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小說與魯赫曼電影中的敘事

曾瑞云

(桂林電子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一、引 言

《了不起的蓋茨比》于1922年出版，正如菲茨拉杰德寫這部小說的初衷，這本書將是一個“清醒的藝術成就”，是“對一個真誠而又絢麗的世界所做的持久的想象”，是20世紀爵士時代眾多心懷夢想的追夢人在絢麗的美國夢里起伏幻滅的一曲悲歌。到目前為止，這部偉大的小說先后被改編成五個不同的電影版本，2013年巴茨·魯赫曼的版本是最近的一版。該影片上映后，獲得了3.48億美元票房的驕人成績。然而，在中外影評人看來，這部電影除了精致華麗的布景、服裝、配樂和拍攝手法外，原著的主題和批判精神已蕩然無存。《明星論壇報》影評人直接批評魯赫曼“把一個敘述精美的故事拍成了一個單調乏味的彈出式立體書”。普通觀眾大多沒讀過菲茨拉杰德的小說，也不熟悉電影評論術語，雖然總體承認這部電影是一部了不起的愛情電影，然而蓋茨比本人，卻不再了不起。從敘事的角度解釋，是因為魯茲曼沿用標準美國商業電影創作的經典手法，把一部悲傷而冷靜的經典小說處理成美國快餐式的浮華歌舞片，通過把多元化的網狀敘事小說刪減成一個單線前進發展的好萊塢經典大片敘事，層層渲染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追夢的一生被簡化成了一個單調熱鬧的愛情故事。

二、網狀敘事的刪減

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斯克洛夫斯基在1917年發表的《作為形式的藝術》中主張，文學藝術與其說是創造一種新的主體意象，不如說是已有意象的排列組合方式的總和。在此基礎上，現代敘事理論家發展論證了敘事手段對敘事藝術主題的構建意義。美國電影敘事理論家波德維爾總結歸納了好萊塢電影的經典敘事設計原則，認為好萊塢商業大片通常通過經典敘事的核心互相連貫在一起：主角人物力圖實現一個清楚明確的目標，從這個目標出發，電影情節圍繞著目標被確定、修正、挫敗，然后明確的實現與否而展開。經典敘事模式因容易取得商業成功而備受好萊塢導演青睞。

對于這種以市場為導向的電影敘事方式，學院派電影理論家帕沙爾提出批評。他在研究了世界眾多電影的敘事方式后，提出復合敘事更能體現電影敘事的藝術性和深刻內涵，特別是多重網狀敘事，通過幾條故事線的并置和對比，讓觀眾通過那些表面相異的人生軌跡中暗藏的許多相似之處，自己體會從細微之處尋找相同或相異的樂趣，從而對電影主題產生更為深刻的思考。

由于過多關注票房利益，魯赫曼的電影版本沿用了屢試不爽的好萊塢經典敘事模式，刪減了原著小說的多重復合網狀敘事，把小說中威爾遜太太、尼克、喬丹和眾多涌進紐約的逐夢人的故事簡化成了蓋茨比一個人的奮斗史。

(一)威爾遜太太的美國夢

在小說中，威爾遜太太和湯姆的地下情，其實是作為蓋茨比對黛西愛情的映襯。他們都出身底層，精力充沛，對未來生活充滿幻想。這一幻想，具現在對上層人士所體現的教養風儀和奢靡生活的迷戀。威爾遜太太與丈夫來自西部，結婚后不久，就一起來到當時世界的中心紐約逐夢，幻想能通過勤勞奮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他們在骯臟嘈雜的加油站里辛苦勞作了十一年，夢想和熱情已被消磨殆盡，生活卻毫無起色。直到有一天，威爾遜太太遇見了湯姆，她這樣描述自己的一見鐘情：“他穿了一身禮服，一雙漆皮鞋，我忍不住一直朝他看……我神魂顛倒地跟著他上了出租車，還以為自己坐的是地鐵。我腦子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人生苦短啊，人生苦短。’”一如當初蓋茨比初次踏入黛西家門時的那種迷戀，漂亮的房子、優雅的情調、階級的疏離對奔波流離卻四處碰壁的蓋茨比來說極具視覺和情感的沖擊力。然而在電影里，威爾遜太太的這一段迷戀被完全刪除。除了交代她是湯姆的情婦以及蓋茨比因撞死她而走向毀滅外，她的出場在電影里別無他用。

威爾遜太太的美國夢，與蓋茨比的美國夢既相似又有差異。湯姆是威爾遜太太接近美國夢的唯一途徑，而黛西則是蓋茨比一直以來的奮斗目標。他這樣談及自己與黛西初遇的心情：“深切體會到財富是怎樣令青春和神秘永遠長住，體會到一身身華服如何讓人保持清新靚麗，體會到黛西如何像白銀一樣閃亮耀眼，在窮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之上，安然而高傲地活著。”對威爾遜太太美國夢支線的忽略，顯得蓋茨比對黛西的愛情更像是個人情感，與追夢無關。

(二)紐約的追夢人

如果說威爾遜太太代表美國下層階級的美國夢，尼克則代表中上階級的美國夢。隨著東部都市金融經濟的崛起，無數的中西部沒落世家的青年背井離鄉，涌入紐約，試圖尋找發家致富的機會，尼克就是其中的代表。東部這個蓬勃的城市對他的吸引力一如它當初吸引了蓋茨比一樣，他開始喜歡紐約夜晚奔放冒險的情調，喜歡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喜歡車水馬龍讓雙眼應接不暇的感覺。他在黛西家中初遇喬丹并漸生情愫。然而，尼克既無蓋茨比那樣要出人頭地的奮斗精神，也沒有對黃金女郎的執著向往。在目睹蓋茨比夢想破滅、世態炎涼之后，尼克心灰意冷回到家鄉，而喬丹則選擇結婚留在紐約。這是一個濃縮版的“蓋茨比式愛情”，但魯赫曼為了不影響核心故事，刪除了尼克與喬丹的感情線，使得他們在電影中除了為蓋茨比和黛西的愛情牽線搭橋之外，竟然只起到故事旁白的作用。

除了威爾遜一家、尼克和喬丹之外，蓋茨比的宴會上還泛泛描繪了眾多匯聚到紐約的追夢人。這些人在蓋茨比的宴會上縱情享樂，同時渴求機會，希望有朝一日如蓋茨比一樣一步登天。宴會中公然偷情的丈夫、對導演半推半就的女演員、釣金龜婿的年輕女孩、目中無人的上層貴族，無疑是對書中主要人物的投射，為揭示小說主題提供更為廣闊深刻的社會背景。

從威爾遜太太到尼克和喬丹，從蓋茨比到所有的紐約追夢人，菲茨杰拉德的小說就如一幅《清明上河圖》，把眾多來自不同社會背景，有不同夢想追求的人物，集中到一個主題統一、高潮迭起，卻最終歸于寂靜的廣闊社會圖景當中。然而，在電影中，這些追夢人只是身著華服的人肉背景，導演只著眼于蓋茨比的癡情，卻無意描繪在這個特殊場景中身著華服心懷夢想的男男女女的生活百態，一如新古典時期的宮廷人物畫，衣飾精美卻內容空洞。

三、點彩敘事的改變

點彩法敘事是多重復合敘事的另一個表現方式，依靠諸多小故事和次要場景，各種主體性段落彼此交織，相似元素點綴其中，如點彩法一般共同構建出完整的敘事，讀者和觀眾像觀賞印象派作品一樣，退后幾步，揣摩分散的點如何共同構成一幅意義深遠的整體畫作。在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中，作者通過蓋茨比散落在各章節的不同人生階段的奮斗，以及他在追夢途中的心理和行為刻畫，讓他“了不起”的追夢形象變得有血有肉、豐滿生動。然而在2013年版的電影里，魯茲曼刪減了蓋茨比的追夢元素，增加了追愛細節。為了匹配蓋茨比“了不起”的愛情，魯茲曼還美化了黛西的形象，雖然仍然是一幅馬賽克畫作，卻已失去了原小說的追夢色彩。

(一)蓋茨比追夢的簡化

在小說中，蓋茨比追夢的一生，被切割成多個片段，散落在那年夏天他追愛的敘述里。小說共分為九章，在第三章的宴會上客人在閑聊猜測他的不明財產來源。第四章里尼克從和貝克小姐約會中得知蓋茨比與黛西相愛分離的過程。第六章宴會開始前交代了蓋茨比是如何從一個身無分文的西部農家少年，變身為風度翩翩、見多識廣卻仍然身無分文的青年。在第七章車禍之后，蓋茨比被槍殺之前，蓋茨比自訴了與黛西相愛和分離的心路歷程。以上追夢段落與蓋茨比追愛情節彼此交織，如一幅現代馬賽克繪畫，點染描繪出蓋茨比“了不起”的一生。在電影里，以上交織的情節雖有所體現，卻通過匆匆幾秒的蒙太奇畫面，粗略交代了蓋茨比成長的過程，卻沒有突出他對希望和夢想執著追求的毅力和能力。

小說中，關于蓋茨比異于常人、克己自律的精神來源，通過追悼會上他父親保留的一張作息時間表交代出來。這張作息時間表上列舉的行為約束和個人決心貫穿蓋茨比追夢的一生，是蓋茨比偉大追求的起點和基礎。然而，在魯茲曼的電影里，因為這一段的成長與蓋茨比的愛情不直接相關，竟被完全刪除。為了保持電影敘事線的統一，魯赫曼簡化了蓋茨比奮斗的一生，拋棄了蓋茨比一直以來追求的美國夢，改為對黛西本身的追求，綠燈也成了愛情的象征，變成純粹的愛情悲劇故事。

(二)蓋茨比追愛的美化

如果說蓋茨比追夢的簡化，是把一幅色彩斑斕的馬賽克全景畫變成一幅主次分明的風景畫，那么電影中對蓋茨比愛情的美化，則是把一幅陰云密布、色彩暗淡的北國風光變成陽光明媚、絢麗多姿的海灘風景。

小說中黛西明媚而冷酷，優雅而做作, 向往浪漫愛情卻又虛榮拜金，這一切都通過敘述者尼克冷眼旁觀、不帶情感的評價體現出來。然而，魯茲曼似乎認為偉大的愛情應該像《泰坦尼克號》里那樣，男主角癡情浪漫，女主角純潔忠貞。為此，魯茲曼不惜加上自己想象的畫面和臺詞，把黛西刻畫成一個上層社會癡情失意的美麗女人。在著名的“扔襯衫”場景中，黛西淹沒在襯衫的海洋里，突然哭了起來，小說中緊接著是這樣的描述：“我好傷心，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這么美的襯衫。”而在電影里，黛西欲言又止，神情憂郁，淚眼望向尼克，導演加了畫外音美化她的心情：那迷失的五年，在黛西唇邊徘徊。為了美化她的形象，車禍后夫妻共同策劃的逃脫落在了湯姆身上，黛西成了被冷酷丈夫脅迫的受害者，她離開時的依依不舍，拿起電話又放下的糾結心情被放大特寫。

既然黛西形象已被美化，小說中那個明知黛西已非昔日佳人，至死沒有得到愛人的心卻死也不瞑目的那個悲情而偉大的蓋茨比也就無從談起。小說中蓋茨比對黃金女郎的追求，不過是他追夢信念的一部分。重逢后，蓋茨比清醒地意識到黛西并不完美。以往的幾個電影版本都沿用了原著中蓋茨比對黛西的評價：“她的聲音全都是錢”。在魯茲曼的版本中，因為穆里根的聲音憂郁純凈，也因為導演壓根無意把黛西描繪成黃金女郎，觀眾從她的話音里聽不出金錢叮當、銅鈸撞擊的聲音。

四、結 語

在原著小說中的復合敘事里，菲茨杰拉德交織講述了上中下不同階層的故事。通過追夢主題元素的一再復現，揭示交織的故事彼此之間的聯系，彰顯紐約追夢人的共性。然而在魯赫曼的好萊塢經典敘事中，導演沿用單一情節線，淡化配角、突出核心角色。觀眾只看到蓋茨比對黛西的執著追求與幻滅，卻沒有對大背景下其他人物，如尼克、貝克小姐、威爾遜夫婦等人對心中夢想的追求范式做比對，無法領略到蓋茨比明知夢想縹緲，卻仍逆流向前的偉大追求。為了突出蓋茨比愛情的偉大，魯赫曼不惜美化黛西的形象，忽略跟愛情無關的童年的夢想和自律。正是由于刪除了眾多其他人物的網狀敘事和蓋茨比一生夢想的點彩敘事，這部電影只表達了一個充滿意識流且單薄無比的愛情故事。

原著中蓋茨比的偉大，在于他明知目標不完美，明知前途波濤洶涌、暗礁密布卻選擇逆流向前。這是美國夢的精髓，正如老羅斯福總統1910年在巴黎發表的演講一樣，榮耀屬于優秀的“共和國公民”——那些真正站在競技場里打拼的人：他們滿面灰塵，浸透著汗漬和血跡；他們英勇無畏；他們一遍又一遍地犯錯跌倒，因為這路上一定伴隨著打擊，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奮力向前做到了。而這才是作者給小說起名為《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