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華
(南京工業大學 藝術設計學院,江蘇 南京 211816)
21世紀以來,中國經濟迅速增長帶動了電影市場的蓬勃發展。2010年,中國電影市場年度總票房首次突破100 億元大關,到了2017年,中國電影年度票房已經突破500億。隨著票房的攀升,國產電影逐漸崛起。根據最新統計,中國內地電影票房總排行榜前五的影片均為國產片,一定程度證明了觀眾對國產片的信心。2018年7月5日上映的《我不是藥神》票房突破30億元,這一成績排在內地電影票房總排行榜第五。該片豆瓣評分高達9.0,是國產電影近十年豆瓣評分最高,被認為是票房和口碑最好的現實題材影片。在當下武俠片、動作片、魔幻片盛行的中國電影市場,作為一部現實題材影片,《我不是藥神》無疑成為一劑猛藥。由此,基于該片的成功來剖析現實主義影片的特征,顯得十分有意義。
現實主義是涵蓋文學、美術、戲劇、電影藝術在內的藝術思潮、流派、方法等的寬泛概念。現實主義具有三個基本特征: 一是客觀性,即在藝術觀念層面,按照客觀生活的本來面目去描寫,再現客觀事物及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二是典型性,即在藝術形象層面,注重創造典型形象;三是批判性,即從與現實的關系來說,大膽暴露社會問題,體現批判性。由此可見,現實主義電影講究再現真實的客觀生活、塑造典型的藝術形象和揭示社會問題的本質。
現實主義電影的客觀性特征是指電影創作主體必須追蹤現實,按照客觀生活的本來面目去真實地再現客觀事物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現實主義電影就像一面鏡子,反映了現實生活的狀態。不過,現實主義電影創作不是對客觀現實的機械模仿或直觀還原,而是要通過創作主體的藝術加工、重組和再建,創造揭示問題本質的“藝術真實”來感動觀眾,引發觀眾的深度思考。可以說,現實主義影片是社會性和藝術性的完美結合。
現實主義電影的創作主體注重對現實生活的深度思考,他們能敏銳地搜尋到大眾普遍關注的社會話題和尖銳矛盾。由此,現實主義電影創作對原型故事的開發尤為重要。這一點在國外許多經典的現實題材影片中得到了印證。比如,反映韓國真實校園性侵事件的《熔爐》、抨擊印度教育制度的《三傻大鬧寶萊塢》、揭示印度性別歧視的《摔跤吧爸爸》、展現日本人口老齡化的《入殮師》等多部影片,都是在探討真實社會問題的基礎上引發了大眾關注和討論。《我不是藥神》同樣是在真實故事原型的基礎上,經過藝術加工、創作改編而成的。徐崢飾演的主人公程勇源自2014年轟動全國的“印度抗癌藥代購案”當事人陸勇。但是,電影沒有照搬現實,現實中的陸勇本身就是一名慢粒白血病患者,需要長期服用高價藥格列衛來維持生命,才導致后期他代購仿制藥的事件。而影片主人公程勇則是健康人,那么,程勇成為賣藥救人的“草根英雄”的故事設定就顯得更難能可貴。故事原型陸勇本人也坦言:“我首先是為了自救,順便幫助了別人。如果我不生病,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所以我不是英雄,只是一個普通人。”
中國電影從來不乏優秀的現實題材影片,但像《我不是藥神》這樣叫好又叫座的案例并不多見。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反映底層人民生活、社會苦難的影片往往國內票房不盡如人意。比如,2006年賈樟柯導演的《三峽好人》榮獲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國內票房僅30萬,相較同年的古裝片《滿城盡帶黃金甲》2.4億票房差距一目了然。2014年陳可辛導演的《親愛的》3.5億票房與同年好萊塢動作片《變形金剛4:絕跡重生》近20億票房亦無法比擬。《我不是藥神》與國內其他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最大不同是該片運用了喜劇的外殼來包裹溫情的故事。盡管影片前半部分表現的是人與人的日常交流和生活點滴,卻能讓觀眾笑聲不斷,可以感受到徐崢“囧”式幽默。這些生活片段與原型人物的遭遇并不一致,用陸勇的話說:“電影來源于生活,但不同于生活。電影可以搞笑,病友們的求藥之路卻一點也不好笑,更多的是讓人想哭。”以一種黑色幽默詮釋看病難買藥貴這一嚴肅的社會話題,可以認為是該片向商業片靠攏的一種嘗試。影片轉折點是主人公程勇再次赴印購藥,快速的畫面剪輯別有用意。主人公在煙霧繚繞的環境中看到了兩尊印度神像——濕婆和迦梨女神像,這兩尊神像都是兼具死亡和再生雙重性,預示了主人公在影片后半部分將通過自我毀滅來救贖。
必須承認,現實主義電影創作無論是取材真實事件還是文學作品,除了要在呈現生活細節時盡量反映現實生活本來面目,對原型故事恰到好處的藝術改編更為重要,唯有這樣才能創造出高于生活的“藝術真實”。
典型性特征是指現實主義電影創作注重塑造典型化、具有代表性的藝術形象去呈現一個或多個社會普遍問題。一般來說,現實主義影片多以社會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作為切入點,電影中的藝術形象更多是某些邊緣社會群體的縮影。
《我不是藥神》上映之初,很多人將其與奧斯卡獲獎影片《達拉斯買家俱樂部》做比較,原因是兩者都是演繹走私藥物治療絕癥的故事。不過,兩者最大不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為發生在大洋彼岸的事件,《達拉斯買家俱樂部》是從一個艾滋病患者個體出發,講述其與生命期限抗爭自救的傳記。《我不是藥神》中塑造的卻是與醫藥相關的中國底層人民群像——遭遇中年危機靠售賣性保健品為生的程勇、被疾病折磨的年輕父親呂受益、在夜店跳鋼管舞的單親媽媽劉思慧、農村進城的打工仔彭浩、刑警隊隊長曹斌等,他們都是符合中國國情的典型形象。這些銀幕形象的一言一行能牽動觀眾的心,讓觀者感同身受。
首先,仿制藥商販典型形象程勇。他最初是一個交不起房租、因家暴離婚、無法承擔兒子撫養費,還要贍養年邁父親的“印度神油”店老板。無奈屋漏偏逢連夜雨,當得知老父患血管瘤急等手術時,他別無選擇,開始販賣印度仿制藥。此時的他是一個不起眼的市井小人物,且唯利是圖:“我不想做什么救世主,我只想賺錢!”但后來經歷了朋友死亡,生離死別的悲痛場面后,他的內心發生了轉變,最終蛻變為不惜自掏腰包購藥挽救生命的“藥神”:“他們根本吃不起正版藥,他們就等著我把藥帶回去救他們的命。”對于觀眾而言,這個非病患的小人物更接近他們的旁觀者視角,跟隨著程勇的腳步,他們慢慢走近慢粒白血病患者群體,了解了他們的苦痛。
其次,病患典型形象呂受益。這一形象是無數絕癥患者的縮影:高昂醫藥費和病痛的折磨讓他們舉步維艱,他們毫無尊嚴地活著,甚至會因擔心連累家人而自殺。影片中呂受益直到遇到程勇,讓他有機會吃上低價藥控制病情,才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如果我兒子早點生孩子,我都可以當爺爺了。”最終呂受益還是因吃不起高價藥而自殺的悲劇既博得了觀眾同情,也為喚醒主人公的良知埋下了伏筆。
再次,病患家屬典型形象劉思慧。她因女兒身患白血病而離婚,獨自承擔撫養女兒和高昂醫藥費的重責。在現實社會中,類似遭遇的患者家屬不計其數。片中思慧作為一個單親媽媽,她為了賺錢救女兒不得不放棄自尊到夜店跳脫衣舞。她不忌世俗眼光,在生活重壓下堅強而努力,這讓觀眾非但不會因為她的職業瞧不起她,相反會對她深深敬服。
最后,法治部門典型形象曹斌。影片對刑警隊長曹斌這一角色的塑造較為大膽,在他身上,我們隱約看到了電影主創的態度。在人情和法理面前,曹斌偏向了情理,一句“放人”讓觀眾體會到了執法者的溫情和無奈。
批判性特征是指現實主義電影創作主體不是機械地對客觀世界進行“攝像”,而是通過挖掘底層人物或特殊群體的生活現狀,探討必要的經驗教訓,并揭示社會問題的本質。也即是說,電影創作需要大膽暴露現實生活的矛盾,或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主體對所反映現實問題的理解與評判。
電影作為一門藝術,不可能絕對真實再現社會生活,它總會將創作主體的主觀因素蘊含其中。正如現實主義小說家莫泊桑所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思想傾向,教我們這樣或那樣去看待事物。想描寫得真實、絕對的真實,是一種不能實現的妄想;人們至多只能根據自己的觀察能力和感受能力,確切地再現所觀察到的東西,按照我們所見過的樣子描繪出來。”現實主義電影除了要反映社會現實,還要敢于揭示問題的本質,喚醒觀眾的共鳴,通過電影的反響甚至還可能改變現存問題的不合理現狀。比如,電影《熔爐》的熱映就引發了韓國國內民眾的持續關注,在巨大的輿論影響下,已過公訴期的案件被重新審理。韓國政府還修改了相關法案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并通過了著名的“熔爐法”,因此,《熔爐》被認為是“一部電影改變一個國家”的典范。
《我不是藥神》中隱含了主題對社會敏感問題的揭露。影片表面雖是講述21世紀初我國慢粒白血病患者無力購買天價進口藥維持生命的議題,隱藏在這一社會問題背后的卻是人們對國家醫藥制度改革的關注。生老病死是每個人的隱憂,只有政府改善藥品定價規范的相關規定,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社會問題。令人欣慰的是我國政府近年出臺的一系列有效舉措也在影片結尾給出了明確的答案。同時,《我不是藥神》觸碰到的雖然只是醫療體系問題的一個方面,但卻起到了推進政府醫藥改革的催化劑作用。在影片引發輿論熱議后,李克強總理特別批示要“急群眾所急”,推動相關措施加快落到實處。他強調:“癌癥等重病患者關于進口‘救命藥’買不起、拖不起、買不到等訴求,突出反映了推進解決藥品降價保供問題的緊迫性。”“國務院常務會確定的相關措施要抓緊落實,能加快的要盡可能加快。”
除了對醫藥制度的關注,影片還涉及了其他尖銳話題。比如,該片批判了金錢至上的價值誤區。片中假藥販子張長林曾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病,窮病。”這句臺詞堪稱影片點睛之筆。在社會呈現金字塔式分層的今天,處于金字塔的哪個位置的重要標志就是金錢。而身處在社會底層的普通勞動者所面臨的是有病無錢醫治只能等死的境地。由此,對于普通觀眾來說,最能帶給他們感官刺激的,是銀幕上普通小人物程勇因走私藥物而突然暴富。但當程勇后期完全拋開利益驅使,僅憑同情心去營救更多患者時,影片所想要揭示的便是金錢不再重要,生命才是最可貴的道理。
當然,中國電影的市場化和產業化進程決定了任何題材的影片都需要向商業靠攏,《我不是藥神》自然也不例外,電影秉承了寧浩和徐崢的喜劇傳統,其中包含了大量商業片的元素和表現手法,影片兼顧了商業娛樂與現實意義的雙重訴求。在部分人看來,該片可能并非嚴格意義上的現實主義電影,但不可否認該片遵循了現實主義框架下塑造平民英雄的手法,以一個小人物的視角展現了社會性的普遍問題。可以說,《我不是藥神》既體現了新生代導演、編劇、制片、演員等電影主創人員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更體現了當代中國電影市場應有的包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