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華
(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4)
目前紀錄片創作主要存在主流與邊緣兩類作品。主流與邊緣是兩個相對概念,并非兩個對立、矛盾的概念。邊緣是相對主流而言的,集中表現為“被忽略”。它在經濟層面呈現出“原始、落后、欠發達”;文化層面呈現出“少數、異類、隱匿”;歷史層面呈現出“消逝、緬懷、遺憾”;從人類學角度,邊緣就是我們自己在某階段的生存狀態。邊緣題材的選取,一定程度會讓觀眾產生一種相對“驚奇感”“陌生感”。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在《美學》中對藝術欣賞中的“驚奇感”如下闡釋:“藝術觀照,宗教觀照(毋寧說是二者的統一)乃至于科學研究一般都起于驚奇感。”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對客觀世界的藝術再造都源于這種“驚奇感”,通過“驚奇感”給予“陌生化”,通過“陌生化”產生“再認知”。紀錄片創作亦是如此。紀錄片創作者天生與邊緣題材有著一份不解之“緣”,這里所論述的“邊緣”,更多的指一種“被忽略”。被忽略的陌生化符號成為紀錄片創作者樂于表現的對象。客觀世界存在“熟知”世界與“非熟知”世界,紀錄片創作者就是在這兩種世界中尋找“邊緣”,肩負一定的歷史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尋找被人們忽略的那些“角落”,呼喚關注,期待改變。
Arctic
Tale
(北極故事2007)到央視2016年制作的《北極,北極!》展現了北極地區神奇瑰麗的自然風貌和現狀,引發人們對自身行為的深刻思考。從2001年BBC制作的《藍色星球1》到2017年制作的《藍色星球2》,水下拍攝長達上萬小時,只為記錄那些游弋在水底的美麗精靈,填補我們對海底世界的認知,培養人們對自然的理解與尊重。在國內,新疆、西藏、云南等地號稱紀實題材的“高產地”,究其原因,也是其獨特神秘的民俗與風光使然。央視制作的《扎溪卡的微笑》(2013)講述海拔4300多米的青藏高原扎溪卡地區唇顎裂兒童人道援助的故事;大型西藏人文紀錄片《極地》(2017)用詩意且樸實的畫面呈現了西藏極端環境下的生存智慧;紀錄片《新疆是個好地方》(2015)、《這里是新疆》(2015)、《新疆味道》(2016)以及近年制作的“絲路”題材系列紀錄片多取材新疆,鮮活細膩、客觀真實地揭開新疆的神秘面紗。2018年元旦播出的大型自然人文紀錄片《云南》也將云南的山山水水風土人情全景式地展現在世人面前。地域邊緣題材涉及廣泛,從宏觀到微觀,橫向到縱向,大到地球,小到村落。例如,鄉村一直是紀實題材的富礦,著名攝影師焦波先生的《鄉村里的中國》(2016)便是一個范例。鄉村的樸實、沉默與城市快節奏、喧囂生活形成一種明顯的差異化,在雞毛蒜皮的日子里卻鐫刻著生活的甘苦辛酸。綜觀這些有關“邊緣地域”的空間敘事均有其共通點。其一,相對原始性。邊緣地域大多保持其相對完整性,保存人類最初、最本真的世界理解與認知。如神秘的海底與極地、經濟發展較為緩慢的邊緣省份、民風民俗保留較完整的村寨、環境保護較好的邊遠地區等,保存著人類部分初始記憶。其二,相對獨立性。地球的極地,國家之邊境,城市之郊,鄉野田間,其獨立性不在于政治、經濟、文化,而在于精神,這些邊緣地域曾是大多數人精神出發之處,現已成為大多數人精神向往之處。精神的相對獨立成為紀錄的必要,也成為邊緣地域題材紀錄片的價值追求。當然,邊緣地域題材的紀錄片不應僅僅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和窺視欲,更應該成為一種體現人文精神和終極關懷的載體和媒介,成為反觀人類現在與過往的一面鏡子,思考美麗背后的脆弱,喧囂背后的孤獨,以及人類自身的出處與精神向往。
有了人,便有了社會的存在。阿諾德·豪澤爾說:“最偉大的藝術作品,應該直接觸及現實生活的問題和人物,觸及人類的經驗,總是為當代的問題去尋求答案,幫助人們理解產生那些問題的環境。”現實題材紀錄片聚焦社會生活中的真人真事,通過一定藝術加工,引發人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反思、人與歷史關系的反思、人與社會環境關系的反思,這是紀錄片的美學特征,也是其意義所在。將鏡頭對準人,需要極強的社會敏感與社會認知。紀錄片創作者更多的是關注群體中的個體,在典型的、代表性的“小范圍的個體身上”對整個群像,乃至整個社會做出及時的反應、反思,這樣的作品易引起關注與共鳴。本文的“邊緣群體”指社會很少被人關注的群體,他們身上擁有容易被世人忽視的生存遭遇,容易處于社會失語狀態。因此,對“邊緣社群”的關注與記錄是紀錄片創作者的使命與責任。中國紀錄片導演秉承底層視域與邊緣意識,創作了大量邊緣群體紀實作品。郭柯執導的《二十二》(2017)是一部關于幸存“慰安婦”的長篇紀錄電影,日本侵華期間少數幸存的“慰安婦”歷經艱辛回到故鄉后等到的是無休止的歧視、侮辱和排斥,導致她們選擇了沉默,選擇了集體失語。《二十二》與時間賽跑,真實紀錄這群幸存老人當下的生活狀態,展現了她們的生活態度。王兵導演紀錄片作品《鐵西區》(2013)記錄了遼寧省沈陽市鐵西區工人在重工業廠區拆除后的彷徨、無奈、焦慮;中央電視臺制作的50集系列紀錄片《留住手藝》(2012)、百集電視紀錄片《手藝》(2011—2017)既記錄了那些即將消失的巧奪天工的傳統技法,也記錄了手藝人的堅守與遺憾。中央電視臺在2015年制作的六集紀錄片《高考》將鏡頭對準了號稱“高考工廠”的毛坦廠中學的高考生群體,這種看似社會高度關注的背后卻隱藏著對他們精神生活的極度忽略,為我們留下了意味深長的時代記憶與現實思考。創作者聚焦于社會大轉折時期的社會基層的雙重邊緣化,重墨厚描底層意識,描繪鮮活豐沛的人性與靈魂,在質樸沉著、冷靜客觀中白描生活中涌現的底層眾生相。王全安認為:“如果走到每一個人的內心,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是另類的。”誠然,邊緣社群題材眾多,引發的社會思考也多。諸如出獄者如何適應接下來的新生活;城市農民工在致富后如何更好地融入城市文化;乞討者能否更有尊嚴地獲得社會幫助;空巢老人是否接受各種“社會陪伴”;留守兒童成為父母后是否繼續讓孩子留守;艾滋病人以及性工作者的多面人生等。
然而,“邊緣社群”具有相對性。單方面關注這些所謂的“弱勢群體”,其實是一種典型的單向思維,是一種不公平的價值觀,體現的是創作者思維的局限性。創作者既需要記錄攤販的窘迫生活,也需關注城管的背后辛酸;既需要呈現醫院患者的漫漫求醫路,也須記錄醫生的超負荷付出。如秦博導演的醫療紀錄片《人間世》(2016)以醫院為拍攝場域,聚焦醫患雙方面臨病痛、生死考驗時的重大選擇,盡力還原真實的醫患生態,通過醫生、患者、家屬工作生活狀態的全景式呈現,引發觀眾換位的人生哲思。辯證思維會拓寬“邊緣”的內涵,去記錄更多的“被忽略”,創作出引發人們思考、獲得觀者共鳴的好作品。把握“邊緣”的相對性,實質上是追求紀錄片的真實性。真實,是紀錄片的生命。絕對真實是不存在的,但相對真實是紀錄片創作者應始終追尋的。當鏡頭對準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就應該把人物所處的自然環境、歷史環境、社會環境多維呈現,繼而通過外在的生活表象、環境捕捉,引發人們對“這個人”“這群人”真實的內心的認識,這就是創作者捏在手中的“現實的漸近線”。因此,對“邊緣社群”的真實記錄,不僅需要避免傳統的單向思維,“感情用事”而“顧此失彼”,“價值偏向”而“故意誘導”,應建立雙向、多向記錄軌跡,置人物關系中還原人物行為。同時還需要建構宏觀維度,將“邊緣社群”的外在環境與其內心世界相互映射,還原真實的人與社會,探究人類生活、生存以及人與人之間深層關系,從而引發觀眾從深度與廣度上高層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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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記錄了身患絕癥的英國人Simon選擇安樂死后最后幾個月的生活,將人們生活中不常提及、不想直面的死亡命題真實呈現。另外,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引起了文化版圖的激烈動蕩,文化的多元化、碎片化、虛擬化趨勢日益明顯,曾經在文化邊緣地帶“游走”的亞文化群體,在新媒體時代不斷凸顯其個性特征,他們已不止于表現標新立異的發型、服飾、生活行為等形式,更注重在網絡空間對生活期許、生活態度、人生認知的合理表達,他們不再顧及父輩的糾錯、他人的看法,漸漸有了自帶標簽的文化表達。這些“邊緣文化”群體的文化實踐,既表明了“邊緣文化”的內在生命力,也表現了主流文化的包容與自信。在倡導“文化自信”的今天,主流文化與“邊緣文化”“亞文化”不再是惡性爭奪話語權的過程,而是挑戰與激活,解構與重構。這些倔強的、被忽略的文化因子不斷豐富文化形態,慢慢褪去“邊緣化”的標簽,最終成為多元文化中不可忽視的有生力量。
紀錄片創作對“邊緣文化”的關注與思考,本身就是對文化的一種“建設”。關注一種文化,讓觀眾了解其生成、發展過程,思考其態度訴求的緣由,從而更客觀地理解其周遭的文化環境。正如福柯所說,“人們在其生命中發現一種新的音調,一種新的觀看方式,一種新的行為方式。”邊緣文化對主流文化的疏離,更讓主流文化有了清晰的觀照,發現自身弊端,摒棄那些僵化有害的毒素,增強新陳代謝。這種共生的“伙伴關系”的文化營造,也是“邊緣文化”題材紀錄片的價值追求。
“邊緣”是一個空間概念,也是一個時間概念,更是一個相對概念。紀錄片創作者要擅長把握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呈現可知、可感、可思的真實世界。創作者須學會打破傳統地域邊緣的局限,從宏觀層面尋找邊緣,從微觀層面尋找邊緣;學會打破社會邊緣的單向思維,在“二元對立”中尋找選題邏輯;學會打破傳統的主流與邊緣對立思維,在歷史與當下的反思中記錄真實的世界。這樣的紀錄片可以幫助不同地域、不同群體、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增進理解,贏取體認,獲得支持,真正體現人道主義與人文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