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香
(廣州工程技術職業學院,廣東 廣州 510075)
在眾多類型片當中,傳記片是一個相對特殊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歷史片的一個分支,如果說歷史片更注重歷史事件的呈現,那么傳記片則更重視處于歷史背景下的人。因此,歷史敘事通常是傳記片的主要敘事方式之一,歷史成為解讀個體生命體驗的工具,而個體的生命體驗又成為反觀歷史的鏡子。魯迅曾說,“野史,是真正的歷史”,充分說明了個體的生命體驗才是構成真實歷史的組成部分,也最能夠解讀歷史。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執導的《華盛頓郵報》(The
Post
)兼具傳記片與懸疑片的類型特征,從媒體人的角度還原了1971年的“五角大樓文件泄密事件”。歷史在片中具有鮮明的在場感,歷史敘事成為主要的敘事方式,在集中塑造凱·格拉漢姆和本·布拉德利的人物形象的同時,歷史也不曾缺席,始終和主題表述與人物塑造融為一體。歷史的在場使個體發展真實可信、情感充沛動人,個體命運發展又成為歷史流變的一面鏡子,構成了雙重敘事體系。正如魯迅曾經指出的,要想得到真正的歷史,個人歷史往往是最佳途徑。個體生命與宏大歷史息息相關,個體的生命體驗反映了整個時代和社會的律動脈搏,歷史由淺入深地在個體生命體驗中烙印下痕跡。于是,歷史敘事不僅是解說歷史、還原歷史的主要方式,對于描述個體生命軌跡來說,歷史敘事能夠從宏觀歷史的角度出發,將個體命運與歷史發展緊密相連,從而更加凸顯出個體命運與時代的關聯性。同時,歷史敘事下的個體生命軌跡能夠反向塑造歷史,能夠增加人物形象塑造的厚重感。
電影《華盛頓郵報》既是一部傳記片也是懸疑片,同時歷史敘事又令該片在歷史片的范疇內有所涉獵。一方面,影片主要為了塑造《華盛頓郵報》的兩名靈魂人物——發行人凱·格拉漢姆和總編輯本·布拉德利的媒體人形象,表現他們身為媒體人的自覺以及作為一名公民的責任;另一方面,影片也在還原1971年震驚美國的“五角大樓文件泄密事件”,側面塑造美國政府形象并還原歷史真相。“五角大樓文件泄密事件”促使民眾對于美國政府的越戰行為產生質疑——這場卷入了大量人力財力的無休止的戰爭竟然是幾任總統聯手編織的一個謊言,民眾的反戰情緒日益高漲,美國政府在民眾面前幾乎沒有任何威信可言,而尼克松政府也在隨后爆發的“水門事件”中徹底坍塌,成為美國史上最不光彩的一頁。
個人視角與歷史視角的結合使《華盛頓郵報》的敘事視角更為開闊,個體不僅是書寫歷史的單位,歷史也是反照個體生命的明鏡,正因為個體在書寫著歷史,歷史才能反襯出個體生存軌跡的厚重感。當國防部官員丹尼爾將上千頁的關于越南戰爭的五角大樓機密文件泄露給《紐約時報》時,是他身為一名美國公民的良知使然,面對幾任總統的謊言,丹尼爾希望透過這些所謂的機密文件,能夠戳穿美國政府的謊言,令民眾和媒體倒逼政府停止越南戰爭,停止無休止的謊言。《紐約時報》面對這樣一個爆炸性的頭版頭條新聞,打響了媒體責問美國政府的第一槍,政府卻反過來指控《紐約時報》泄露了軍事機密,曝光了美國的某些軍事計劃。就在《紐約時報》受限于政府訴訟之際,《華盛頓郵報》冒著被起訴的風險繼續披露“五角大樓機密文件”內容,戳穿美國政府在越南戰爭上撒下的彌天大謊。在這個過程當中,《華盛頓郵報》的主理人凱·格拉漢姆拿家族的報業做賭注,與總編輯本·布拉德利一樣都冒著背叛朋友的窘境,媒體人的責任和公民的覺悟使他們邁出了最艱難的一步,當然也正是因為他們對關于越南戰爭的“五角大樓機密文件”的報道使《華盛頓郵報》真正躋身美國頂級媒體報業的行列,真正開始與《紐約時報》比肩而立。
雖然影片《華盛頓郵報》聚焦的是凱·格拉漢姆和本·布拉德利這樣改寫歷史的人物,但國防部軍官丹尼爾、《華盛頓郵報》的編輯本·巴格迪肯等人都做出了自己不可磨滅的貢獻,同樣參與到歷史書寫的進程當中,片中的個人之于歷史,抑或是歷史之于個人都有密不可分的內部聯系。
在懸疑片、驚悚片的類型范疇下,《華盛頓郵報》時時刻刻在營造一種緊張感,張弛有度的敘事節奏、別具深意的鏡頭語言都豐富了影片的類型片特征。然而,無論是《華盛頓郵報》在塑造發行人凱·格拉漢姆的女權主義者形象,還是本·布拉德利的激進、大膽的新聞媒體人形象,都因為敘事過程中的歷史在場而變得真實、立體、豐滿,個人的命運與國家、歷史緊緊相連。
《華盛頓郵報》開場于一段簡潔又不失敘事力道的越南戰爭片段,美國士兵在悠揚的爵士樂的伴奏下整理裝備準備上戰場,鏡頭隨后冷峻地呈現了士兵在戰場上的大規模死亡場景,輕松的音樂與血腥的死亡場景構成鮮明對比,越南戰爭的殘酷戰斗環境自然而然地得以凸顯,反戰的敘事意味濃厚。隨后,關于越南戰爭的所有血腥、殘酷的一切都轉化為五角大樓的上千頁機密文件,由國防部軍官丹尼爾帶出五角大樓。緊接著以黑白畫面的新聞影像形式,將美國幾任總統對于越南戰爭發表的電視演講插入進來,帶入歷史的真實感,進一步為后續的《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對于泄密文件內容的披露做鋪墊。
對于《紐約時報》或《華盛頓郵報》來說,披露五角大樓的機密文件內容并非一件輕松的事情,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搶頭條、追熱點的事情,既涉及泄露軍事機密內容的合法性問題——因越南戰爭正在繼續,又涉及在越南戰場上的成千上萬的美國士兵的生命,一旦任何包含作戰信息的內容被公布,都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巨大損失。對于《華盛頓郵報》而言更是如此,發行人凱·格拉漢姆為了鞏固并發展報業規模,正在籠絡銀行家催生報業集團上市,任何可能損害《華盛頓郵報》的行為都可能導致融資和上市的失敗。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凱·格拉漢姆作為一名女性管理者,在1971年的美國也是少之又少,女性在社會上并不具備與男性同等的社會地位,她在丈夫死后被迫接管了家族的報業生意,無論她做出任何決策都會遭到周圍人和社會的非議——一名女性做出的決定在那個年代是無足輕重、欠缺考量的。因此,時代背景與社會環境結合的歷史語境對《華盛頓郵報》來說是復雜的,凱·格拉漢姆和本·布拉德利做出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是無比艱難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紐約時報》的經營者無法想象的。于是,電影《華盛頓郵報》將五角大樓機密文件的披露過程拉長,社會文化、時代語境都參與到敘事當中,凸顯歷史的在場感,令觀眾切身地感受到凱·格拉漢姆身為報業主理人的責任感和作為一名女性的艱難,以及本·布拉德利身為媒體人的高度使命感。同時,凱·格拉漢姆在擬定融資、上市草案時寫入備忘錄的時刻以報業新聞質量和媒體責任為最高標準的從業準則,在不同的情境被多次提及,經過歷史敘事的言說最終將媒體人的職業責任推升到了新的高度,實現了從個人到集體的群像塑造。
縱覽《華盛頓郵報》全片,雖然總編輯本·布拉德利也是影片主要塑造的人物形象,代表了具有高度媒體責任感和新聞敏銳感的媒體人,但影片始終存在一條女性主義敘事副線,郵報發行人凱·格拉漢姆、本·布拉德利的妻子和女兒,甚至是凱的女兒都參與到了女性主義敘事當中,而凱·格拉漢姆是其中的靈魂人物。
凱·格拉漢姆被譽為“美國報業第一夫人”,她也是美國女性主義運動的代表人物,某種程度上推動了美國女性主義運動的進程。凱·格拉漢姆的私人歷史完全可以代表20世紀70年代美國女性集體的理想狀態,她的存在證明了女性主義的存在意義。在丈夫自殺后,她只能以出版人的職務接管《華盛頓郵報》,由她掌舵的報業扭轉了虧損的局面,并規劃融資和上市以維持并擴大經營規模。然而,當時的美國社會依然是徹底地由男性主宰,女性沒有與之等同的社會地位,也不具備話語權,凱在經營報業方面雖有氣魄和膽識,但依舊不足以有足夠的信心與男性相抗衡。于是我們看到,影片《華盛頓郵報》并不是單單在講述言論自由、民主權利和媒體責任,這更是一部關于凱·格拉漢姆的女性成長史的影片。
凱·格拉漢姆從女性意識的覺醒到獨立意志的確立并非一蹴而就,在被裹挾到歷史洪流當中以后,經歷了一個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凱從一開始被動地接管了家族報業,到被動地受制于總編輯本·布拉德利卷入五角大樓機密文件的披露報道,她被男性從幕后帶到臺前,甚至帶到了改寫歷史的風口浪尖之上,這些都是凱從未想過也不曾想象的。影片中她曾和同僚回憶自己的丈夫是多么有才華和能力,多么適合媒體事業。于是,當凱被清一色男性的銀行家圍住探討融資上市問題,在需要她發表自己的言論時,她竟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她并非不知道說什么,而是周圍的男性和家族報業的責任給她過多的壓力,她尚未明確自己的位置,也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在一系列的重大事件面前,凱一次次地征求身邊其他男性的意見,企圖消解自己的話語權,然而當“五角大樓機密文件”的報道到了最終決策階段,關乎郵報的生存時,凱意識到必須由她自己做決定,她的獨立意志才被真正激發,這也是她第一次希望尊重自己的選擇權和話語權。
因此,凱·格拉漢姆的首次發聲被置于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五角大樓機密文件泄密”、越南戰爭、昏庸強勢的尼克松政府、成長中的女性主義賦予凱的成長以強烈的歷史在場感,歷史敘事從被動的敘事交代到主動的敘事言說,還原并塑造了一個真實、立體而生動的獨立女性角色。于是,當凱·格拉漢姆、本·布拉德利代表《華盛頓郵報》與《紐約時報》的主理人和編輯坐在一起為美國媒體辯護以后,凱與其他人從最高法院一同走出,媒體圍住了由男性主理的《紐約時報》,而從側面走出的凱則被女性簇擁,沒有巨大的歡呼聲,只有一眾女星肯定和崇敬的注視,已經潛在地表明了凱作為一名獨立女性對于當時代女性的啟迪意義,而鑒于當時美國社會女性主義的發展狀態,這種含蓄的表述方式更符合歷史語境。
歷史敘事之于文學或者電影有著同等重要的敘事學意義,尤其是在電影當中,歷史敘事不僅能夠豐富視覺內容、增加視覺表現力,同時能夠完成單純講述個人經歷所無法達到的藝術高度。個人與歷史本就有著緊密的關聯性,個體創造了歷史,歷史又籠罩著個體的成長,這在電影《華盛頓郵報》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凱·格拉漢姆不僅完成了個人的女性成長,又與總編輯本·布拉德利和郵報的所有成員共同實踐了媒體的使命與責任,幾乎是對尼克松政府的倒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以至于“水門事件”之后尼克松引咎辭職。歷史的在場深化了影片的敘事深度,完成了個人與歷史的敘事銜接,提升了《華盛頓郵報》全片的藝術深度與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