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紅
(無錫太湖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 無錫 214000)
喬丹·皮爾自編自導的懸疑電影《逃出絕命鎮》(Get
Out
,2017)以一個具有恐怖與科幻意味的犯罪事件娛樂觀眾的同時,又將當代美國存在的種族問題拿捏得恰到好處,利用觀眾對種族主義題材電影固有的刻板印象,給觀眾呈現了一個精彩的逃亡故事。可以說,電影外層的敘事結構與內層的社會癥結核心是《逃出絕命鎮》獲得上佳口碑的關鍵。而相對于皮爾寄托在電影中的種族主義思考,《逃出絕命鎮》的敘事結構對于國內電影人而言更有考察和借鑒的意義。在好萊塢電影中,線性事理結構是經典敘事結構。這一敘事結構主要包括兩方面:一是時間向度的單一性,即敘述時間是與事件發生的前后順序相符的,時空的變化是統一且連貫的;二是情節設置的完整性,即整部電影有著清晰的開端、發展、高潮與結局,事件的結果、人物的結局都有較為清楚的交代,觀眾可以較為容易地理出電影的“綱”。而《逃出絕命鎮》甚至將線性事理結構發揮到了極致,即以電影的形式回歸了舞臺戲劇的,以簡潔支配敘事素材為特征的“三一律”。
在《逃出絕命鎮》中,時間統一為26歲的黑人小伙子克里斯和剛剛交往了5個月的女朋友羅斯前去女方家的兩三天中;而地點,除一開始作為引子出現的,猶如樹籬迷宮的黑暗街道外,敘事的主干部分全部發生在羅斯家的絕命鎮上;而事件則高度統一為一件事,即羅斯一家以羅斯為誘餌,哄騙克里斯上門并試圖得到他的軀體來盛放白人的精神。因此,電影的敘事發生在限定的時空之內,敘事又集中于近乎謀殺的靈魂轉移,整個敘事可謂張力十足。并且敘事完全按照時間向度進行,“從一般意義上說,時空的順序安排,使觀眾看起來比較順理成章,因而易于被觀眾接受”。觀眾和克里斯一樣,成為絕命鎮這一個陌生環境的外來者,能和克里斯一起敏銳地感覺所接觸到的人都具有詭異、陰森的一面,并開始產生諸多猜想。最后,觀眾跟隨著克里斯一步步接近真相,電影的懸疑性便也在這個過程中產生。電影并沒有采用與主線不交叉的其他線索來干擾這種懸疑性和緊張感。
另外,《逃出絕命鎮》在完整性上也是可圈可點的。電影一開始的黑人男子被打暈帶走是整個敘事的引子。隨后克里斯和白人女孩羅斯商量去羅斯家做客,兩人開車去到絕命鎮,這里是敘事的開端。在羅斯家,克里斯結識了羅斯的父母和有暴力傾向的弟弟杰瑞米,并開始察覺到羅斯的母親在給自己催眠,還發現了羅斯家有兩個奇怪的黑人仆人。更為奇怪的是,羅斯家舉辦了一個充滿了疑點的派對。這里是敘事的發展。而克里斯從催眠中醒來,得知自己馬上就要被送去做手術的真相后,開始了絕地反擊,此時敘事進行到了高潮階段。最終,克里斯擺脫了羅斯一家的追殺逃出生天,此為敘事的結局。
值得一提的是,在實現敘事完整性的同時,電影還有意設定了一個迎合觀眾的,具有喜劇意味的結局。皮爾原本為《逃出絕命鎮》拍攝了另外一個結局,即從警車上下來的是警察,原本無辜的克里斯被繩之以法,但后來在拍攝時正值美國社會熱議警察暴力問題,考慮到觀眾的審美偏好,便改為從警車上下來的是來解救他的好朋友羅德。這一改動使得電影在放映時獲得觀眾的歡呼。從敘事的核心沖突,即對人肉體的利用,以獲得不死生命這一點的設定來看,《逃出絕命鎮》和伊恩·索芙特雷的《萬能鑰匙》(The
Skeleton
Key
,2005)是類似的,而就主人公被一步步引入一個孤懸于世的絕境之中,陷入當地人的圍剿這一情節來看,《逃出絕命鎮》則與尼爾·拉布特的《異教徒》(The
Wicker
Man
,2006)相似。但是就結局的設置而言,《萬能鑰匙》和《異教徒》都選擇了讓主人公成為陰謀的犧牲品,增強電影余音繞梁的悲劇感,而皮爾則改變了這一套路,讓克里斯在敘事中實現了平安抵達小鎮,又平安離開的一個完整的、前后呼應的圓。戲劇沖突是電影敘事的推動力。而在組織安排電影的敘事情節時,主創們一般都會選擇使用因果關系來作為沖突發生的基本依據,如性格因果、宿命因果、非理性因果等。在《逃出絕命鎮》中,最為重要的戲劇沖突便是以克里斯為代表的黑人和覬覦黑人身軀的以羅斯一家為代表的邪惡白人之間的矛盾,克里斯需要避免自己成為羅斯一家人控制的對象。在這一沖突下,電影中有著表層因果關系、深層因果關系以及起到伏筆作用的其他小因果關系。其中表層因果關系便是克里斯的遭遇的來龍去脈:羅斯一家是一個家族犯罪團伙,父親是做人體實驗的瘋狂科學家,全家人各有分工地捕獵黑人,成功地給羅斯的爺爺和奶奶實現了“續命”,并將克里斯當成了下一個目標,這正是克里斯需要“逃出絕命鎮”的唯一原因。
電影敘事中的深層因果關系則是種族問題和克里斯遭遇之間的關系。在電影中,當克里斯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被實施手術,成為他人意識的一個“容器”之后,曾悲哀地問“為什么受傷的總是黑人?”而對方則回答并非如此,有的人想要力量,有的人想要速度,有的人只是想要更酷,而他想要的只是眼睛,與膚色無關。而事實上這正是在“后種族主義時代”人們進行種族歧視的一個借口。盡管電影中的白人口口聲聲說他們的手術“與膚色無關”,或是表現出了對黑人身體的肯定,因為他們想要一個更為健壯的軀體所以選擇了黑人來做“容器”,無可辯駁的事實就是被他們選來做“容器”的全部都是黑人。黑人軀體的買方和賣方其實都有著一種在無法公開歧視黑人、公然限制黑人的人身自由的情況下依然存在的、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觀點:黑人的優勢在于健美的軀體而非大腦,完美的世界應該由黑人的肉體和白人的聰明大腦組成。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便是羅斯的爺爺。曾經身為田徑運動員,但在柏林奧運會輸給黑人的爺爺對這種觀點深信不疑,他選擇了將自己的精神置于一個黑人強壯的身軀之中,并且每天白天砍柴,晚上練習跑步,保持身材的健美。也正是他的夜跑嚇到了克里斯。電影中的白人們一邊虛偽地表示自己并不歧視黑人,一邊又做出獵殺黑人的極端行徑。而皮爾所想表達的是,銀幕之前的觀眾實際上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后種族主義觀點的持有者。
電影中還有大量的細節給予了觀眾暗示,這些伏筆也同樣在敘事中體現著因果關系。以電影中的另一重要人物羅德為例,在羅斯和克里斯開車去羅斯家時,羅德還在電話中抱怨自己在單位運輸安全局中給人做安檢時的零碎小事,提到了他堅持搜查一個老奶奶,因為他覺得即使是老奶奶也有劫機的可能。這在電影中出現時往往被觀眾認為僅僅是一個笑點。然而這其實是為后來克里斯的得救做出了鋪墊。羅德對犯罪的高度警惕性使得他本能地感覺到會有特別糟糕、特別荒謬的事情發生。因此,在警察都對克里斯的失蹤置之不理時,是羅德主動找到了死里逃生的克里斯。
俄國民間文藝學家弗拉基米爾·普洛普在總結了上百個民間故事以后,提出了31個“敘事功能項”或曰“功能單位”,并根據民間故事結構與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關系將這些功能項推廣到對其余文學作品的分析之中,而這31個功能項又分布在7種行動圈中,變化多端,使敘事呈現出不同的面貌。法國敘事學家格雷馬斯便在普洛普的7種行動圈理論的基礎上又在《結構語義學》中提出了行動位理論。即在一般情況下,敘事作品中存在6個行動位,這6個行動位彼此對應,彼此作用,并且可以相互轉化。6個行動位也可以視為三組行動位,即主體與客體、發送者與接受者、反對者與幫助者。
在一條敘事主線中,主體展開對客體的追尋,客體在發送者和接受者的交流之間出現,而在整個追尋過程中,圍繞主體會出現幫助者和反對者,而在民間故事結構中,人們最為樂意看到的便是主體在幫助者提供的幫助之下最終戰勝了反對者,贏得追尋客體的勝利。
這一模型也可以運用在對《逃出絕命鎮》敘事結構的分析中。一開始,克里斯追尋的客體是順利的愛情和婚姻,他前往絕命鎮的目的是獲得羅斯家人的信任。這個時候,羅斯是克里斯的幫助者。盡管羅斯是不懷好意的,但是此時被蒙在鼓里的克里斯和觀眾都會將羅斯的行為視作對克里斯的維護與幫助。如當警察前來查看克里斯的身份證時,由于克里斯是坐在副駕駛的,對他身份的檢查其實不是必要的,因此當克里斯欣然接受時,羅斯表現得極為不滿,這讓觀眾與克里斯都認為,羅斯抵制的是警察潛在的,但在當今社會人們心照不宣的種族歧視觀念,即白人依然可以對黑人保持不信任。實際上羅斯是為了盡可能降低失蹤人口被查出的線索。而隨著真相的揭露,克里斯追尋的客體從婚姻和家庭變成了自由和安全。羅斯的身份以及在敘事中的行動位馬上從幫助者變成了反對者。在形象上,羅斯也馬上扎起了頭發,由原來長發披肩的溫柔可人形象變為干練、冷酷的女殺手形象。在發現克里斯打傷打死了自己的家人,并準備開車逃跑后,羅斯先是用倒地的奶奶拖住克里斯,后是讓擅長奔跑的爺爺追趕克里斯,自己也端著獵槍跟隨在后,隨時準備打死克里斯。而爺爺則原本作為一個反對者已經撲倒了克里斯,而克里斯急中生智,用手機攝像頭的閃光燈激發了爺爺軀體內黑人的意識,使得“爺爺”又臨時成為克里斯的幫助者,“爺爺”舉起獵槍先是一槍打中了羅斯的腹部,隨即開槍自殺。
擔任了幫助者行動位的角色還有羅德。并且在整個敘事的前、中、后三個階段,羅德都保持了幫助者的位置。在羅斯的真面目還沒有暴露時,羅德作為幫助者的意義體現在克里斯兩人離開家時幫助他照顧寵物狗。此時觀眾還很難意識到他的幫助者意義;在和克里斯通過電話,發現克里斯有可能被當作“性奴”囚禁起來,并聯系到了另一起黑人失蹤案后,羅德馬上向警察報告了克里斯失蹤的情況,只是警察因覺得羅德的“性奴”說法太過可笑而沒有重視他的報案;而在羅斯憑借一己之力殺死了羅斯的全部家人后,又是羅德開著機場的警車前來帶克里斯離開了現場。在克里斯問羅德怎么找到他時,他說:“我可是運輸安全局的人。”此時羅德這一角色就從衛星幫助者(副線中的幫助者:寵物寄養者)上升到了核心幫助者(主線中的幫助者:救命恩人)的地位。
通過對《逃出絕命鎮》的敘事結構的深層次分析,我們不難發現,電影在主體敘事上采用了典型的線性敘事結構,保證了敘事的連貫有序和完整性。而在邏輯上,電影中的戲劇沖突有著充分的因果邏輯關系,并設置了大量伏筆,讓情節在撲朔迷離、令觀眾疑惑不安的同時,又能給觀眾提供種種暗示。而從普洛普的敘事理論對《逃出絕命鎮》進行分析,則可以看出,變動的行動位模式增強了敘事的不確定性,使得電影在出場主要角色并不多的情況下依然意外頻出。一言以蔽之,喬丹·皮爾對《逃出絕命鎮》敘事結構的打磨,成就了這部讓觀眾的觀影既輕松又緊張,又富有挑戰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