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 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幸名（四）

木匠

他出身名門，天生就是個做詩人的料；

一輩子官運也算亨通，但在宦官專權(quán)、黨爭嚴(yán)重的官場上，他個人的理想、抱負(fù)都難以實現(xiàn)；

有人說他整天流連于青樓，追芳逐艷是自甘下流，豈不知有一種放浪形骸叫無奈，有一種佯狂叫自我保護……

前文我們說到杜牧離開湖州十四年后，才終于爭取到來湖州任刺史的機會。他一到任，就開始打聽那對母女的下落，并很快就找到了她們，但當(dāng)年的那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小姑娘，已經(jīng)嫁人三載，有子二人了。杜牧不由大為感慨，還寫了首詩，以解心中之失望。詩曰：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

如今風(fēng)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

是年，杜枚48歲。

之后，杜牧在湖州大約只做了一年左右的刺史，就又被調(diào)回了京城，任考功郎中（唐代吏部下設(shè)四司，每司設(shè)考功郎中一人，品秩為從五品上）。不久，又被擢升為中書舍人（隸屬于中書省，專門負(fù)責(zé)為皇上起草制敕文書的官員，品秩為正五品上。這也是杜牧一生擔(dān)任過的最高官職了）。但杜牧自回京以后，身體就不好了。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杜牧又一次病倒，竟一病不起。一日，他在夢中夢見有人給他題了四個大字“皎皎白駒”。醒來后，他正思索著夢中的情境，就聽“咣”的一聲，原來家里正在煮飯的鍋突然炸裂了。

呀！難道這“皎皎白駒”四個字，乃是在說我這如白駒過隙的一生，就要走到盡頭了？杜牧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中午時分，自覺大限將至的他，勉強起身，吃了幾口粥，然后，又為自己寫了一篇墓志銘，其中有言：“某平生好讀書，為文亦不出人。曹公日：‘吾讀兵書戰(zhàn)策多矣，孫武深矣。因注其書十三篇，乃日：‘上窮天時，下極人事，無以加也，后當(dāng)有知之者?！敝笥忠话鸦?，燒掉了自己大部分的詩稿，是晚，便一命嗚呼了，享年只有50歲。 從杜牧臨終前為自己寫下的這篇墓志銘和一把火燒掉自己大部分詩稿的行為來看，杜牧相對于作為一個詩人在歷史上留下姓名，還是更想作為一個政治家和軍事家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只是他生不逢時，徒喚奈何！傳說杜牧死后，張好好便來到他的墳前自盡了。杜牧一生四處留情，說起來也是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愛情經(jīng)歷，有的無非是一些風(fēng)流韻事，若非張好好這一殉情，他的“薄幸名”還真就給坐得實實的了。

最后，我們再來說說杜牧與李商隱的關(guān)系，為什么要說他倆呢？因為這兩個人不僅生同時，且在詩史上被并稱為“小李杜”，“大李杜”當(dāng)然就是李白和杜甫了，我們都知道李白和杜甫的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那么，“小李杜”叉如何呢？一言以蔽之：關(guān)系非常一般，甚至可以說是不太好。那他們之間是有什么矛盾嗎？好像也沒有什么矛盾，李商隱對杜牧其實還有點巴結(jié)，但杜牧卻有點看不上李商隱。那又為什么看不上呢？

首先，李商隱的出身與杜牧相去甚遠。先說杜牧，前面我們已經(jīng)介紹過了，杜牧出身名門，京兆杜氏是自漢代以來，六大豪族之一，時諺有云“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其祖杜佑是德、順、憲三朝的宰相，同時又是著名史學(xué)家；其父杜從郁曾為太子司議郎，官至左補闕。而李商隱呢？雖然他說自己與唐皇室是同宗，但并無材料佐證，就算有，也隔著十萬八千里了。其高祖李涉擔(dān)任過的最高級的行政職位是縣令；曾祖李叔恒，不過是個縣尉；其祖李俑，也就是個州參軍；其父李嗣，雖曾擔(dān)任過殿中侍御史，但在他出生時也只是一個小縣的縣令。

其次，杜牧的科舉之路是“兩枝仙桂一時芳”，而且還是高中——排在他那一科進士的第五名。而李商隱卻是在考了多次之后，才勉強考取了進士，名次雖不說墊底，但也差不太多。雖然我們不能以中進士的名次高低來論英雄，但他們作為當(dāng)事者，心中的感受還是不一樣的。

第三，就是當(dāng)時政壇的主流是“牛李黨爭”。凡是入朝為官的人，處境都難免不會受到黨爭影響。杜牧、李商隱雖都無意于黨爭，但杜牧由于其出身高貴，固可以兩邊的馬屁都不拍，而且還能脫身局外，只能說他不是一般人，但是李商隱可就不行了。因為李黨的黨首李德?？梢哉f是杜牧的爺爺杜佑一于提拔起來的，所以盡管杜牧后來與牛黨的黨首牛僧孺走得較近，李黨中人礙著李德裕的面子，也不好說他什么。且他一生為官大部分時間，都沉迷于拈花惹草之中，至于政事，只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給人的都是對政治不感冒的印象，而他又是一個名滿天下的才子，是以兩方面的人對他，也都是睜只眼閉只眼，該給面子得給面子。這或者也是他的聰明之處。

李商隱卻是先受了牛黨領(lǐng)袖令狐楚的恩（當(dāng)初，若不是令狐父子幫忙，他可能連進士也考不上），后來卻又去做了李黨骨干王茂元的女婿，而他叉沒有杜牧的先天優(yōu)勢，結(jié)果就搞得兩邊都不是人了。牛黨以為他是叛徒，李黨也不信任他。

第四，這兩人雖然都是才華蓋世的大詩人，但他們的文學(xué)審美眼光卻大不相同。杜牧是白居易的高端黑，李商隱卻是白居易的腦殘粉。

杜牧曾在他的《獻詩啟》一文中說：“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wù)綺麗，不涉習(xí)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彼^“習(xí)俗”，即是指元稹、白居易所創(chuàng)的“老嫗?zāi)芙狻钡摹霸腕w”。又其好友李戡病死之后，杜牧為其撰寫墓志銘，其中有轉(zhuǎn)述李戡的觀點：“：……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鮮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十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蝶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笨梢?，杜牧對元、白之詩歌是如何的不感冒。另外，杜牧之所以那樣排斥元、白，除了不欣賞他們過于淺顯、通俗的語言風(fēng)格外，更重要的是，元、白曾經(jīng)壓抑過杜牧最欣賞的詩人李賀和張祜。杜牧年輕時，曾向張祜學(xué)詩；也為張點過“誰人得似張公子，干首詩輕萬戶侯”的贊。

而李商隱卻對白居易是很要好的。元稹死的比較早，白一時精神空虛，就跟李走到了一起。相傳白還說過“我以后死了，要投胎做你兒子”。結(jié)果李真生了一個兒子，還真給他取名叫“白老”了。杜牧這么討厭白，又怎么會喜歡李商隱呢？

那這兩人見過面嗎？應(yīng)該沒見過。不過公元849年，兩人曾同時在長安待過幾個月。是年春，37歲的李商隱由周至縣尉調(diào)任京兆尹留假參軍事，令典章奏。而當(dāng)時已經(jīng)47歲的杜牧，也剛由睦州刺史任上，調(diào)回長安，任司勛員外郎兼史館修撰。數(shù)月后，大約是在入冬前后吧，李就去了徐州刺史盧弦正幕中，而杜也在不久以后，叉被外放為湖州刺史了。

當(dāng)時，論職級，杜牧是從六品上，李商隱只是從八品下。李商隱應(yīng)該是沒有機會見到杜牧的。不過，他肯定還是想認(rèn)識一下杜牧的。其時，杜牧為一個名叫韋丹的人寫了個碑文（《韋丹遺愛碑》）。這個韋丹曾使新羅（今朝鮮），不辱使命，后為容州刺史、河南少尹，召拜諫議大夫，差事干得都不錯，憲宗皇帝很喜歡他，就讓杜牧給他撰寫了這個碑文，以示褒獎。這事其實不大，但此文一出，李商隱立刻就給杜牧獻了首詩，大拍其馬屁：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yīng)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李商隱獻詩的目的無非是想討好一下杜牧，希望以后能得到他的提攜。但杜牧完全沒有理他這個茬兒。李商隱還不死心，叉獻了首詩：高樓風(fēng)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傷春復(fù)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但杜牧還是沒有理他。李商隱能怎么辦？也只能是捧著自己那顆破碎的心，遠遠地望著“去天五尺”、位于“長安城中央”的杜府高門，暗自嗟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