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月
(四川傳媒學院 外國語部,四川 成都 610000)
伴隨著習近平總書記“一帶一路”重大戰略思想的提出,中外文化交流顯示出了空前的重要性。電影作為特殊的媒介手段,對于現實的近親性超越其他傳統藝術門類,就其生成于特定語境下的社會文化特性而言,電影與現實同樣作為符號學事實,前者對于后者的映照不僅指涉電影內容本身,更加涵蓋整個由電影引發的意式形態傳遞所牽連的廣泛的社會現象總和。因此,中西電影的跨文化研究,不僅在于其對電影本體理論方面的意義,更在于由特定文化縫合的兩個場域,即現實與電影間的文化互證與映射,這是電影的跨文化研究對于現實文化比較研究的貢獻與反饋,亦是電影社會化屬性的體現。
20世紀著名結構語義學家格雷馬斯根據作品中施動者行動范疇劃分出三組二元對立的“行動元”,即主體與客體(Subject and Object)、發出者與接收者(Sender and Receiver)、輔助者與反對者(Helper and Opponent)。該模型對施動者行動范疇進行歸納,在普洛普劃分施動者數目的基礎上做出刪除與增添,更加強調行動元之間的相互關系,建構敘事功能之框架網絡,為電影敘事分析提供樣本。
同在2016年上映的《大魚海棠》和《海洋奇緣》,分別作為中美以海洋題材為背景的動畫電影,不僅在題材的選擇上,甚至在敘事結構上均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鑒于在此兩部動畫電影背景與結構的雙重恒定之下更能昭彰其文化差異之顯卓,是以選取此二片作為中美文化對比范例進行研究。將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模型運用于《大魚海棠》和《海洋奇緣》,使兩部動畫電影在施動者范疇上進行歸納,可得到各組行動元之戲劇功能上的對應:椿與鯤(《大魚海棠》)、莫阿娜與特菲提之心(《海洋奇緣》)在行動元模型“主體與客體”上的對應;“報恩”與椿(《大魚海棠》)、“拯救族人”與莫阿娜(《海洋奇緣》)在行動元模型“發出者與接受者”上的對應;湫/椿的族人(《大魚海棠》)與莫阿娜的奶奶/怪獸和惡卡(《海洋奇緣》)在行動元模型“輔助者與反對者”上的對應。
霍夫斯泰德在《文化與組織:心理軟件的力量(第三版)》中,基于以往提出的五大文化維度理論(個人主義/集體主義;不確定性規避;權力距離;男性化/女性化;長期取向/短期取向)引入了第六個文化維度“放縱和約束 (Indulgence versus Restraint)”。書中對93個國家展開的價值觀調查結果顯示,中國趨向于一個約束型文化社會(放縱指數為24,排名為75),而美國則更加趨向于一個放縱型文化社會(放縱指數為68,排名為15—17)。中美文化在“約束與放縱”這一研究維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種文化差異也切實地反映在了此文化語境下產生的電影之中。以下將運用格雷馬斯“行動元”模型對電影《大魚海棠》和《海洋奇緣》在霍夫斯泰德之“約束與放縱”文化維度上的差異性體現展開深度剖析。
主體/客體這一范疇的兩個行動元,以“愿望”作為聯結,主體的愿望對象即為客體,“愿望”統合處于主動位與被動位的兩個施動者。此組二元對立的行動元產生具體的敘事。
《大魚海棠》整個故事圍繞主角椿的個人選擇(救回對象鯤)與其族群的規則秩序之間的沖突展開。約束型文化強調“個人內心的基本需求應該在社會的各種規范和標準中得到控制和管理”。而電影中椿從遇見人類鯤開始,到再次將鯤送回人類世界,她的選擇從始至終都違背其所處世界的規則。椿出生在“海底世界”,從出生便被設限遠離“人類世界”。成年禮上,椿就被長輩們告誡:“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千萬別讓人類靠近你。”于是,自始椿便克制其對人類鯤的愛慕與欣賞,約束自己與鯤的距離。以至于后來,椿出于對鯤的感恩之心,決心去靈婆那里救回鯤的性命,此舉更是受到了嚴訓的苛責與限制。在《大魚海棠》中,此種“約束”的展現,亦即在社會與個人的力量抗衡之中,社會性居于主導位的價值傾向,映照在整個傳統東方社會的文化發展中。例如,玄學中名教與自然的關系:自然指涉個人,名教指涉社會、群體,名教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自然關系之上的一種行為準則規范。孔子言“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此矩即規矩,只有在規矩之內個人才可從心所欲,亦即個體的自由統一于群體的規范,只有遵守群體的規范,才有充分的個人自由。
較之《大魚海棠》所體現的規范、約制的社會文化,電影《海洋奇緣》愈凸顯其社會文化語境下寬容與自我的價值傾向——放縱型文化,強調“個人享受生活、尋求快樂的基本需求要得到充分的滿足”。整個故事主題強調人作為個體的內心感受和人對于享樂的基本內心需求。首先,主角莫阿娜是在一次次自我內心的問尋與探索中確定了歸還特菲提之心,主題曲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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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莫阿娜尋找自我,自由成長蛻變,最終實現夢想的真實寫照;同時,《海洋奇緣》整個電影的娛樂性極強,電影開場便以熱鬧的歌舞場景充分地展現了其族人豐饒富足、充滿歡聲笑語的生活場面,在兩次冒險歷程中,有憨態可掬的小豬胖胖和小雞憨憨相伴,使得刺激緊張的驚險經歷變得活潑快樂。美國文化之自由、奔放, 追求個人價值, 崇尚競爭開拓的內核,以及注重滿足個人需求欲望的特性,在電影中均有體現,展示了其較高的文化放縱指數。格雷馬斯在行動元模型中,以客體為軸建立第二組行動元范疇——發出者/接收者,客體處于信息發出者與接收者之間。格雷馬斯將引發主體行動或為其提供目標、對象的力量稱為“發出者”;將力量的承受方稱為“接收者”。
兩部電影的主角在追尋對象的過程中都體現了超人的勇敢與毅力,但深究其背后的“發出者”,卻是兩種迥然相異的精神動力。據邁克爾·哈里斯·邦德(Michael Harris Bond)的“中國價值觀調查”結果,中國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是一個自我道德約束極強的國家。《大魚海棠》中主角椿被靈婆問及為什么要救鯤時,她說:“因為我欠他一條命,我要還清欠他的。”這種“報恩”(發出者)究其來源,終難逃來自于“仁愛”的道德約束。在霍夫斯泰德的研究中,約束型社會通常重視社會禮儀形式和穩定持久的道德觀念。中國傳統社會文化深受儒家“仁”“愛”“禮”“義”思想的影響,《大魚海棠》中的主角椿,從開始約束自己遠離人類鯤,到后來為了報恩救回鯤,至最后送走鯤后將自己化身海棠樹去救族人,其行為選擇的各方面都顯示著遵從社會價值標準的特性,揭示其所處社會文化較高的約束性。
與《大魚海棠》中椿所面對的恒久的族群道德制約不同,《海洋奇緣》的主角莫阿娜則更加傾向對自我的探索,遵從自己的內心尋找精神力量和方向。放縱型社會文化重視個人通過內心需求的滿足來獲得主觀幸福感,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言:“美國人的個體觀念根植于以17世紀英國哲學家洛克為代表的哲學傳統,洛克斷言生物的個人是自然的基本單位。”美國文化中的個人觀念應該是自由的、勇敢的,沒有一點阻礙。《海洋奇緣》的整個敘事文本脈絡便是莫阿娜在內心的不斷探索中,生成拯救族人的夢想并勇敢去實現。
“輔助者/反對者”這組功能對立的行動元以主體為軸建立,是主體行動元的下聯表達。輔助者是主體追尋對象過程中起到促進作用的協助者或幫助者;反對者是在主體追尋目標中起反對、破壞、阻撓作用的因素。由于“輔助者/反對者”這組行動元的歸屬變化多樣,導致情節的復雜多樣化。
《大魚海棠》中一直陪伴在椿的身邊保護鯤的輔助者角色當屬湫,其幫助椿保護鯤,在鼠婆處將鯤救回,冒著生命危險與雙頭蛇斗爭,最后犧牲自己的生命將椿和鯤送回人類世界。大衛·P·施密特(David P.Schmitt) 展開的“國際性描述計劃”調查結果表明:在約束型文化中,人們更注重兩性情感的專一性和長期性,所以愿意為兩性建立一種長期關系而付出巨大的情感投資。在《大魚海棠》中,湫對椿專注、長情、付出,同時壓抑著內心的悲傷與痛苦。湫在靈婆那里用自己的壽命換回椿的壽命時是這樣描述自己內心感受的:“如果不快樂,活得再久又有何用?”隨后去借酒消愁,他再次說道:“我覺得很痛苦。”霍夫斯泰德將文化的放縱指數與“大五人格理論”做關聯研究指出:在約束型的社會中,個人性格特征多數表現為神經質傾向(Neuroticism),更容易產生自憐、焦慮等情緒的不穩定和回憶負面情緒。
《大魚海棠》中的反對者角色是反對椿收留鯤的族人們,他們遵守“海底世界”的各種規則,不允許有任何的冒犯和隨心所欲的發生。正如霍夫斯泰德指出,約束型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人類學上所謂的強規則社會(Tight Society)。
相較《大魚海棠》中輔助者行動元的單一,《海洋奇緣》中的輔助者范疇角色則顯得更為豐富,包括莫阿娜的奶奶、海洋神和毛伊等。放縱指數與“大五人格理論”的關聯研究表明:在放縱型的社會中,多數人性格特征表現為外傾性(Extraversion)——熱情、活躍、冒險、樂觀、愛娛樂。影片中奶奶的角色可謂是放任型文化語境下的典型代表。在影片中,奶奶是個快樂的老婆婆,唱歌、跳舞、為子孫講故事,她自稱瘋狂、不受控制,向往變身黃貂魚,自由自在。奶奶作為境況施動者對主體莫阿娜的行動影響,以及作為單獨行動元的功能表達,無不反映著放縱型文化語境下現實人物行為與社會情境在影像作品中的投射。
《海洋奇緣》中反對者行動元包括卡卡穆拉、怪獸王國和火山怪獸惡卡,故事中的火山怪獸惡卡這個角色更是逆向隱喻了放縱型文化語境下的價值觀。霍夫斯泰德將放縱約束通過主觀幸福感來衡量,即不管是對生活的自由掌控還是享受生活尋找樂趣,都是通過觀照內心的需求來獲得一種主觀幸福感。特菲提之心可以創造生命萬物,代表了內心所釋放的無比強大的力量,而特菲提之心被偷走后便變成了火山怪獸惡卡,釋放出黑暗勢力,再次隱喻了主題——聽不到內心的聲音便會迷失自我,內心的幸福感便會隨之被黑暗勢力吞噬,這也從反面印證了電影主題“要知道你是誰”。及至故事最后特菲提找回自己的心,從火山怪獸變回造物女神的隱喻,再次強調了滿足內心需求的自由選擇最終會獲得幸福快樂。
《大魚海棠》和《海洋奇緣》分別作為中美兩國動畫電影的代表作品,在其角色塑造和情節構建上都展現了本國典型的文化價值和行為傾向。通過對各組行動元模型在文化的放縱與約束維度的對比分析,促進電影理論在跨文化領域的研究,同時推動動畫電影對文化總體的傳播和輻射,實現更深層次的國際跨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