡發其兵號(稱)百萬,初七日迂道攻果(順慶稱果州)。……而余叔兄乘隙御敵,冥身鋒鏑炮石之中。相去二日,度(預見破城)不免。初九日,城中俱縱火自焚。嫂妯攜子同史孺人、內子藏復壁中被焚。兄仍引兵登城……忽而城陷,憤不能勝,躍出城下,連數創,卒為賊傷(死)……(民國《南充縣志》卷十三《藝文志》)
踏在糊滿血肉的城墻上,張獻忠一步一個趔趄,回想起自己的得力戰將馬元利的死亡,舊恨新仇,涌上心來,便下令屠城,一時尸骨遍街,血流成河。
史料記載,張獻忠令大西軍士在順慶城中張貼布告,大罵川人為“蜀獠”:“朕待蜀獠最好,而蜀獠每每要反,負朕之極,故盡殺之!”也就是說,張獻忠的所作所為,均有理由。
“獠人”是黃河中原地區對古代中國南方人的蔑稱,也稱為“蠻人”。而直呼蜀人為“獠人”,可謂是張獻忠的“發明”。
在順慶城內,有一個本地人不但目睹了大西軍攻城情景,還寫了一篇實錄《流離傳》(亦作《流離外傳》),此人叫韓國相(是否也呼之為“韓一韓”,待考),自號“栗坡居士”,為明朝嘉靖年間著名的兵部尚書韓士英的后裔。(李榮普、李果著《錦繡高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版,第 188 頁)
1646年,時年24歲的韓國相在順慶城內經歷劫難,九死一生。他后來寫就“追憶流離生涯”的《流離傳》,可以算是一篇重要的親歷文獻。他寫道:
余生于明天啟三年癸亥歲(1623年)。越崇禎七年甲戌(1634年)流寇入境,邑人杜邦才率眾御之。十七年甲申(1644年)李白成陷北京,僭號永昌,其黨馬科(李自成部將)八月據順城,獻黨郝云祥(張獻忠部將)入夔門,破重慶,遂破成都,僭號大順。馬科至綿州,遇獻兵與戰,敗還秦中(陜西境內);獻黨二千歲等掠順慶。
國朝順治二年乙酉(1645年),偽都督劉進忠、馬元利(二人皆張獻忠部將)至順慶時,有報房殷承祚者,號顯吾,三原人,降賊。倚元利為虐,一時縉紳多死其手。繼而元利偕承祚至遂寧,會獻賊欲盡殺川兵,承祚私告偽帥譙應瑞、馮有慶,二人奔回,遂逐偽官,復順城,獻賊即將承祚凌遲之。是時城中,文則一史公(知州史覲宸,云南石屏州人);武則惟譙馮(譙應瑞與馮有慶),敗“姚黃”、誅李六,沖甘營,拒劉進忠,進忠亦懼。獻賊逃至重慶,將與曾總府英合,曾欲分之(明將曾英渴望與大西共同瓜分順慶),遂來攻順城。
丙戌(順治三年)正月,諸生羅為愷集義勇敗之,劉(劉進忠)遂破遠山,屯木壩,為入秦計。至九月,撥兵守塘,住蓬邑(今蓬安縣)。余于初七日偶出城(順慶城)至大松埡,獻賊前鋒猝至,余夜宿火觀峰頂。
初八日走趙家山,初九日城陷,焚殺幾無孑遺。賊兵屯都尉壩,歷二十四日,移金山堡,日以殺人為事,備治舟楫,聲言取南京。幸劉進忠遣吳之茂投誠,迎肅王入川,誅獻賊于西充鳳凰山,入順城,置官吏,撫遺黎。
丁亥(順治四年)六月,官兵以水土不便,北去;有播州王祥(明將)者,遣其黨王命臣(岳池人)復據順城。其始每家給免死牌一張,需銀若干,其繼,每牛給牛票一張,需銀若干。未幾而牽其牛,掠其人,掘其糧,焚其室,胥西南之民而兵之(西南百姓皆受兵災)。
戊子(順治五年)春,王命臣出小林鎮,與官兵戰,留杜君恩(南充人)監營,及還,君恩不納(閉門不納),命臣奔夜郎,君恩降清。
重慶鎮盧光祖、敘南鎮馬化豹、永寧鎮柏永馥復守順慶。己丑(順治六年)斗米銀十二兩,斤肉銀一兩六錢,皆自北來者,時虎豹入市食人。
辛卯(順治八年)官始給牛種,壬辰(順治九年)平西南下,有郝案臺名浴(四川巡按)者,按臨保順(保寧與順慶),請旨補行鄉試于保寧。賊帥劉文秀(大西名將,這時已降南明)屯保寧梁山關,郝按臺擊敗之。
甲午(順治十一年)渝城(今重慶市)有白文選(原大西將軍)來攻順城,李總督國英破之,戊戌十五年官兵取滇黔(云南與貴州)。
康熙二年癸卯(1663年)至癸丑(1 673年),十年間,地方少事,余于是年(康熙十正月)赴廷試,七月乃還。甲寅(康熙十三年)五月,大兵入關,六月城中大火。丙辰(康熙十五年)七月,大水入城。己未(康熙十八年)冬,復驚傳逃兵為亂。自甲戌(崇禎七年,韓國相12歲隨父母逃難)以來,余走白鶴山、石峽口、水磨場、荊溪龍歸院、陳潭子、雙柏樹、龍閣溝、螺溪壩、蒙家巖,流離奔竄三十六年,猶幸免于殺戮也。時康熙十八年己未,栗坡居士書。”(民國十八年重修《南充縣志》,卷十六)
任乃強先生早年判定:“《流離傳》,南充韓國相記丙戌逃避大西軍流轉事。大抵當時幸存人物所記禍亂之書。”秘本《流離傳》其實是在民國年間重印《南充縣志》時才首次予以公開的。在我看來,這不但是一個人36年的“流離史”,而且是順慶城充滿苦難、災變的斷代史。苦難與厄運似乎過于眷戀此時此地,無論是屠城,還是接踵而至的欺騙、搶劫、殺戮、火災、水災、虎豹入城,似乎反復驗證著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的古訓。
張獻忠在順慶的綿綿秋雨之中沒有吟詩作賦,而是拉開了攻打順慶城的大幕。《流離傳》這一記載與真相完全吻合,說明張獻忠并未沉浸于絲綢之城的綺光麗影,他后來僅在順慶城內停留了24 天,就移居西充縣金山堡。
值得一提的是,清順治十四年(1657年)韓國相中了進士,任夔府奉節縣教諭。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卒,終年81歲,葬于順慶城郊的桂花坪;乾隆元年(1736年)敕封“登仕郎”。登仕郎為文職散官名,唐朝始置,為文官第二十七階,正九品下,宋朝為正九品。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用以代知錄事參軍、知縣令;政和六年(1116)改為修職郎,為文官第三十六階。元朝升為正八品,明朝正九品初授將仕郎,升授登仕郎。清朝正九品一律授登仕郎。
另據蜀漢將軍王平的后裔王乘六 (清初為“文林郎”。文林郎不是職官,而是散官,清朝時為正七品文官所授的散官名) 的“墓志銘”記載:“明末流寇肆毒,合族陷危城,無一脫者。公(王乘六)適先一日赴鄉為乳母壽,幸免于難,得匿山谷,茹草食木,以度朝夕。本朝(清朝)定鼎,寇亂削平,然空廬瓦礫,田園榛莽,孑然一身,重來鄉井。”(《李榮普、李果著《錦繡高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版,第 194 頁)
這兩則本地人的親歷性記錄,可佐證張獻忠的殘酷。
大西大順三年的八九月,大西軍已相繼開赴川北前線,構筑工事,鑄造槍炮,碾制火藥,打造船只,征集糧食,與日益南壓的清軍形成對峙。據《明季南略》記載,張獻忠“進入西充的山間,列四大營”。這四大營指的是孫可望、劉文秀、李定國、艾能奇四大將軍的營壘,下轄120 個營,在今南充市順慶區七坪寨、四方寨和西充縣金山鄉、鳳凰山一帶方圓50 平方公里的區域,鎖鑰機關,遙相呼應,攻守一體,淵渟岳峙。
秋雨連綿,鉛灰色的天空宛如鍋蓋罩定了這個空寂之地。那個時節,順慶大地楱榛莽莽,如天地初辟。近60萬大西軍浩浩蕩蕩,旌旗滿野。大西軍擁有以逸待勞的天時與地利,形勢似乎并不悲觀。順慶、西充的山岳溝壑之間,飛鳥遁跡,百獸逃逸,草木充滿了戾氣,漸漸化作刀劍之形……
數百年來,南充到西充存在一條官道。起于南充馬市鋪,經坦山鋪、回龍鋪、金山鋪、洞天鋪,最后到達西充。過去農耕社會,土地資源重要,在山溝平原處修建官道,一來占用土地,二來鋪路采石費用很高。這些官道依山而建,沿山梁而行,采石方便,不占耕地。這些鋪相當于官道上的客棧、驛官,人們修建鋪面,沿街設市,場鎮漸次興起。西充縣金山鄉,就是因金山鋪而得名。
順慶同仁與金山鋪接壤,兩個鄉趕同一個場。過去有“三耳巴子打出一個同仁”之說。話說當年四方寨村民謝長河到金山賣米,由于升斗不公,與人理論,被人打了3 個耳光,族長來“吃講茶”也不行。后來謝氏家族在金山靠近順慶一側修建了鋪面,開設集市,逐漸興盛起來,取名為“賽金山”。后來找縣衙登記造冊,縣令主持公道,為兩邊和睦相處,取“一視同仁”之意,將新場鎮命名為“同仁”。
同仁鄉環境優美,山清水秀。青木橋村有兩棵古紅豆杉樹,歷經數百年兵燹、山河更迭而不毀,算得上是稀有之物。
艷陽之下,我來到七坪寨雞公嶺的玻璃棧道上。舉目四望,山岳、田疇、村舍、河流宛如一個大手印,在反光中緩緩展現它們藏匿于掌紋的秘密。此地為大西軍的瞭望臺,一度還殘剩一些軍事建筑,石頭、瓦塊如今已湮沒于荒草從中。
斗金觀遺址位于七坪寨地勢最高的山頭上,地面為平石壩,是堅硬的泥質砂巖,基本沒有泥土。相傳大西軍趕走了道觀里的道士,在此囤積了很多軍餉,同時開鑿了3 口四方形水池,用于飲馬。荒廢了三百多年的斗金觀,荒草叢生,蛇蝎眾多。可以看到很多碎為小塊的石頭雕像,不像是自然風化所致,更像是飽受火藥之力的粉身碎骨。
有關軍餉的聚集,七坪寨流傳著一個民謠:
上七里,下七里,百個人頭千擔米。
金銀就在七坪里,誰能識破就歸你。
這些民謠,與洪雅縣七里坪鎮的歷史傳聞大同小異。
我下山再來到七坪寨山腳一帶,有一個鑿在地面石頭上的石碾基座,已經長滿青苔。直徑約5 尺,周圍有一圈不長草的小道,顯然是以騾馬牽動碾子來碾細火藥的作坊。
當地村民在附近還發現了一只本地石頭鑿制的大石臼,直徑2 尺,高3 尺,重逾200斤。石臼底部還有一個3 寸深的槽口,這就不是農家尋常的石臼了,而是用于火藥錐碾。這足以說明,七坪寨作為大西軍屯兵之處,不是空穴來風。
在新復鄉的七坪寨老寨門,由青色砂巖構筑,左右門柱鐫刻有一副對聯:
養威摧敵一邑軍戎,
設險衛鄉四效人□。
最后一字漫漶不清。我估計對聯不是出自大西軍之手。
從七坪寨山腳穿過一片農田與村舍,我們再次開始上山,直奔四方寨。
地處新復、雙桂、同仁交界處的四方寨遠近聞名,其山形昂首為龍,俯臥為虎,歷來為兵家戰略要地。“建威將軍”徐占彪回鄉探母,建大院于同仁鄉泥屋埡村,至今保存完整。徐占彪隨左宗棠西征,保家衛國,傳奇的事跡代代相傳……
四方寨位于順慶區同仁鄉境,距市區約20 公里,海拔510 米,為順慶區域內最高之處,山巔可雄視蜀北大道的進出口,是自古以來通往順慶、西充、南部、劍閣的必經之地。所以,南充方向而來必經七坪寨,西充方向而來必過大佛垴寨,而四方寨位居其中,構成了犄角之勢。
四方寨得名充滿傳奇。據《謝氏族譜:附錄》記載,明成祖永樂四年,陜西4 位得道高僧任忠善、任忠德、任忠悌、任忠孝云游山寨,見其山勢奇偉,便決定于此壘寨筑廟。任氏兄弟擇日設壇,組織200 余名工匠,歷經兩年有余,在山寨四周懸崖上筑起長約4 公里的條石寨墻,并用巨石砌成東、南、西、北4 座寨門。又在中嶺堡下建起數座巍峨雄壯的四神寶殿,將山寨命名為“四方寨”,并將廟宇定名為“四神廟”。
大西軍占據四方寨后,張獻忠下令加固寨門以及城墻,另外建立了指揮棚和觀察哨所。張獻忠將此地命名為“四方山仁義寨”。清嘉慶四年,建有4 塊大青石板圍造的“張獻忠紀念碑”,現仍立在山頂。根據四方寨村民謝愛平的講述,張獻忠將寨門的對聯鏟除后,新寫了一個意義直白的對聯鐫刻于寨門:
踞四方豪杰抗清狗,
吸八方英雄興大西。
這樣的造句,出自喜歡寫作順口溜的黃虎之口,似乎是成立的。
我幾乎可以判定,張獻忠離開順慶前往西充皇營之前,他就在四方寨調度軍馬,并再次下令,讓兩位“天學國師”立即鑄造渾天儀和大炮。
證據不是沒有。
張獻忠重用傳教士的動機在于鑄造。
蜀地自古具有完善的冶煉秘術。峨眉山萬年寺內重達62 噸的普賢銅像,乃宋初鑄造,迄今對其工藝流程和工藝水平缺乏理性分析,而且為許多有關冶金史的論著所不載。如果說在成都期間,傳教士鑄造的渾天儀、地球儀滿足了張獻忠的玄學向往,那么鑄造大炮則極大地滿足了他的實用性。畢竟,他是最大的實用主義者。鑄造大炮的原始材料,并不見于《圣教入川記》,也不見于《中國新史》,我估計實有其事,是在于傳教士根本不敢與人闡述這傷天害理之舉。鑄造大炮出自佚名之作二卷本的《大西通紀》,任乃強認為這是“作者自記親身經歷,實見實聞的原始資料”。作者“是獻忠戰友逃死遁世后所寫的私史。原叫《劫余傳信》”。
張獻忠從渾天儀、地球儀的制作工藝上,看到了洋人的工匠精神,他又命二位司鐸造一尊紅夷大炮。所謂紅夷大炮,乃是荷蘭人發明,原名叫“荷蘭雷”,因中國人稱荷蘭為紅毛國,故稱為紅夷大炮。
利類思說:“這種大炮的優點是炮管長、管壁厚,而且從炮口到炮尾逐漸加粗,符合火藥燃燒時膛壓由高到低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處兩側有圓型的炮耳,火炮以此為軸可以調整射角,配合火藥量改變射程。設有準星和照門,依照拋物線來計算彈道,精度很高,威力巨大,一發炮彈可傷人無數。西洋人的海軍橫行海上全靠此炮,我雖多次見過,但未學過制造之法。安文思是葡萄牙人,精習算術物理,或許可以幫助你們制造。”
安文思承認:“本人沒有學過制造軍火之術。但軍火也是根據物理學原理制造出來的,要認真研究的話應該可以找到其方法。承蒙皇帝準許我們傳教,為了大西國的國運昌盛,我愿助一臂之力……”這一句話,就暗示了他們的行為。
當時成都尚有遺存的明軍火炮,兩位洋人依葫蘆畫瓢,摸索出紅夷大炮的原理,繪出了圖紙。原來那幫協助鑄造天象儀、地球儀的工人已經熟門熟路,按圖施工,先鑄炮管,再造炮彈,最后將炮身裝載在炮車上。兩個月內,紅夷大炮在成都鑄造成功。
張獻忠對于大口徑金屬炮十分迷戀,即使住在四方寨,他念念不忘的還是鑄造。《圣教入川記》里記錄他并非耳目塞聽之輩:張獻忠與傳教士談及利瑪竇,“前利瑪竇在北京時,亦欲效其番王所行,用鐵鑄一最大戰炮,其中滿貯火藥,以火燃之,巨炮忽裂,炸成粉塊,傷殺多人。而利瑪竇亦死其中,被炮炸成數塊,血肉橫飛。萬歷皇帝飭令.將其尸塊棄于荒郊,以飽禽獸之腹。”這說明張獻忠深知西洋大炮的威力。
而在四方寨山巔平臺四周,一共安置有8 門“牛耳大炮”,正對蜀北大道,直線距離大約五六百米。至今炮臺遺址宛在,炮架轉動的石槽裝滿了雨水,就像一個被扣去了眼珠的黑洞。我以為,這些大炮正是在本地鑄造的。大西軍開赴西充前線,帶走了6 門,放棄了2門最大的大炮。炮身上鑄有字,一門叫“威武大將軍”,一門叫“威武二將軍”。炮身長 4 米多,炮口可以鉆進一個小孩,重達數千斤。本地村民魏某告訴我,他幼年就與小伙伴在炮臺玩耍,炮身锃亮而細膩,顯然不是生鐵,而應該是合金鑄就。1958年大煉鋼鐵期間,本地村民將大炮鋸成4 截,抬到鄉里,投入了革命大熔爐……
《圣教入川記》里,記錄張獻忠念念不忘的是大西宮廷中的天象儀、日晷等寶貝。思念就是最大的心魔。他實在忍不住了,鑒于地球儀、日晷等一并制造費時費力,必須分清主與次。張獻忠下令:“勞役二位司鐸,令造天球一具,與前日在成都宮中所造稍為較小,凡各經星部位須按次排列,趕急造作,不分晝夜,不得有誤。”
銅材、制造設備、人工,一時間就調度妥當。在我看來,天象儀的重要性之所以超越了大炮,是張獻忠急于從中窺視自己的劫數與宿命,一旦窺破天機,就可以找到破解之道。畢竟,狡黠的張獻忠,已經多次成功逃脫劫數。
但這一次“出川抗清”,他似乎有了非常詭異的預感。
兩位傳教士采取了分班制度,一人在帳篷里讀經、侍奉上帝,另一人去作坊鑄造趕工,輪流工作……十幾天后好不容易趕制出來,張獻忠叫來了一位中土的堪輿先生上朝評析。他以老江湖的眼光,嚴厲審視這個趕制出來的作品。堪輿先生必須顯示自己的門道與精湛法力,不然就有性命之憂。他指出,這個出自毛子之手的天象儀完全不對路!甚至沒有顯示太陽赤道,這分明是故意淆亂國家大運所為。天象儀預示著大西朗朗國運,而大西國眼下出現這么多亂子,顯然是這兩個洋人預以加害昌盛國運吶……
張獻忠一聽,怒不可遏,吼聲如雷,但顯然已經不能聲震屋瓦,至多是聲撼竹篷。他終于認定,洋人故意胡亂制作,鬧亂大西國運,犯此滔天大罪,不惟害國,且害己身。
張獻忠當場判決:將二個洋司鐸處以極刑。
在殺人上,他的思維又是嚴密細致的,考慮的是如下幾道身體工藝:時而欲活剮司鐸;時而欲鞭死司鐸;或以炮烙全身,不使流血出外;或以毒刑致死,以致肉盡骨消……洋人一聽,倒伏在巨大的恐懼里,雙股戰戰,閃電雷霆加身,氣都不敢出了。
就在洋人被拉出營帳時,張獻忠突然大喊:“且慢!姑且留下爾等狗命。”
我估計,張獻忠虛張聲勢,主要是觀察洋人的反應。見他們委曲而絕望的表情,他心里明白,他們還是忠誠的。那么,看在鑄造渾天儀、地球儀的份上,也許他真希望大西軍占領遙遠的西半球,重振大西河山之際,再讓兩個洋人國師來重新制造他心儀的寶貝。可以發現,張獻忠在奔赴西充鳳凰山皇營之前,一直在悉心溫習玄奧的融入了風水堪輿的天文學。他宛如一副鋒棱堅硬的磨盤,把東方的神秘主義與西方的科學技術予以對撞生成。張獻忠真是“溫故而知新”“洋為中用”的樣板。
具有狂妄暴君型人格之輩,他們往往是詭詐的,身懷寶鏡一類的秘器,渴望覬覦命運,并且高度敏感。但由此他們內心也累積了太多的陰謀,這很接近蛇自噬其尾的循環。每當有人指出暴君的不是,暴君首先會推卸責任,并有一整套奇妙的宏論;繼而吼聲如雷,大動干戈。他說的永遠是真理,做的永遠是替天行道。暴君就是真理。
權力的病變在張獻忠身上體現得酣暢淋漓。他要以暴君的身份,塑造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形象。
這一點上,暴君言行一致。張獻忠說到,而且的確做到了。
據四方寨村民謝愛平的田野調查,在四方寨山下立有一碑,名曰《四方寨記》,記載了四方寨的大西軍活動事跡、發展狀況和自然、人文景觀等。原文如下:
觀夫山寨拔起,雄霸群峰,而觀嘉陵小舟,目空蒼穹若華蓋。溯明崇禎末日之硝塵,張獻忠屯兵于上,旌旗翻動而聞炮聲驚天宇。壯哉!鏖戰數月,嘯嘯戰馬遁于西充鳳凰山。異日,四高僧云游山寨,迷其瀑布飛濺林蔭滴翠之勝景,然設壇筑廟于峰下,名曰:四神廟。時與高鳳寺古廟對峙而立,鐘聲互答雕欄相望焉!清康熙三十二年春,老祖謝公時富攜文元、文舉二子出湖南永州府零陵縣永泉鄉八甲地,入川南充都京壩。又康熙四十一年文舉公入住東路黃蓮場。……嗟夫,方圓千畝沃野:東含四方寨古戰場名震巴蜀之恢弘;西眺大虎腦昂首天宇之勝狀;南覓高鳳寺臥龍吐艷之奇觀:北傳長嶺崗震摩天燈之佳話。真乃人杰地靈之所也!故樂業其間。謝、羅、程、唐、蔣、嚴六族眾生互敬為胞弟,近四百年繁衍生息十六代,善德仁居至今也!清嘉慶四年謝公長清重修四方寨以御軍閥割據之亂。同治年間謝氏繼安、少安、世邕、世祥乃入文學之林。光緒五年謝華堂擊桌三拳賭氣興建賽金場,越明年更名同仁場。民國三年設立同仁鄉……(謝愛平編著《西河中上游地區歷史資料匯編》,2018年編印本)
黃昏時分,麇集在地表的暑氣漸散。我與十幾位作家一道登上了四方寨山巔,去探訪四神廟遺址和古炮臺。一路上雜樹叢生、野趣盎然。一陣風掃過,帶來山凹深處的氣息。涼意很容易讓我想到那些深處的、藏匿的、躲閃的、陰鷙的事物,那是它們沒有得到呈現的本來面目。上蒼無所謂有情與無情,它賦予山岳、植物、動物的綺麗色彩,總是讓滄桑延宕為無限。
民國十八年重修《南充縣志》記載:“蜀保(寧)、順(慶)二府多山。遭獻賊亂后,煙火蕭條,自春徂夏,忽群虎自山中出,約以千計。相率至郭,居人移避,被噬者甚眾。縣治學宮俱為虎窟,數百里無人蹤,南充縣尤甚。”(《外紀》卷十六)由此可見,張獻忠的到來,成為了本地老虎蓬勃強悍的藥引。人禍與天災從來就是厄運的正面與反面。
相生相克的世界充滿了定數。而那個即將與張獻忠在鳳凰山遭遇的滿族親王“豪格”,翻譯過來,就是“虎口”的意思。張獻忠張開血盆大口,即將落入“虎口”……
一只松鼠從柏樹上下來,豎起身子打量我。表情懵懂,但目光,卻是刃口一般尖利。我心頭一凜,不禁想,這只松鼠顯然一直處于惶惶不可終日的情態之中。它必須舉起它的利齒予以自衛。
天道輪回,疏而不爽。個中含有“業力”在運行,營造未來。這個詞也被音譯為“羯磨”,梵文中的詞根是去做(所謂“造作”)的意思,業力作為推動力,甚至可配合緣起論與無始無明化世界。天道從不認為業力發生后會自動消除,立地成佛,過去行為延續下來勢必形成某種慣性力量,產生因果報應。《有部毗奈耶》卷四十六曰:“不思議業力,雖遠必相牽。果報成熟時,求避終難脫。”所講的就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道理。
這個道理,深諳天道的張獻忠,盡管口誦偈語“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冥冥,自思自量”,也許他沒有戡破命運的謎底。
山間的斷壁、殘垣和城墻,經過時光細致的裝扮和植物的點染后,歷史的滄桑和現實的靜謐交相輝映于夕光之中。大炮、天球儀、鐵騎、咆哮和獵獵旌旗,存在過,盤旋過,火星四射,并在巖石的縫隙里,蓄滿了引而不發的驚雷。
樹葉翻轉它們的裙子,露出了葉子背面的嫩光。啊,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