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
“國家一社會”關系分析是當下中國鄉村研究中運用較為成熟的分析框架。早在上世紀50年代,西方學者們就用它來分析蘇聯及東歐國家的政治與社會體制,主要用它來描述社會主義國家政府與公民之間的互動關系。由于其展示出的重要價值,上世紀60年代海外漢學家們開始將這一分析框架運用到中國研究當中,并且這一分析框架很快為國內學界所接受與借鑒。關于中國的國家與基層治理關系的研究,我們可以分為對傳統時期的研究,對20世紀前期的研究以及對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研究。
“皇權不下縣”可以說是學界較為認可的一個概念,首次提出這個概念的是學者溫鐵軍,在其《半個世紀的農村制度變遷》一文中,認為縣以下未設政府,且有自治傳統,其原因是小農經濟高度分散,政府直接面對小農的交易成本過高。雖說這是一個晚近出現的概念,但是其含義最好的體現確是費孝通的《中國士紳》與費正清的《美國與中國》。費正清提出了“雙軌政治”這一概念,即集權的中央是懸空起來的,它無法進入與人民日常生活相關的范圍之中。“中央所派遣的官員到知縣為止,不再下去了。自上而下的單軌只筑到縣衙門就停了,并不到每家人家大門前或大門之內的。”“皇權不下縣”可以說是以簡潔的語言概括了這類研究的特色。
但是,近年來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有的學者也對這一經典命題提出了質疑,持這一觀點的代表為秦暉教授以及青年學者胡恒。前者通過對長沙出土的漢代竹簡研究,發現秦漢時代中國傳統帝國的農村基層控制已相當發達和嚴密。漢以后除東漢后期到北魏的宗主督護制時期帝國根基不穩外,也一直維持著專制國家對“編戶齊民”的控馭。而基層以上在地方與中央的關系中集權的趨勢就更明顯。并提出了“宗族不下縣,縣下唯編戶,戶失則國危。”而青年學者胡恒在他的著作《皇權不下縣?——清代縣轄政區與基層社會治理》一書中,注意到清代開始在縣以下逐漸設置一些官員,他們跟縣長分離,每人劃歸一段轄區進行管理,出現了類似于今天鄉鎮一類的體制。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皇權不下縣”以行政機構的設置來區分縣以上與縣以下的不同治理模式在面對無論是漢代還是清代的實踐時都不太吻合。正如米格代爾所言,“國家不是固定不變的實體, 社會也不是”。國家權力自身向縣以下的擴張,并非僅僅來自于西方的“沖擊與回應”,“它更像是傳統中國自身的轉變”。以上學者的質疑,使我們注意到,可以將近代以來所謂的“現代化”步伐與傳統中國社會自身的變化聯系起來。這也是對本研究一個極大的啟示。
晚清以降,為了汲取鄉村社區資源以推進現代化進程,國家權力不斷向鄉村社會進行滲透。費孝通、杜贊奇、黃宗智、張仲禮、蕭鳳霞等學者采用國家政權建設理論來解釋基層秩序的變化,提出了不同的解釋模式。他們都注意到,國家與地方社會互動中,國家政權在某些時機或特殊場合無法直接深入地方社會,國家權力必須仰賴地方精英分子的協助,才能深入地方社會。值得一提的是,蕭鳳霞注意到,近代以來國家政權滲透到村莊的途徑是,國家培植和拉攏地方精英,利用地方精英將國家權力下沉,村莊成為被國家權力控制的政治單位或“細胞組織”,從而造成了鄉村社區國家化的傾向。雖然“鄉村社區國家化”尚不是一個完整的概念,但是給予本文寫作以極大的啟發。黃宗智指出,由于民國時期的政府,沒有能力將官員和權力之間延伸入村,他們通過村莊內部的人來控制農村。新攤派的稅項導致原來村莊士紳退出村莊政治舞臺,地方豪霸和村級惡棍獲取村莊政權并濫用權力。對此杜贊奇是這樣概括的,伴隨著國家從農村汲取資源,鄉村士紳逐漸由“保護性經紀人”變為“贏利型經紀人”。本文所運用的材料在一定程度上與二位的研究相符,但是本文研究的主體并非是類似于“土豪劣紳”或者“經紀人”的單個個體,而是一種“非正式組織”。
新中國成立后,為了趕超西方發達國家,進行現代化建設,國家通過土地改革、互助組、初級合作社、高級合作社、人民公社等道路,實現國家基層政權與鄉村社會經濟組織的重合,成功將農村社會整合到國家政權機關體系。就土改時期而言,代表著作有于建嶸的《岳村政治》、李里峰的《變動中的國家、精英與民眾——土地改革與華北鄉村權力變遷》、吳毅的《村治變遷中的權威與秩序》以及陳益元的《醴陵縣農村基層政權建設研究(1949—1957)》。這些研究主張將土地改革視為國家權力滲透、村莊權力更替的過程。其中,于建嶸將土改完成之后的鄉村政治結構的特征概括為,“以行政控制為手段的集權式鄉村動員體制”。這一觀點同樣對本文的寫作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上述研究積累了極為豐富的研究成果,這些極富創造力的研究既具備了垮時代的廣度也具備了針對特定時代研究的深度。可以說“國家一社會”關系分析是當下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運用較為成熟的一個分析框架。但是我們也注意到,已有研究對于轉型時期缺少具體的研究。比如,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權力是通過怎樣的具體措施改變了對鄉村社會的滲透方式,而帶來了對鄉村治理能力的顯著提高。另外,這些研究的共通之處在于都屬于文獻研究,這就避免不了研究視角大多都是從國家的視角來展開的,為了避免研究視角單一,能夠對單個的案例進行分析與研究,通過當事人的口述與文獻資料的結合,采用從鄉村自下而上的視角來展開研究也是亟待需要的。同時,我們不難看出,無論是對“士紳”的研究還是對“經紀人”的研究,都缺少對“組織”的研究,關注這些組織如何在國家權力下移中興盛,又如何在國家權力下移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