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璐
(平頂山教育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作家嚴歌苓的小說是電影改編的熱點,張藝謀、李安和陳凱歌等著名導演均改編過她的小說作品。嚴歌苓的小說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同時又具有女性作家獨特的觀察視角,尤其能夠將女性在時代與社會中的掙扎和成長生動勾勒,創造出張力十足的悲劇藝術。《芳華》是真正講述關于這一代人青春故事的,原著小說中有著嚴歌苓本人早年的經歷痕跡,嚴歌苓獨特的青春歲月與人生經歷也賦予了《芳華》真實感,讓影片故事有了現實風采,令人動容。電影借助眾多明星演員出類拔萃的舞蹈(獨舞、集體舞、男女搭舞)技藝、優美的動作表演、變幻不定的表情、肢體動作……加之時而悠揚、時而激昂、時而雄渾、時而低沉、跌宕起伏的音樂旋律……多方位、全視角展現了文工團集體主義生活中的女兵和男兵群體的生活軌跡、思想發展、浪漫想象、集體主義的懷念情緒、位移不定的戀愛關系、情感風向標……共同構筑了不同色彩的“芳華”命運,展示了那個特殊年代“芳華”年齡的悲劇色彩,塑造了眾多形態各異、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片尾曲《絨花》的歌詞:“世上有朵美麗的花,那是青春吐芳華,錚錚硬骨綻花開,滴滴鮮血染紅了她……”使電影主題升華、立意更深。本文將從時代與人物命運的捆綁、青春的虛無和無意識、無處安放的愛情三個方面,探討電影《芳華》的悲劇藝術。
嚴歌苓的小說幾乎都有一個鮮明的時代背景,以“文化大革命”為敘事背景的小說不在少數,似乎特殊歷史背景下的人物才有更為復雜的人生經歷,特殊歷史背景下的人性才具有考量的價值。例如,張藝謀將嚴歌苓的長篇小說《陸犯焉識》改編成為電影《歸來》,就將時代變遷對人物命運的掌控表現得淋漓盡致,也將“文化大革命”對陸焉識代表的一代人的傷害,化作近在眼前卻不被妻子認出的痛;又如,張藝謀改編的嚴歌苓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同樣是展現了人物命運與時代背景的關聯,戰爭年代生命的脆弱、命運的飄搖,看似骯臟的妓女與象征純潔的女學生卻能夠共處在同一個空間,這些都一一呈現在同名電影的鏡頭當中。在嚴歌苓的小說中,時代背景的大環境對人物幾乎有著絕對的控制力,任何人物都無法逃離時代背景這個巨大的幕布,生生死死、快樂悲傷都被時代變遷左右。正如《金陵十三釵》中的一群妓女,她們也并非生而就要成為妓女,她們需要在這樣一個極特殊的時代中生存下來,唯有出賣自己的身體,舍棄自己的貞潔和名譽才行,然而影片結尾妓女代替女學生抱著向死之心前往日本人的圣誕慶祝會,譜寫了一曲時代悲歌。
因此可以看出,嚴歌苓小說中的人物命運的悲劇性是時代背景導致的,人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明天是否還能夠活著。這些極具戲劇性的悲劇內容在電影改編的過程中顯示出強烈的藝術感召力,正如觀眾對馮婉瑜不認陸焉識表現出的絕望感到的情感共振;本是妓女的玉墨等女子卻表現出慷慨就義的英雄氣概,反而得到了觀眾最大的敬意;勇于突破主流意識形態追求愛情的革命女性田蘇菲,都讓觀眾感受到主人公在時代中掙扎的不易,以及其中有些必然的悲劇性存在。
正如電影《芳華》中塑造的軍隊文工團一樣,其中的少男少女在不斷的彩排、表演過程中揮霍著自己的青春,成為文工團的一員并非他們自由的選擇,是時代選擇他們、造就了他們。因此,無論是黃軒扮演的質樸善良的劉峰,苗苗扮演的備受欺辱的何小萍,還是鐘楚曦扮演的欲言又止的無能旁觀者形象蕭穗子,他們的命運都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于是,放棄了所有走出去的機會的劉峰對林丁丁勇敢表白過后,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反而被林丁丁舉報“耍流氓”,在當時的制度之下被審訊并分配到邊疆;何小萍在親眼見到劉峰被輕易地分配走以后,徹底對文工團失望了,在慰問演出中被要求代替受傷的主角領舞時,何小萍退縮了,企圖通過裝病逃掉這個成為女主角的機會,在結束了演出后何小萍也遭到了文工團的舍棄,“被轉行”分配到了戰地醫院成為一名護士。劉峰與何小萍的命運看似是在陰差陽錯下,在觸犯了體制的警戒線以后被處分的結果,但是,真正改變與掌控他們命運的依舊是當時的時代大背景,是戰爭奪走了劉峰的右臂,也是戰爭讓何小萍接受不了刺激而成為一名精神病人,他們的命運都在時代的車轍下留有痕跡。相對于其他文工團成員,劉峰和何小萍看似是不幸的,相對于其他在戰爭中犧牲的戰友而言,他們又是幸運的,戰爭并沒有奪走他們的生命,他們依然活了下來,最終還走到了一起。
《芳華》將人物命運與時代背景緊密結合在一起,凸顯了人物命運不可自控的悲劇性,劉峰與何小萍如此,其他始終留在文工團直至文工團解散那一刻的戰友亦是如此,他們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是帶有悲劇色彩的。
與嚴歌苓的其他小說改編電影相比,馮小剛執導的這部《芳華》是第一次將青春主題提到如此高的位置,成為影片最核心的敘事主題。雖然《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田蘇菲也是從青春故事講起,但敘事重點在于田蘇菲30年時間里的自我堅持,以及超然于時代背景之外的覺悟;《歸來》中的陸焉識和馮婉瑜早已過了青春歲月,主要展現他們的晚年時光;《金陵十三釵》中的妓女與學生雖然都正值青春年少時期,但是青春的符號早已經消融在戰爭與犧牲精神當中。唯有電影《芳華》是真正講述關于這一代人的青春故事的。
在電影《芳華》中,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一切美好的和丑陋的都是青春的虛無感和集體無意識主導的。“活雷鋒”劉峰生長在那樣的一個年代,他堅信自己的青春就是需要去奉獻的,奉獻才是自己的唯一使命,因此他能夠對文工團里的所有人都好,無私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熱情和善意,他唯一認為自己最自私的一點,就是他對文工團的不離不棄實際上是對于林丁丁的守護。當所有人口中的勞模、“活雷鋒”、老好人劉峰在對林丁丁表達了愛意以后,情難自禁地擁抱了他,意外被兩名戰友撞見,劉峰的圣潔、偉大的形象就此坍塌。所有人都無法相信像劉峰這樣無私奉獻的勞模還會有七情六欲,也正因如此,撞見劉峰擁抱林丁丁的兩名戰友脫口而出“林丁丁,你竟敢腐蝕活雷鋒”,一切都是青春期男女的無意識所為。林丁丁為了自保“貞潔”名譽,次日反而誣陷劉峰對自己耍流氓,也導致了劉峰離開文工團的命運。文工團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年男女頭腦中并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外面的世界被文工團的墻隔斷了,文工團內部更像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烏托邦,人人都看似無憂無慮地生活著。于是,林丁丁對待劉峰也是如此,她不懂得劉峰對自己感情的可貴,她只知道自己需要在這里生存下去,并沒有考慮到對于劉峰究竟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不僅是林丁丁一個人,文工團的所有人都沒有形成一種理解他人、體諒他人的成熟的心智,也導致劉峰被審查和分配的命運悲劇。
初到文工團的何小萍在眾人面前展示著自己的舞蹈,卻因為別人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以此開玩笑而摔了跟頭,開始了自己在文工團始終被嫌棄的生活。在女性的生存圈子里,愛美愛漂亮是天性,何小萍身上的汗味成為她與美麗之間的障礙,也成為她與其他人相處的障礙,所有人就像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樣無意識地對何小萍開玩笑,排擠她,愚弄她,并沒有想過對她造成的傷害。正是所有人傷害了何小萍而不自知的情況下,也充分地體現出他們的青春中的悲劇性,這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反而更顯得冷漠而傷人,也對何小萍的心靈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愛情和青春是電影《芳華》的兩大主題,二者相輔相成,無法脫離彼此而存在。作為愛情主線,何小萍暗戀著劉峰,劉峰深深地愛著林丁丁,林丁丁卻與背著三個照相機的宣傳員曖昧不清;而作為愛情敘事副線,蕭穗子暗戀著陳燦,郝淑雯也暗戀著陳燦,而陳燦只是享受著其他女性對自己的仰視。《芳華》里的情感曖昧糾纏,每個人的愛情似乎都顯得無處安放,始終得不到對方的肯定。
劉峰是文工團里的“活雷鋒”,他對每個文工團成員都非常好,那種好甚至已經超越了戰友之間的情感,更像是一個年長的哥哥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樣。然而,劉峰對待林丁丁又是格外的好,這種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林丁丁也不例外。劉峰為了林丁丁的一塊手表而學習修手表的手藝,知道林丁丁不愛吃食堂的餃子,特意為林丁丁煮了面。在野外拉練時,林丁丁腳上磨出了若干個水泡,劉峰毫不嫌棄地幫她挑水泡,背著她走。林丁丁很自然地享受著劉峰對自己的特殊照顧,因為她沒有認為這是愛,而是認為劉峰對自己好和所有人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這就是他骨子里的“先進性”使然,只不過因為自己的美貌而多得了一份劉峰的關懷而已,她從來也沒曾想過劉峰對自己的情感是屬于愛情的范疇。因此,林丁丁能夠因為宣傳員為她特意準備的一瓶罐頭,而在角落里偷偷和他親吻,也能夠與其他對自己示好的男性曖昧不清,但是對劉峰卻不行,一旦承認了劉峰所謂的愛情,從前的所有就都會被顛覆了。
于是,劉峰對林丁丁的愛情變得無處安放。在劉峰沖動地擁抱了林丁丁以后,反倒被林丁丁舉報自己耍流氓,讓這份愛情和心意徹底落了空。即便如此,劉峰依然愛著林丁丁,他也覺得自己僅僅因為一個擁抱就配不上自己以前所有的獎項和肯定了,連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林丁丁對自己的否定也變得理所當然。
同時,何小萍對劉峰的愛情也是始終處于無處安放的狀態。在軍隊文工團這個看似活力四射、青春洋溢的集體里,何小萍卻不曾感受到成員之間的溫暖,只有劉峰曾經給予她僅有的善意和溫暖。在進文工團的第一天,劉峰就幫何小萍撒謊打圓場,不讓她說出自己的家庭背景,以免遭到別人的歧視。當沒有人愿意與有著體味的何小萍共舞時,也是劉峰不顧及自己的腰傷,與何小萍一起練舞。對于何小萍而言,當別人都歧視她的時候,只有劉峰給了她尊重;當別人都冷落她時,只有劉峰給了她溫暖。因此,無論劉峰是否愛她,她都愿意將這份愛寄托在劉峰身上,遭受過太多痛苦的何小萍知道這份關心和愛護是多么的難得。但是,直到劉峰離開文工團的那一天,何小萍都沒能表達出自己對劉峰的一絲絲心意,她只能以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在文工團門口默默目送劉峰離開,相對于《一個女人的史詩》中的田蘇菲而言,《芳華》里的何小萍并不敢于追求自我,這也是造成她與劉峰愛情悲劇的直接原因。但是,何小萍所處的環境更為復雜,她與劉峰的愛情都呈現出無處安放的狀態,二人的愛情悲劇也最終促使他們在多年后走到了一起。
馮小剛執導的電影《芳華》帶領觀眾走進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中,“活雷鋒”劉峰與何小萍在影片當中呈現出別樣的悲劇色彩,以他們二人為敘事核心,文工團的所有成員的命運似乎都在時代背景下飄搖不定。當人人都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時候,他們的青春顯示出了一種悲劇性。當軍隊文工團終于解散之時,也是他們的青春散場之時,而劉峰與何小萍的青春早已經在時代的碾壓下、眾人的不待見中提前結束。導演馮小剛并沒有將《芳華》的悲劇性放在時代背景下,“文化大革命”是片中隱去的一個符號,真正升華影片悲劇藝術的是青春的成長疼痛以及青春消逝后的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