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超
(周口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1)
美國導演喬治·盧卡斯的影響力在電影界是不可否認的。他建立了龐大的“盧卡斯電影帝國”,所制作的《星球大戰》系列共六部,前后歷時20多年,是電影史上迄今最為成功的科幻電影。盧卡斯電影吸引了廣泛的關注和追隨效仿。詹姆斯·卡梅隆,彼得·杰克遜等導演或是在其《星球大戰:新希望》(1977)的影響下立志踏入影壇,或是曾在執導筒之前將《星球大戰》反復觀看十多遍,并在自己的代表作中向《星球大戰》致敬。在世界市場中,盧卡斯的電影更是一部接一部地上演票房奇跡,在近半個世紀中影響了數代觀眾。迄今為止,當人們提及建立起一個“帝國”的導演時,首先想到的往往便是在創作數量上并稱不上高產的盧卡斯。而透過盧卡斯名字的光芒,當我們對其作品進行整體上的把握時就不難發現,在盧卡斯電影中復沓出現的電影主題、主題旨歸以及具有開創性意味的視聽語言,都賦予了盧卡斯的電影“作者”資格。
在談及盧卡斯電影“作者”資格時,首先必須關注的正是其在制片權掌控方面,與好萊塢體制背景之間的特殊關系。
作者論作為一種電影批評方法,誕生于20世紀50年代。法國的電影理論家阿斯特呂克在《新先鋒派的誕生:攝影機自來水筆論》中,提出了電影作者依靠攝影機來寫作的觀點。阿斯特呂克認為,導演有必要在創作過程中有著絕對控制權,而非僅僅是一個文案(小說或劇本)的機械搬演者。這被視為是作者論之濫觴。在此之后,特呂弗、巴贊等人發展了阿斯特呂克的理論,主張導演集中地、持續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現個性化元素,提高導演的地位。對于希區柯克、約翰·福特等個性鮮明,作品序列風格明顯的美國導演,巴贊主編的《電影手冊》的一干批評者給予了高度評價。在作者論進入了學界的視野之后,導演們有了更充足的進行自我表達的理由,而批評者也開辟了導演研究分支,電影研究進一步學院化。
而希區柯克、福特等人的最大共同點,正是能夠在美國的制片廠體制下依然踐行“導演中心制”,在電影的生產流程中,擔負起從策劃到剪輯的一系列任務,同時也承擔由于自身的創新而有可能招致觀眾不滿的風險。在電視開始挑戰電影的20世紀60年代,這類具有自我意識的電影人無疑帶來了一股挽救電影的新鮮空氣。好萊塢順勢進行了一個體制內的微調,賦予了導演以稍大的權力,但旨在將導演打造為與明星演員一樣的能招徠觀眾的“品牌”,而非任由導演如歐洲電影導演一樣,成為能肆無忌憚進行主觀表達的個體。在這樣的背景下,盧卡斯橫空出世,成為一個從試圖顛覆體制,到最終和體制互相妥協,實現共生的典型電影人。
不難發現,在當代美國電影導演中,喬治·盧卡斯是頗為特殊的。一方面,盧卡斯與他的“星戰”帝國被緊密地捆綁,而《星球大戰》更是成為好萊塢電影生產機制的里程碑式作品。自此之后,好萊塢電影出現了兩個明顯的趨勢:一是仰賴特效技術的進步,對視覺奇觀開始了狂熱追求;二則是電影的類型化,電影制作的程式化,也都進入到成熟、高效的階段,在這兩方面《星球大戰》是當之無愧的肇始之作。但另一方面,盧卡斯又始終堅持自己是一名反傳統、反體制的獨立電影人。他保持著與好萊塢的距離,時常對好萊塢電影惡言相向,并對摯友科波拉為好萊塢所控制而有著玩笑式的嘲諷。可以說,盧卡斯是一個另類,他以對抗體制成規的姿態進入電影工業,卻得到了大批追隨者,引領了一種新的成規。他以反抗類型化的創作為使命,但是卻取得令人矚目的商業成功,在后來者的蕭規曹隨中實際上促進了電影的類型化。這是由主客觀多方面因素造就的。
從主觀上來說,盧卡斯追求藝術自由的理念從未變過。早在其處女作,有著極強的實驗性質《五百年后》(1971)和帶有自傳意味的《美國風情畫》(1973)中就可見端倪。兩部電影全由盧卡斯自編自導,并且進行了徹頭徹尾的自我表達:一是滲透自己對人類未來生活于極權和冰冷科技中,人性淪喪的擔憂;一是紀錄自己的青春歲月。而《美國風情畫》問世后便引起轟動,讓盧卡斯被好萊塢相中,并成為一個“品牌”。但這之后的盧卡斯并無意延續《美國風情畫》樸實、感人的風格,而是我行我素地又回到了《五百年后》怪誕的、指涉政治的科幻路線。結果在科幻電影并不景氣的70年代,盧卡斯以令人驚艷的想象和酣暢淋漓的敘事贏得了觀眾山呼海嘯的歡迎和奧斯卡六項大獎的加冕,從此越發得到了自由創作的權利。而在客觀上,如前所述,好萊塢在體制上進行了微調,讓獨立制片廠中和了獨立電影人和大制片廠制度之間的矛盾。盧卡斯和科波拉、斯皮爾伯格等導演都選擇了獨立制片廠這種被體制“招安”的模式,心照不宣地迎合“觀眾原則”,復制著自己的成功,也使得他人能復制自己的成功。盧卡斯后來一心一意地繼續“星戰”主題,并且保守地維持自己的特色,即奇觀式的視覺語言,加上簡單、“膚淺”而又令觀眾備感刺激痛快的劇情設置,以及一成不變的美式的傳統核心價值觀,就是明證。
在這種和體制的共生中,成立了盧卡斯制片公司以及工業光魔的盧卡斯成為電影當仁不讓的掌控者。正如盧卡斯在談到自己在《星球大戰》的前三部特別版中起到作用時所說的:“我是執行制片人,負責選演員,寫劇本,決定影片的基調等問題。……每天都到,一切都要經我同意……這是合作的結晶。”可以說,盧卡斯就是整個“星戰”系列的靈魂。
成就盧卡斯“作者”身份的,無疑是他傾盡心血完成的,既有“一意孤行”色彩,又有迎合觀眾之嫌的“星戰”系列,這也是盧卡斯最吻合雷諾阿所說的,一個導演“終其一生只拍一部電影”論斷的代表作。猶如結撰一部長篇小說,在“星戰”系列中,盧卡斯表現出了具有穩定性的故事講述方式,并使其對好萊塢在新時代的創作方向提供了啟發。
整個“星戰”故事,以及其龐大的世界觀完全是盧卡斯的自出機杼。在“星戰”中,人類的生存和活動范圍,包括沖突都到達星際層面。數千個星系組成了銀河系共和國,而其中的加盟星系在杜庫伯爵的策動下決定脫離共和國,戰爭一觸即發。絕地武士歐比旺曾在《星球大戰前傳1:幽靈的威脅》(1999)中收聰明俊秀的少年安納金·天行者為徒,二人肩負起徹查沖突,維護和平,保衛女王阿米達拉的重任。然而戰爭依然爆發了,絕地武士遭到陷害,安納金也倒向了黑暗,成為邪惡的達斯·維達。安納金的妻子則在生下了莉婭和盧克后死去。兩個孩子被尤達大師分開撫養,盧克在長大后繼續與邪惡銀河帝國對抗,在漢·索羅等人幫助下先后解救了妹妹,認識了父親。最終,安納金贖罪死去,追求自由和民主的反抗軍取得了勝利。“星戰”中人物眾多,有著令人嘆為觀止的龐大世界和炫目科技,然而其敘事主線卻是簡單的正邪輪回,黑暗力量與光明力量此消彼長,最終以正義一方勝利而告終。天行者父子的經歷險象環生,陰謀密布,盧克與身邊人的關系更是柳暗花明。一言以蔽之,盧卡斯賦予了“星戰”系列引人入勝,出乎觀眾的意料,但是又不難讓觀眾理解的情節。人們如欣賞連環畫一般,癡迷于盧卡斯不拘一格的奇妙世界,代入到盧克和莉婭等人的艱難困厄之中,“愿原力與你同在”等話語深入人心。
在敘事技法上,盧卡斯深諳通俗文學之道,不斷用幽默和悲情來調整敘事節奏,帶動觀眾的情緒,這一點也成為后續諸多好萊塢大片中的法寶,甚至形成了精細到分鐘的敘事程式。如愛耍貧嘴的漢·索羅和楚巴卡,以及兩個機器人R2和3PO始終是給觀眾帶來歡笑的角色。3PO是個話嘮,總是沒完沒了地說話,即使是在自己四分五裂時,也依然口齒伶俐,活躍著氣氛,在《星球大戰3:絕地歸來》(1983)中,3PO又被單純的、浣熊一般的伊沃克人奉為神,展開了一段逗樂的劇情,3PO也成為眾多觀眾追捧的對象。而天行者父子則代表了凝重、恩怨,一直為命運和欲望所糾纏。出身平平的安納金失去了母親,背叛了師門,盧克也失去了親人。電影中不乏觸發觀眾哀情的互文。如盧克駕駛飛車飛過黃土茫茫的塔圖,而多年之前,父親安納金也是在這里贏得飛行比賽的冠軍,他們各自走向自己的或正或邪的“遠大前程”,這種互文無疑是令人唏噓的。
從美學趣味上來看,盧卡斯深厚的古典情結滲透在電影的故事原型中。盡管科幻電影往往指向的是未來,然而盧卡斯卻一再在電影中強調過去。如片頭字幕總是“很久以前,在遙遠的銀河系”。盧卡斯實際上是將保守主義的價值觀移植到了一個超現實土壤中,以科幻、前衛的包裝上演古典戲劇。電影中盧克對抗邪惡父輩,天行者父子的少年成長,安納金所受到的魔鬼誘惑,絕地武士的挽歌等,都可以在《哈姆雷特》《大衛·科波菲爾》《浮士德》《堂吉訶德》等古典名著中找到影子。而電影所傳達的熱愛家庭與親人,邪不勝正,個人英雄主義等價值觀更是為好萊塢電影屢試不爽。
盧卡斯的天才創造,以及對電影的精益求精,也體現在了諸多奇觀上。早在正傳三部曲中,電影的視聽語言,從美術設計、道具布景、視覺特效到音響效果,就都已令觀眾贊嘆不已。電影中的各種怪異生物,構思精巧的如“死星”等設備,都已值得大書特書。及至前傳三部曲以及《星球大戰7:原力覺醒》(2015)中,數字技術更是一再滿足了觀眾對于異域文明的想象。銀河系中不同星球或遍布沙漠,或森林環繞的場景,人類活動的極具未來感的飛船或原始蠻荒之地,戰斗機駕駛員高速穿越狹窄的甬道等,更是給予了觀眾視覺上的盛宴。正如盧卡斯曾經表示的:“在《星球大戰》中,我要時時收住我的想象力,深受技術所能達到的敘事范圍的限制。而在《星球大戰前傳1》中我可以讓環境足夠大,大到超越我的故事還綽綽有余。數字技術電影制作具有無限的可實現性,能將人們種種奇異美麗的想象搬上銀幕,并促使人們做出更加絢麗的幻想。”
《星球大戰》系列對電影數字技術的開拓與探索,使得盧卡斯贏得了“數字電影之父”的美稱,也使得在有著“大師情結”,講究“藝術精神”的中國電影批評界,人們對盧卡斯有著一種偏向貶抑的評價,認為其不過是一個玩弄特技,作品浮華花哨的匠人而非藝術家。事實上,盡管對數字技術的濫用,對奇觀的盲目尊崇,成為美國電影的一個負面特征,似乎也使得運用數字化處理技術,給觀眾制造令人目眩神馳的畫面已經不足以成為盧卡斯的藝術個性。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盧卡斯在這條路上具有得風氣之先的開路者地位,并且他用力之深,已使得其影片中留下了有可識別性的影像符號,這是與當代“為奇觀而奇觀者”截然不同的。能與盧卡斯比肩者,只有斯皮爾伯格、卡梅隆、杰克遜等寥寥數人而已。在探討盧卡斯作為電影作者的美學觀念以及創作傾向時,盧卡斯傾力打造的幻光魅影是不可回避的。
從游走到體制之外,到自己成為新體制,新范式的奠基人,喬治·盧卡斯憑借著“星戰”等電影釋放了自己的個性和豐沛才華。在成就自我的同時,也為后人提供一座值得挖掘的IP富礦,這是盧卡斯作為一名“作者”完成自己藝術使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