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呂若琦

浙江寧波駱駝橋邊上有一幢老宅,叫翁立房,現在改叫翁璞卿宅。據說以前是旅館,還做過戲院。這房子有七十年了,在當年新屋落成舉行民俗“豎屋上梁拋饅頭”儀式的時候,有一位做豆腐的后生也結婚了。過了七十年,駱駝橋的古樸、翁立房的典雅、中大河的靜謐都還在,只是多了一份歷史的滄桑和厚重。當年,豆腐坊剛結婚的后生還在呢,這位豆腐爺爺今年已101歲了。
5月的一天,我推開了龍港弄8號的門,拜訪百歲豆腐爺爺史小園。老人似乎有點緊張。他的女兒告訴我,聽說有人要來采訪他,就想上廁所。老了老了,就成了孩子。
這院子不大,卻很干凈,看得出來是經常有人打掃的。陽光透過樹葉,漏下幾點光影,斑駁地投在青石板上,如同萬花筒的景象。角落里有兩只水缸,里面是滿的。主人就用這水洗衣服、淘米,生活隨著水聲流淌。
我在一張圓桌前坐下來。墻上是老人的一些照片,近照、九十歲做壽照、搓麻將時的照片,還有家族成員的合影。好幸福的老人!
老人出來了,修長的身子,勻稱的五官,眼神清亮,并無垂垂老矣之態。“我是從象山過來的”,這是老人的開場白。往事的梳理,也由此開始了。
史小園在8歲那年,父親去世了。他只讀了一個學期便輟學了,到地主家放牛。到他十幾歲的時候,有人介紹到鄉里的豆腐坊學手藝,做豆腐、香干。俗話說,天下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做豆腐,起早貪黑很辛苦的。史小園倒是個能吃苦的人。天不亮就起來,燒火、點鹵,走街串巷地去賣。日子就這樣在石磨的推拉中,一天天過去。16歲的時候,史小園離開了象山到了寧波,又輾轉到了駱駝。他的同鄉王金標在駱駝橋邊開了間豆腐店。史小園手藝好,又是老板的老鄉,就在王老板的店里當了伙計。王老板很器重他,史小園也就將老板當作了親人,做事也特別上心。在他29歲那年,王老板幫他介紹了一位團橋的姑娘,她叫劉秀玲,小他九歲。姑娘嫁給他,給他生了四個兒女,一起過了七十年。當年辦了十幾桌酒,都是王老板出的錢。史小園對他心存感激。龍港弄8號,原是王老板和史小園一起住的,后來就成了史小園的家。
1957年,豆腐坊公私合營,成了駱駝飯店。史小園當了那里的掌勺。他學得很快,沒多久就掌握了紅案和白案的手藝。早上發面做饅頭、包子;中午上墩頭切菜,上灶炒菜。那時的飯店里有16張桌子,幾乎天天爆滿,生意很好。炒三鮮、青魚甩水、東坡肉、寧式鱔絲、糖醋排骨,這是當時的一些名菜,很受顧客的歡迎。史小園的糖醋排骨最為拿手,家中的孩子幾十年后回憶起來,依舊對這道美味記憶猶新。
1962年,飯店人員精簡,史小園被下放到長石公社米廠工作。由于超負荷的工作,他得了肺氣腫,落下了慢性支氣管炎的后遺癥。也許是身體上的原因,他去了一年半之后,又回到了駱駝飯店負責做豆腐。

史小園是1978年退休的。我在他靠床的墻上,見到過這張“光榮退休”的獎狀。他很珍惜,一直掛著。退休后,單位又返聘他做指導師傅,幫著帶學生。他沒有推辭,盡心盡力地帶出了一批徒弟。直到他七十歲那年,才離開了工作的地方。
史小園的兒子在附近開了家豆腐糕團店,他就去幫忙。做豆腐、青團、油包、蒸團,都是他稔熟的手藝活,做起來駕輕就熟。那時他真是有使不完的勁,幾十只一籠的油包、饅頭,搬上搬下,一點也不覺得累。他做這些,沒有報酬,卻是他樂意的。這既能緩解他的寂寞,又能為子女做力所能及的事,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也算是兩全其美吧。
史小園到了九十歲,兒子怕他萬一有什么閃失,作為長子不好同弟妹和母親交代,就毅然關了店門。老爺子回到家中,真正賦閑了。
史小園以前是抽煙的,有了氣管炎就戒了。天氣好,就在門口曬曬太陽,和左鄰右舍的老街坊嘮嘮嗑。子女晚輩們也常過來看他,陪他一起吃飯聊家常,其樂融融。他平時就愛看電視。喜歡看拳擊、摔跤、動物世界、保健養生這些節目。
70歲那年,他在后院種了一株柚子樹。當時筷子粗細,現在已經有碗口粗了。這棵柚子樹長勢很好,枝葉茂盛,每年都會結幾十個柚子。秋天的時候,樹上金玉滿堂,特別喜慶。
老人在生活上是沒有后顧之憂的。2017年1月開始,已經拿1500元的政府老年補貼了,加上退休金,他每月六千多元呢。兒女也孝順,早上去買老三樣:大餅油條豆漿。中午葷素搭配:倭豆、蠶豆、鯧魚、咸菜湯。他每餐喝半兩高粱酒,這個習慣,幾十年雷打不動。
家人說,老人之所以長壽,一是他心態好與世無爭本分做人;二是他勤勞樸實;三是他以前做豆腐,對豆漿有感情,喝了一輩子。
老人還和我講過一句話:樹老根不老,人老心不老。他的不服老是純粹的。他生于1917年的農歷臘月,一個世紀的光陰流走了,平淡而從容。老人說,和他共事的那些老家伙都走了,只有他了。他有點失落,但很快就平靜了。到了這個年紀,還有什么不能放下呢。我笑著和老人合了一張影。他坐在藤椅上,身后是百年的老宅,很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