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春 景格格
(石河子大學 文學藝術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從《夏洛特煩惱》到《驢得水》再到《羞羞的鐵拳》,開心麻花已經將三部作品從話劇的小舞臺搬上了電影的大屏幕,累積獲得超過37億的票房收入。“開心麻花出品”已然成為一個現象級的話題,形成了不同于我國既有商業喜劇電影的獨特的“開心麻花味道”。雖然這三部IP大電影都是把“成熟的舞臺劇改編為電影,通過觀眾口碑來撬動市場”,但《驢得水》顯得較為特殊,其話劇IP并非開心麻花所孵化,其大電影也保留了較濃重的舞臺劇風格,在“電影化”方面存在爭議,其黑色幽默的電影類型也較為小眾。相應地,其1.7億的票房也與《夏洛特煩惱》的14億、《羞羞的鐵拳》的22億票房存在較明顯的差距。因此,相對而言,《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更具有相似性,更能代表“開心麻花味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喜劇電影模式。
縱觀中國近二十余年來的商業喜劇電影,不外乎存在以下幾種模式:(1)周星馳的喜劇電影:獨創的無厘頭式的幽默背后表達著內心的苦楚;(2)“馮氏”賀歲喜劇電影:“常以當下熱門話題折射現實,引發觀眾的宣泄或共鳴”,其草根意識使其喜劇電影最大限度地接近大眾,觸動觀眾的神經;(3)寧浩等人的小成本黑色喜劇電影:“將強盜片、黑幫片、犯罪片、喜劇片等各種類型的電影元素進行融合,以一種雜糅的方式對傳統價值觀念進行消解,表現出一種玩世不恭的邊緣姿態”;(4)徐崢的“囧”系列喜劇電影:雖然《人在囧途之泰囧》和《港囧》也創造了很多中國電影史上的票房記錄,但很多觀眾也指出其內涵淺顯、缺乏深度;(5)以《捉妖記》為代表的動畫特效喜劇電影:以架空現實歷史的故事背景和具有強烈視覺沖擊力的角色、場景特效設計,讓觀眾在新奇、陌生的刺激中接受相對老套的喜劇橋段。
與以上五種喜劇模式不同,開心麻花出品的《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摒棄了很多喜劇電影為制造笑料而狂歡化的惡搞和無厘頭式的戲仿,也沒有追求極致視覺體驗的大片特效,而是充分發掘話劇和電影基本藝術手法的潛力,以源于話劇并根植于現實社會生活的辛辣諷刺為核心,充分借助有別于舞臺劇的電影蒙太奇敘事手段,營造超越現實的荒誕的銀幕夢境空間,最終回歸符合中國觀眾審美心理的大團圓結局,在引人發笑的同時批判社會,反思人性,引人深思。
喜劇的表現形式很多,如諷刺、幽默、詼諧、揶揄等,而諷刺一向被視作喜劇的重要表現形式。魯迅說:“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諷刺的美學特征在于寓莊于諧、針砭社會,把現實生活中丑惡的東西無情地揭露出來,在引人發笑的同時引發思考,這也是中國喜劇電影的美學傳統。
開心麻花喜劇電影《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均改編自在市場上已獲得一定成功的同名話劇作品。這些話劇作品表現出強烈的現實觀照和諷刺性,在引得觀眾哈哈大笑的同時也透露著黑色幽默,直面尖銳的社會問題,引發觀眾的嚴肅思考。相對電影而言,作為舞臺藝術的話劇在諷刺尺度上相對較大,諷刺的技巧也較為成熟,開心麻花在將這兩部作品改編成電影時,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話劇的諷刺基因,成為這兩部喜劇電影被廣泛認可的美學基礎。
《夏洛特煩惱》中,人到中年卻一事無成的夏洛,不僅不反思自己失敗人生的根源,反而借車、借衣服為自己在校花的婚禮上撐場面,諷刺了貪慕虛榮的社會不良風氣。婚禮上成功人士袁華對著夏洛的一身行頭賦詩“只身赴宴雞毛裝,都是同學裝雞毛”,引來同學對夏洛的一陣嘲笑。但在夏洛穿越之后,夏洛與袁華的身份地位發生了互換,夏洛成為成功人士,而袁華則變得落魄潦倒,這時夏洛讓袁華為自己作詩一首,袁華說道:“英姿颯爽雄雞裝,飛上枝頭蓋鳳凰。”兩首詩形成的鮮明對比,將現實社會許多人對權貴趨炎附勢的嘴臉展現得淋漓盡致。學生時代的袁華同學獲得全區作文比賽一等獎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區長父親》,這一片段在引起觀眾大笑的同時諷刺了當下社會不公正的現象,引發了觀眾對于現實社會“拼爹”這一問題的思考。
《羞羞的鐵拳》中,借打假拳的艾迪生諷刺了為獲取利益而操縱比賽、背離體育精神的現象。影片中吳良一手操縱著打假拳的黑幕,而身為拳聯副主席的吳良之父吳德不但沒有阻止反而成為幕后的支持者,身居要職但卻被金錢腐蝕了靈魂,這在現實中也不乏其人。而劇中人物的名字吳良、吳德與“無良”“無德”同音,更凸顯了人物的道德缺失和人格塌陷。對于馬小所調查的運動員比賽偷服禁藥的報道,審查科認為證據不足希望延后發報,馬小直接質問“是證據不足還是上面有人打招呼了”。影片這一幕表現了現實中部分記者的困境,一方面想要秉持職業操守做揭露真相的新聞報道,但一方面又迫于各種壓力而不得不放棄調查追蹤。互換身體后的艾迪生為了毀壞馬小作為一名知名記者的形象,開直播惡搞“鐵鍋燉自己”,這一幕正是在諷刺火爆的網絡直播背后的亂象:網絡直播的主播為了獲得高額打賞,可謂是窮極各種手段。
開心麻花在話劇市場多年的經營與磨煉,使其作品深刻把握了話劇藝術的基因:現實觀照和諷刺性。但這種基因需要經過電影手法的改造,才能真正成為一部“電影”,而不是一部“搬上”大銀幕的話劇。
話劇和電影在時空的表現手法上存在很大的差異。話劇是舞臺藝術,受到嚴格的時空限制,因此在表現時間、空間的轉換時只能通過暗場和換幕等單調的方式來展現;但電影是活動的視覺藝術,它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借助蒙太奇手法和各類藝術特效,能夠自由、迅速地變換不同場景。蒙太奇這種電影最基本的敘事手法,不僅僅要用在畫面的組接上,更應該用在對故事情節及敘事時空的設計上。《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均借助電影最基本的敘事手法,按照情節需要轉換時空,打破了話劇將時空拘泥于舞臺的表演形式,大大增強了情節的荒誕感。
《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這兩部電影均借助電影藝術手段打破時空限制,營造離奇的夢幻空間,同時與現實空間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讓觀眾在欣賞荒誕情節的同時觸發思考。康德曾說過:“在一切引起活潑的撼人的大笑里必須有某種荒謬背理的東西存在著。”荒誕的藝術手法體現出了深度的反思意識和極大的喜劇智慧,同時也是一種基于理性社會并試圖打破這種理性的思維方式和審美方式。荒誕本身不是目的,電影創作者通過荒誕這種方式表達自身觀點,其背后折射出的是創作者對于現實社會的看法,同時也激發觀眾的思考與反思。
荒誕化的喜劇電影為全片營造出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喜劇意境。《夏洛特煩惱》中夏洛從學生時代起就是一個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上學時被同學嘲笑、被老師欺負,走上社會以后同樣是一事無成。然而當他意外穿越回學生時代后,他決定扭轉自己的命運,靠“創作”出的一系列歌曲逐漸成為耀眼的明星。夏洛看起來寫實的生活,本質上卻是建立在幻想、欺騙與意淫上的一場黃粱美夢,隨時都有坍塌的風險,使影片產生了強烈的荒誕色彩,實現了濃郁的喜劇效果。
《羞羞的鐵拳》中因為一場意外的電擊男女主人公發生了身體互換,性別錯亂,最初的荒誕情節的觸發點就像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牌,逐步引發一系列聯動效應,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在一系列找回自己的過程中,艾迪生從自暴自棄打假拳的日子逐漸醒悟,馬小也在接踵而至的真相面前擺脫了以前的自以為是。演員在演技方面的細膩把握讓這個荒誕的劇情給觀眾帶來了極強的真實感,同時電影也牢牢把握住了一個內核所在:身份的轉變必然會帶來不同的看待世界的角度。當艾迪生和馬小頂著另一個身份生活以后,知道了很多原本不可能從以前的自己所知的事情,因此所有的一切也都隨之改變,電影人物在荒誕情節的推動下往前,直到發生質變,揭示出社會人生的荒誕本質。荒誕的情節引發了劇中人物的自我反思,同時也喚起了觀眾對于他者身份的思考。
如果說電影營造的是一個夢境空間的話,那這個空間基本是靠蒙太奇敘事手法建立起來的,在此基礎之上,日益豐富的電影特效發揮了錦上添花的作用。值得一提的是,《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并沒有大量采用時下流行的高成本特效制作,而是借助最基本的電影敘事手法來凸顯荒誕的故事情節,打破日常現實生活的僵化,使觀眾暫時剝離現實社會的意義體系,激發觀眾對日常生活之外的議題的深度思考,探索掩飾在表象之下的人性問題。可以說,開心麻花這兩部喜劇電影抓住了電影最基本的藝術手法,是在“大制作”“拼特效”背景下對電影手法的一種質樸回歸。
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在一定時期的藝術作品和文學趣味中表現著社會心理。大團圓結局是我國敘事文學作品中比較普遍的現象,自唐代以來,至宋元明清,大量出現在一些小說、戲劇作品中,加上儒釋道思想文化的長期浸潤,中國觀眾普遍擁有期待大團圓結局的審美心理。從社會審美心理的層面分析,大團圓結局也是觀眾審美期待和創作者審美取向的兩重視界的融合。《夏洛特煩惱》和《羞羞的鐵拳》作為成功的商業喜劇電影,正是迎合了中國觀眾的這一審美心理和觀影需求。
《夏洛特煩惱》中,夏洛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大鬧婚禮后的窘迫場景更是讓他顏面掃地,然而意外地穿越回學生時代后,夏洛卻做起了他的黃粱美夢。在這場夢中,夏洛以前的所有煩惱都化為烏有,所有現實生活中不滿的事情都可以重新來過,可以瀟灑地生活在自己的完美人生理想中。現實里壓抑生活的夏洛,在他的夢境中將這一切都釋放了出來。而觀眾又何嘗不曾幻想過這種重回過去、重新來過的場景呢?夢境是人現實生活的反照,在夢境中我們可以圓了我們并不如意的現實人生,這一情節引起了觀眾的共鳴。在經過一場夢境穿越之后,重返現實生活的夏洛,因為體驗過不同的人生軌跡,產生了新的人生感悟,重拾與馬冬梅的愛情,能夠接受并認可生命的不完美,最終從煩惱的人生中擺脫出來,和馬冬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種重歸現實的大團圓結局體現了夏洛對于人生態度的轉變,也引發了觀眾對于人生更多的思考。
《羞羞的鐵拳》中,艾迪生最終從渾渾噩噩打假拳的日子里醒悟,打敗了吳良獲得了拳王的稱號,同時收獲了與馬小幸福美滿的愛情。艾迪生的成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經歷了各種磨難,克服了層層阻礙,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正如影片中的臺詞:“我不知道再站起來需要多大的力量,但是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最終才收獲了成功。而打假拳的吳良最終被擊垮,吳良的父親吳德因濫用職權并涉嫌綁架被撤職查辦,觀眾收獲了想要看到的結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付出努力就一定會有收獲,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符合中國觀眾審美心理的商業喜劇電影結尾必將會收獲成功。
累積超過37億的票房收入,業內人士的普遍好評,開心麻花系列喜劇電影已經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成功并不來自天價的制作成本和強大的視覺特效,而是靠在話劇市場多年的磨煉,對社會現實和人性的敏銳洞察,對觀眾文化心理的深刻理解,以及對話劇、電影這兩類藝術基本表現手法的質樸回歸,從而孵化出了我國商業喜劇電影的新模式。這種模式盡管略顯樸素,卻具有長效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