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智 段 葦
(長春工業大學 信息傳播工程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真實性和假定性是影視藝術創作的兩個維度,它們既矛盾又統一。影視創作者對真實性與假定性的側重表達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創作理念。強調真實性一脈可以追溯到以紀錄電影為主的盧米埃爾兄弟,后發展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巴贊和克拉考爾為代表的紀實美學,主張影像的真實性,強調電影是對客觀世界的再現。然而,電影的特性決定其無法規避假定性,我們在充分感受主創者的創造力和審美理想時,也在感受假定性創作手法的魅力,會驚訝于那些表現形式夸張、個體思想突出的非常態電影。
廣義地講,一切藝術都具備假定性本質。“假定性”是指藝術家和公眾對某件事的“默契”,他們共同約定對藝術抱相信的態度。此觀點對電影同樣適用,可以說對假定性的不斷突破開創出電影發展的一個個階段。電影發展初期梅里愛便呈現出與盧米埃爾兄弟截然不同的藝術風格。再后來在表現主義電影、德國新電影、歐洲先鋒派電影運動以及法國新浪潮等階段,原有的假定性約定被不斷突破,新與舊的假定性表現多元并存,形成了日益豐富的電影格局。陳旭光將電影假定性發展界定為三個階段:從屬于真實性的假定性、現代主義美學范疇的假定性和后假定性美學階段。后假定性美學階段是在融合大眾媒體和互聯網媒介思維,游戲文化加上娛樂與消費至上觀念盛行的背景下產生的,其特征之一就是強化影視藝術的假定性。這個時期的假定性出現了新的特征,被學術界界定為“后假定性”。
后假定性是假定性的強化和夸張。它的出現將假定性更加明顯地擺了出來,破壞了我們通常認為的影像真實或者故事真實的評判標準。已被廣泛接受的真實與假定的辯證關系失去平衡,時空關系錯亂,現實與虛擬并置,不合常理的元素比比皆是。換句話說,后假定性就是要告訴觀眾,故事中人物是在利用表演讓你娛樂,你看的是虛構的故事,不是真實的。
后假定性的美學特點集中表現在中國電影市場上出現的新題材——青春穿越類電影。國外一直以來就有時空穿越電影,但我國表現時空穿越的電影并不多,進入2000年這類影片逐年增加。《古今大戰秦俑情》(1989)是較早的穿越電影,講述了秦朝郎中令蒙天放與少女韓冬兒的三世愛戀。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這類影片。近幾年陸續出現了一系列表現主人公從現代穿越另一時空,重歷自己或他人青春的電影,被稱為青春穿越電影。代表作有《不能說的秘密》(2007)、《夏洛特煩惱》(2015)、《重返20歲》(2015)、《乘風破浪》(2017)等。這類電影在發展中逐漸沉淀出自身的審美特征與風格,假定性手法運用非常突出。
電影具有巨大的時空表現功能,導演可以用順序、倒序、插序等結構方法將故事情節以任意時間序列呈現出來。成熟的觀眾會主動按線性時間重構主人公的成長經歷或情感故事。這是導演與觀眾就真實性與假定性上達成的共識,它屬于現代主義美學范疇的假定性。后假定性美學打破時間深度,將空間的形態和意義強化出來,不同時空無序并置。主人公穿越的時空與現實不是以縱向方式呈現,而是共存于時空的某個交叉點。這個交叉點仿佛是一道門,通過神秘門鑰瞬間觸發,大門打開,主人公便以他者的身份進入一個開放的歷史時空。在故事的結尾,主人公回到現實,重歸自我。
《乘風破浪》里的賽車手阿浪意外遭遇車禍。在彌留之際,阿浪恍惚中穿越時空來到20年前的亭林鎮,遭遇KTV、錄像廳、歌舞廳和小鎮熱血青年。主人公以“他者”的身份遇到了青年父親和從未謀面的母親。這種超現實的謀面給阿浪一次了解父親和母親的機會。影片中阿浪以“他者”身份一次次面對鏡頭,即面對潛在的觀眾自言自語,現代主義美學所要維系的影片封閉性被打破。影片的假定性有意暴露給觀眾,觀影幻覺被破壞,觀眾被拉回現實。
《夏洛特煩惱》中的夏洛在婚禮現場喝醉后穿越回高中時代。影片時空的假定性極強,特別是時間的去深度,這點從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可見一斑。回到高中時代的夏洛和其同學,身著校服但容顏完全是成人相貌,似乎時間不曾作用于這些人。這種處理方式完全破壞了時空統一的真實性感受,更加突顯了影片的荒誕性。與《乘風破浪》中的阿浪自始至終以“他者”經歷不同,夏洛闖入過去時空,其身份由“他者”轉為“自我”。時空穿越的開始他“清醒”地認為這是個夢,可以在夢中隨心所欲。于是他打了老師,燒了教室并以跳樓的方式企圖回到現實。后來他接受自己的身份,積極干預“新人生”,他唱著現代的歌,大膽向秋雅表達愛意、出唱片、參加綜藝,過著與現實截然不同的人生。
青春穿越電影往往以一個子虛烏有的時空成為故事發生的背景,時空的假定性使主人公得以角色替換。無論是夏洛還是阿浪,他們都以“他者”身份在歷史與現實中游走,對新身份從懷疑到肯定,并用新身份影響他人,亦幻亦真。
這個時代媒介已經構成了與我們生活并置的空間。每個人試圖在互聯網或電子游戲中重新定位自我,扮演與現實不同的角色。我們期待在別樣時空中顛覆權威和現實束縛、擺脫生活無奈、擁有獨特人格魅力。
青春穿越電影的興起除了以上因素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青春”本身。每個人的青春都有諸多的傷痛、挫敗、尷尬和匱乏,但任何人不能改寫青春。青春穿越電影中的主人公與其說他們遭受現實打擊,不如說是青春殘酷物語后遺癥。那些再次逃遁回青春的人表面看是面對現實的無力感和怨怒,但究其根源往往是青春成長歲月中曾有過難以跨越的屏障。夏洛幼年父親下落不明,在他成長中沒有來自父親的權威和保護。學生時代的夏洛備受排擠和嘲諷,用他的話說就是個“大笑話”。徐太浪幼年喪母,成長過程中遭受父親的暴力和冷落,內心充滿反叛和懷才不遇的輕狂。在兩部影片中他們分別借助不同方式回到過去時光,重新經歷自己或他人的青春,穿越之旅便成為他們各自療傷的過程。
《夏洛特煩惱》中的夏洛現實生活中收入微薄,暗戀的女孩要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兒。穿越回高中年代的夏洛將那個在幼年失父、被嘲笑、愛音樂、學習差的少年夏洛改變為成年夏洛想成為的樣子:成就音樂夢想,得到暗戀的姑娘,獲得老師另眼相看。他在“游戲人生”中獲得一個完滿的自我。如果說母親的重生讓他在現實的冷酷中找到溫暖,那么王老師則成為夏洛父親的替身。在穿越時空中,王老師不但對夏洛欣賞有加,還在夏洛和冬梅落難時出手相救。因此,王老師和母親的出現成為夏洛潛意識中的“父母雙全”,穿越之旅成為夏洛療傷過程。回到現實的夏洛因此撫平創傷,不再意志消沉,重拾真愛,踏實工作。影片中的王老師、母親形象如同游戲中的NPC,成為夏洛再次游戲人生中的參考點。
《乘風破浪》中的徐太浪一直對父親反對自己的賽車事業耿耿于懷。他在賽車事業巔峰時載著父親報復性地秀車技,車禍就此發生。在彌留之際他闖入父母的青年時代。如同游戲中主人公身處絕境時被賦予重生,他再次擁有生命去彌補曾經經歷的創傷。他和青年父親一起仗劍于亭林小鎮,也見證了父母的愛情。從小喪母的徐太浪在舊時空似乎并沒對青年母親表現出更多依戀,然而在彩蛋中當太浪對著成為KTV老板娘的小花叫媽咪時淚流滿面,真情沖破故事的荒誕性噴涌而出,此時的觀眾早已笑中帶淚。影片結尾徐太浪蘇醒,用正太幫的暗語與父親和解,那個叛逆青年雖然沒有改變歷史,卻因此認同父親并獲得成長。
后假定性美學不再恪守現實主義、寫實主義和再現論的原則,而是把假定性的一面展現出來。假定性在青春穿越電影中呈現為諸如荒誕性情節、年代感音樂、典型化場景、現代感對白等顯而易見的結構性元素。這些元素本應從屬于劇情,但由于被強化、被符號化而成為具有相對獨立審美價值的重要元素。
現實主義美學范疇的年代影片會極盡細致地還原歷史原貌,而青春穿越電影中歷史被消解為娛樂化符號。影片中的歷史原貌以粗線條的方式被剝離出來,極具辨識度。如《夏洛特煩惱》中的巨幅鄧小平畫像、自行車棚、游戲廳,《乘風破浪》中的斑駁小巷、錄像廳、BP機,《重返20歲》中的老式座機、黑白照片。
此外,這類影片不約而同運用通信工具和大眾娛樂方式凸顯年代。KTV中的《在雨中》;電影院中的《英雄本色》;馬化騰的OICQ還只是個雛形;電視選秀綜藝節目的導師;秋雅和袁華如臺灣言情劇般的對白。以上種種表明通信工具和大眾媒介如何在影響我們生活的同時成為見證歷史最直觀的符號。
影片中不乏超現實化處理,如《夏洛特煩惱》中袁華被秋雅拒絕后內心凄涼,伴著《一剪梅》雪花飄灑下來。《乘風破浪》中小花抱著受傷的正太仰天望去,三架噴氣式飛機從小巷上空飛過。《重返20歲》《解憂雜貨店》中街角的老房子發著詭異的光。這樣的藝術化處理有意加強假定性,讓觀眾從對人物命運的關注中回過神來,封閉的觀影體驗被打破,觀眾或會心一笑或黯然神傷。
每個人一生中要經過數十年的掙扎、奮斗、自省與傷痛,唯獨青年時期的經歷會讓人念念不忘。因為青春的欲望和幻想在現實的匱乏面前雖然稚嫩卻暗潮洶涌,充滿希望。人們在欲望與匱乏、自戀與自卑間不斷尋找平衡點,逐漸成長。青春穿越電影試圖將觀眾帶回那個令他們念念不忘的年代,以多一分的成熟心智和滄桑去重溫稚嫩,感受希望,擁有肆意揮灑的青春。
不同于歷史穿越影片,青春穿越電影穿越的是今生,而非歷史中的某個朝代。主人公在穿越經歷中往往形象不變、身份不變,甚至帶有某種來自曾經的“我”的優越感。他重新認識自己、親人、朋友,卻發現自己仍然只是過客,無力改變命運。然而穿越經歷讓他們最終與曾經的“我”達成諒解,個體找到心靈歸屬,人不再孤獨。這或許是現代人的普遍困境,成長始終帶有過強的目的性,眼光一直探向遠方,卻忽略掉身邊的人和情感。從這個角度講青春穿越電影更能觸發觀眾的懷舊情懷,激起共鳴。影片中的穿越經歷無不彰顯著后假定性美學。影片中主人公始終是以清醒的“我”帶領觀眾進入另一個時空。主人公的“真實”與穿越時空的“虛假”構成一對顯而易見的矛盾體,這對矛盾把假定性貫穿影片始終。正如文中所論述的時空虛擬、刷新的人生以及大眾符號滲透,影片有意暴露甚至強化被觀眾所認可的假定性,喜劇感相伴而生。青春穿越影片突出表層的視聽感受,把觀眾引向娛樂與消費,消解沉重,拒絕宏大敘事和深刻意義,把視角轉向個人內心和情感體驗。在中國電影發展中,這類影片的出現迎合了現代觀眾的審美需求,觀眾在影片中看到自己的匱乏、困境,卻以自嘲的方式將其輕松化解。
隨著導演和觀眾的代際更迭,新一代的導演和觀眾擁有了屬于他們的青春記憶,相信青春穿越電影會逐漸展露出新的時代特點,后假定性美學也將繼續在這類影片中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