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華
(呼倫貝爾學院,內蒙古 呼倫貝爾 021008)
電影誕生于1895年,而在十四年后大衛·格里菲斯執導的,出現了窮人與富人對比鏡頭的《小麥的囤積》(1909)之后,電影人就開始了在對比敘事上的實踐??梢哉f,這一敘事手法由于關系著人生成意義、認知外界的思維方式,在電影藝術的發展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在張藝謀的新作《影》(2018)中,對比敘事也俯拾即是。
在《影》中不難發現,電影自始至終都在強調陰陽互斥而又互補,兩極對立而又共生的哲學,而這正是中國古代文化中,人們對世界、宇宙長期秉承的一種認知態度。從當代唯物辯證法的角度來看,無處不在、此消彼長、相互制約的對比矛盾存在于客觀社會中,這也是電影藝術建立戲劇沖突,抓住觀眾興趣的關鍵。以電影中的子虞夫婦琴瑟和鳴一段為例,兩人坐在巨大的八卦的陰陽魚魚眼上,彈奏彼此的樂器。而此時,收復境州的戰役正在如火如荼地展開。黑與白,男與女,封建夫權制下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子虞情緒的張揚快意與小艾情緒的壓抑怨憎,藝術交流的平和美好與戰爭的殘忍血腥等多組對比,都在畫面中表達出來。子虞與小艾是利用替身境州欺騙君王,奪權篡位的合作者,他們相互依存,小艾要一個健康的,能夠順利統軍的夫君維持生存和地位,子虞也需要小艾配合替身做戲。也正是小艾在武學上啟發了子虞,讓他想出了克制楊蒼刀法的以陰制陽,以柔克剛的沛傘武藝,然而彼此又因為扭曲的夫妻關系而相互忌憚。對待境州,子虞陰狠無情,小艾溫柔關心,子虞割傷境州,小艾則給境州送去傷藥,這些都是鮮明的比較。矛盾最終在子虞被境州殺死,而目擊者小艾保持沉默中達到高潮和結局??梢哉f,電影以對比的方式將復雜的人際關系、勢力消長、倫理道德等符合情理地聯系到了一起,使觀眾能夠順利地接受電影敘事。
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影》的對比敘事并沒有停留在明辨是非,善惡有報等價值觀層面上。盡管各個民族在文化深層結構,藝術思維方式上存在區別,但是在情感和道德的層面上都有著懲惡揚善,愛憎分明的是非觀念,這也是對比敘事存在的思想基礎之一。在《影》中,這一道德標準卻是沒有得到踐行的,電影中的人物都被置于黑白灰色調之中,然而幾乎沒有一個人稱得上徹底的黑或白,簡單的二元對立原則并不能用以衡量電影中角色的言行。以田戰為例,田戰驍勇善戰,與子虞肝膽相照,為了子虞而在朝堂上冒死直言,喊道:“沛國遲早要毀在你的手上,昏君!”最終付出了刺傷身體和貶為庶人的代價。然而他又有可能是沛良陣營的一個潛伏者,正如境州是子虞陣營的潛伏者,他完全有可能是以做戲而成為子虞的心腹,最終以“都督何苦自囚于密室,何不取主公而代之”詐出子虞真實意圖的臥底。而在最后,田戰也默許了子虞與沛良雙雙被殺,自己成為都督的結局。而相對單純無辜,還愿意為了田戰而答應婚事的公主青萍卻死在戰場之上。觀眾既不能簡單地判定田戰是一個正直或陰險的人,也不愿意接受背主自立的境州、田戰活了下來,而正直美好的青萍等人死去這樣的結局。觀眾在集體無意識之中有著愛憎分明的情感道德要求,而電影恰恰不滿足這一點,以違背觀眾的審美期待的方式,促使觀眾正視人性的陰暗與命運的不可掌握,電影的深度和審美力量也由此體現出來。
所謂具體對比,即觀眾可以從具體畫面,或前后的銜接較為緊密的一組蒙太奇之間直接感受到的對比關系,以及電影中直觀的人物、場景的設定等。以人物而言,在進行人物的對比時,好萊塢電影曾被認為:“好萊塢電影有一個經典模式,即高大威猛的主人公身邊總有一個滑稽可笑的小人物做陪襯,在面對一些具體問題的時候,主人公總是一往無前,而小人物則嘴里絮絮叨叨,但卻膽怯得不敢上前?!边@種一目了然的對比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正是因為它符合普洛普《民間故事形態學》之中對敘事角色的“英雄-助手”分類,能夠增加電影的可看性。張藝謀在《影》中也借鑒了這一點,但是卻在“替身”這一主題下對其進行了改動。
在電影中,“真身”和“影子”就是一組對比,“真身”子虞作為整個計劃的策劃者與他人的操縱者,理應屬于“英雄”,而猶如玩偶般的,連正常名字也沒有的境州則為“助手”。然而,境州所用的是子虞的身份,因此觀眾可以直觀地看到,境州才是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主人公,而子虞卻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仿佛一具骷髏。在給境州割出傷口時,子虞絮絮叨叨,多用氣聲,手舞足蹈,狀若瘋迷,境州則咬牙忍痛。因為長期的傷痛以及自我囚禁早已摧毀了子虞的身體和精神,無怪乎小艾逐漸將自己對丈夫的感情轉移到境州的身上。又如在沛國與炎國的交戰中,電影中表示炎國屬火,楊蒼的刀法至陽至剛,而沛國則屬水,要用陰柔之法來破解楊蒼大刀,也要用陰謀來攻下炎國把守的境州。因此,在楊蒼與境州在江面上堂堂正正對敵時,沛國死囚卻趁機潛水偷襲境州城關,炎國將士全副武裝,盔甲鮮明,而沛國死囚們卻身著布衣,靠在傘中扭捏身形的武藝和出人意料的暗器殺傷對方等,剛與柔,光明正大與陰謀算計形成具體的對比。
抽象對比則是較為隱晦的,它也為主題服務,但并非所有觀眾能夠讀解。如電影敘事中存在偶然與必然的對比?!队啊分袔缀趺總€人都機關算盡,自己經歷了也為他人制造了太多“偶然”,但也都最終落入到宿命的“必然”中,為黑暗吞沒。如擁有自我意識的青萍不愿意和親做妾,偷偷離家出走,混入死囚當中,讓指揮官田戰頗為意外,并且在戰斗中,青萍一直極為驍勇,但最終她還是被放言要拿她做妾的楊平重傷而死。青萍的參戰,對于田戰和根本不認識青萍的楊平來說是偶然,楊平更是萬萬想不到會死在自己送出的匕首之下。與甘于命運安排,服從男性命令的小艾相比,青萍的出現也是偶然,但是在傳統的男權社會中,青萍無論美丑善惡,無論是否勇武過人,她的悲劇結局都是必然的;包括境州原本擁有的是死亡的必然,作為替身他肯定會被滅口,然而境州卻完全憑借自己的武藝和冷靜連殺楊蒼、子虞和沛良,斗爭出了一條生路,這是偶然,但最終他也有很大的可能被田戰或他人所殺。這一種對比有著特別的表意功能,比之具體的如陰陽、善惡對比等,更為深刻、含蓄。
一方面《影》迎合觀眾的審美期待,電影中如“女子/陰柔—男子/陽剛”,“影子/健壯—真身/衰朽”,“沛國(兵者詭道)—炎國(堂堂正正)”等對比都極為明顯,符合觀眾的審美情趣與先在經驗,另一方面電影又讓觀眾的期待逆向受挫,制造需要觀眾克服障礙才能理解的對比,并模糊善惡忠奸誠偽的界限。可以說,張藝謀在《影》中讓觀眾看到了對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