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再品《一代宗師》

王艷榮

(河北教育出版社，河北 石家莊 050062)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王家衛導演這部十年磨一劍之作，各類評論實在不少。本文無意糾結深入之鑒賞，謹選本片創作、表達等若干側面粗作探討，分析成功所在，聊以銘記這部經典之作。

一、跨界與善緣

《一代宗師》初見版首映之時，“支離破碎”的影片敘述方式沒有當年上映的《鋼鐵俠》《瘋狂原始人》等外國大片撩撥人的神經，給觀者留下深刻印象。然腹載五車之匠必有懷木三分之技，懸而未解的情節、余音裊裊的臺詞、精妙絕倫的場景……無一不使觀影者最終成為“這口氣”點亮的“那盞燈”。

與2013年初見版相比，2015年的3D重見版，與其說是解一部分迷惑，倒不如理解為換了個方式讓《一代宗師》那個江湖重現天地。如果說，初見版敘事如同宮二先生的八卦掌“避正打斜，回頭是路”的打法，那么重見版交代情節的方法便恰如葉問那詠春拳“一橫一豎，長驅直入”。這一部里，我們了解了葉問是不是去了東北，也知道了宮二有沒有再現六十四手，葉問聽了一線天的刀，一線天與恩人擦肩未識。其余的未了情節，像宮老爺子教導馬三說的：“刀的本質不在露，在藏。”好刀像好酒一樣，先藏著。王家衛先生在微訪談說過《小窗幽記》中的一句話：“人了了不知了，不知了了是了了，若知了了便不了。”這話概括了影片之于劇中人、之于影片的緣分吧。細想，我們每個人與這個世界，與我們有緣的每一位，緣分不也是這樣嗎？

當代知名跨界電影導演、宗教領袖宗薩欽哲仁波切說過：“電影是當代唐卡。”這一詮釋雖說帶著濃厚的宗教奇幻色彩，卻全面而客觀地道盡了電影在人類社會中的存在方式。每個看電影的人無一不是參與者，如同每一本書的讀者無不是書中人物這道理一樣。欣賞者之于作品本身已是有緣的蕓蕓眾生并與其密不可分。

影片趨末，宮二在香港辭別葉問回老家之前漫步街頭，看到香港街頭武館林立的市井街巷，悵然慨嘆：“遠遠望去，這不就是一個武林嗎？”一部電影，一個武林，一個世界。張震為演一線天這個角色苦習八極拳十年，拿到了全國冠軍。影片隱去了多數一線天的情節，讓張震切切實實地做了這部電影的“里子”。而武林中埋沒市井、金樓這些“銷魂處”一輩子的“英雄人”，諸如三姑他們，“風塵之中，多是性情中人”。作品當中，大小人物詳略得當，有頂天立地的，也有默默無聞的，他們又讓我們想起了我們生活中的誰？筆者不用啟發，“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在這里，每一個觀影者的心中，自有一個武林，一片天地。

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和很多這部影片的影迷一樣，筆者也是這部戲女主人公宮二先生的狂熱迷戀者。她確實是近年來國產影視作品里難得的影響深遠的人物形象。影片中，宮二先生出身名門，身份顯赫，卻因為生來會“迷”，學了一般女子不能學的藝——“八卦手黑”，得了父親唯一的真傳；青年短暫安逸后，宮二便成了典型的同時懷揣家仇國恨的女子，她踏上了為父尋仇之路，并終身孤寂直至英年早逝，吃盡一般女子不能吃的苦；與此同時，她也像一般女子一樣愛過，“心里有過”。她熟稔“六十四手”當中“回頭”招式之要隘，用“葉底藏花”破了仇人馬三的“老猿掛印”，報了殺父之仇成就了人生。她是宮家六十四手唯一傳承人，學的是八卦掌，與葉問切磋技藝產生情愫，指點葉問“拳不能只有眼前路，而沒有身后身”。如此一個懂得“回頭”、勸人“回頭”的女人，她的人生卻奉了道，按照武林規矩永遠沒有回頭，她和葉問的緣分最終永遠“像盤棋一樣，保留在那兒”。

扮演宮二先生的章子怡說：“我相信每個人尤其是女人，心中都會有一個宮二先生。”是的，從人性角度分析，女性天生的執著、隱忍可能都在宮二身上得到了最集中的體現吧！宮二不傳藝從不遺憾，她說：“武學千年，煙消云散的事兒我們見得還不多嗎？憑什么宮家的就不能絕。”宮二先生的藝術“留在了屬于自己的時代”。

葉問與宮二之不了情，是作品淚點，也是全劇中讓眾位影迷最無法不遺憾之處。臨別之時，梁朝偉和章子怡兩位影壇大咖飆戲更是全劇高潮，臺詞之深遠、演技之精湛無不令人嘆為觀止。王家衛也公開說過，《一代宗師》里他個人最滿意的鏡頭便是宮二那句“我心里有過你”。誠然，這部使章子怡賺足了各大獎項的大作確實是她本人藝術生涯的一個巔峰。然而，若論亂世兒女之間那劫后重逢的緣分，是否一定要歸隱江湖浪跡天涯才意味著善終？筆者不以為然。簡言之，“見自己、見天地”無疑是兩位大師劫后重逢的劇中情節之前就經歷過的，而“見眾生”，宮二說得很清楚，不是她要做的，是葉問要替她走的路。宮二深知葉問能夠走下去，也深知自己的“八卦掌”、自己這個人，都只能“留在自己的年月里，只圖一時”。若宮二退而求其次，推翻自己奉的道，則背離了她的整個人格，甚至否定了她個人一多半的內容，顯然有悖于宮二一生對武學乃至人世的理解。所以，“忘記了六十四手”的宮二是智慧的，也是高貴的。

三、品文化、玩藝術、醒人生

職業使然，筆者品讀影片之時，更愿意放棄劇情和對影片內容的咀嚼與玩味，而著眼于探尋這片子里融入和濃縮的跨界文化，特別是浩瀚的傳統文化。中國武術博大精深，一代人的故事里融入主要功夫流派以及內家諸系，更在全片之中穿插著中國戲曲、曲藝以及美術等各類藝術，實在令人玩味起來妙趣橫生。

葉問在香港街頭與一線天切磋武藝，過招比試，要聽一線天的刀，這本是一場正面比武的戲。八極拳與詠春拳，一個是中南海保鏢長期練習的“官方格斗術”，另一個是攻擊力超強的內家拳派之首，在武術里無疑皆屬不折不扣的“硬武功”。若凡夫之輩導演肯定用光影藝術呈現這場面，怕是會激烈有加，筋骨皆斷。王家衛果然大師之手，偏反其道而行之，用極其陰柔的手法表現極其陽剛的場面，高手過招是“纖毫功夫”，大師出手更是點到為止、精之細之，那場戲里出乎意料地用最慢的鏡頭，音叉撕過薄薄的刀刃成為絕響；配樂上，導演匠心獨運，居然悠悠然響起了貝里尼歌劇名作《諾瑪》中那最最清冷淡雅的名段“圣潔女神”，這一神來之筆無疑更加強了這段戲的柔美，大大升華了這段戲的觀感；最終圣潔女神的前奏戛然而止，沒等到那大祭司女吟誦月光，鏡頭就呈現銀光漫瀉的九龍街頭；臺詞中，一句“千金難買一聲響”道破天機，武是如此，道是情起之時，卻看幕已落就。

除此之外，李香蘭、周璇等屬于那個時代的聲音在影片中比比皆是，處處驚喜。在香港的時候讓宮二想起佛上歲月的曲子居然是很少被影片引用的小明星所唱《風流夢》，“半生挑跶任情種，情意加濃……”實在太有代入感，令人感動。觀《一代宗師》的同時，如正在翻看著一部帶有時代感的文化小品，實在別有附加意義。最為典型的便是金樓助威，葉問的三場打戲。這篇幅不算太長的一段戲，堪稱干貨滿滿的開篇文化展。三位高手過招，內容上展示了三家武術拳法的博大精深，而穿插其間的鏡頭展示更是用心良苦，美輪美奐、富麗堂皇的金樓細微之處無不體現著道具考究、化妝精良、造型細致。打八卦掌的三姑在打戲中使用了“踩翹”的功夫，表現女性的三寸金蓮，這種曾經廣泛風靡于戲曲舞臺上的技法(如京劇花旦筱翠花派)已在當下幾近失傳，這種記錄切實地體現著導演團隊對中華文化的傳承意識與敬畏。

雖然瑕不掩瑜，但比較遺憾的是，影片在傳統文化細節方面留下了一些瑕疵。宮二有句臺詞是在香港與葉問重逢后講的：“唱膩了《游園驚夢》，就換《楊門女將》唱唱……”《楊門女將》是傳統京劇，但實際上是宮二去世多年后，到了60年代初才創排的。此外全片當中的武學詞匯，有幾處用法稍欠嚴密，再如宮二報仇時所穿的對襟服裝不合習俗，等等。作為影評人，正是感動于本片在傳統文化保護中體現的誠意，才更加細致入微地發現這些，謹供參考。

葉問金樓之戰名揚天下時，宮寶森說過：“憑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武術如此，文化傳承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