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通
驚悉中國著名作曲家姚明逝世,心中一陣陣作痛,含下一片藥,還是難受,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腦海里浮現出姚明在營口時的往事。
我與姚明是小學時的同學。學校叫營口市西市區前進小學,在西大街寶和堂的東南面,大官塘的西北邊。那時念書功課不緊,加上姚明小時候就非常聰明,作業一揮而就,考試成績一直優秀。剩余大部分時間,他每天除了有一個小時學二胡的任務必須完成外,其余時間他都用在看書畫畫上。他看的書基本全是中國的文學書籍。在小學五年級時,名著幾乎都看遍了,有的還不止一遍。那時,我家的古線裝書很多,這些書歸我爺管,說來也怪,這些書我爺是誰也不借,偏偏姚明例外。他每次都從我爺爺那借上兩三本,一個星期左右送還一次。等他把我家的書幾乎都看完了,我倆正在犯愁之際,想起了市圖書館,小小年紀就辦了圖書證。這下子,好像魚兒見到了水,牛羊進了芳草地。我倆幾乎兩天一去圖書館借還書,圖書館的阿姨們沒有不認識我們倆的。1959年,我們倆還被評為“營口市紅色讀書少年”,每人獎勵三本書:《可愛的中國》《我的一家》《一百個為什么》。
看了書,姚明還會講。他的個子高,座位在全班最后一排。上自習時,差不多全班男生都擠到后面聽姚明講故事,尤其是說《岳全傳》《楊家將》《平妖傳》《包公案》《狄公案》之類的書,講到最吸引人、最有懸念的地方,姚明一拍課桌: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小伙伴們這才意猶未盡地散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寫作業。
姚明不但聰明,而且記憶力相當好。《水滸傳》里一百單八將的綽號,他竟能一點不差全都記住。多少年以后,有一次在酒桌上,他與閆肅老先生一人一個地背水滸一百零八將的綽號,說得滿桌的人齊聲鼓掌叫好!唐詩宋詞元曲漢賦,姚明更是熟記于心,張口便有。他尤其喜好《紅樓夢》和《牡丹亭》里的詩句,記得有一年暑假,他總是拿著《紅樓夢》,吟誦里面的詩句。
那時,我們班有26個男生。下課或自由活動時,不像別的班級男生們彈溜蛋、打磚頭,而是分成文、武倆伙,先唱戲對陣,不分勝負時,再作其它較量。姚明總是文官的頭,搖頭晃腦唱上幾句“我正在城樓……”還真有點諸葛亮的味道。何延斌是武將的頭,扎扎乎乎,不會唱幾句,就要開打。我是倆伙的馬童,不管誰出來,總得先翻兩跟頭,“牽馬墜蹬”喊著:“嗆……嗆令誰七臺嗆”的“四擊頭”鑼鼓引他倆上場。懵懵懂懂的兒時游戲,是否成了幾十年后的偈語。姚明真的成了“文曲星”,對中國音樂作出了很大貢獻。何延斌也真的成了武將,當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戰斗機飛行員。而我也真干起了“鳴鑼開道”的活(宣傳干部),直到退休。
我們那時小學就得參加勞動,還不是勤工儉學,說是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五年級開始下鄉勞動,去蓋縣一個產棉花的地方摘收棉花。記不清是什么公社什么大隊了,印象里反正挺遠的。那時城鄉都在低定量,農村還有餓死人的。本來就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參加挺累的體力勞動,每人每天帶一斤糧票在大隊食堂吃,根本就吃不飽,餓得直打晃。我們班有個從山東轉來的同學,姓李,下巴有顆黑痣,痣上還長著毛。一次,評書大家袁闊成、李鶴千來學校說評書,講的是《林海雪原》。聽著聽著,姚明哈哈大笑起來,拍著這個同學的肩膀,連聲說:“一撮毛,一撮毛。”引起哄堂大笑。于是,沒人再叫這位同學的姓名了,“一撮毛”成了他無人不知的外號。“一撮毛”說,他發現地里有不少螳螂,再從地里揀點或從食堂抓點黃豆,放進螳螂肚子里,晚上回宿舍烤著吃,準保又香又頂餓。于是,大家照他說的做了。天一黑,同學們都擠到我們屋,點上油燈,蹲在爐子旁,開始烤螳螂,爐蓋上擺滿了每個肚子里裝三個黃豆粒的螳螂,一會兒,屋子里彌漫出誘人的香味。
正在此時,忽聽房門被敲得咚咚直響。姚明大喊一聲:“不好,老師來了!”接著就是一陣慌亂,油燈都不會吹了,我一把把油燈握滅,何延斌大襖袖一甩,把爐蓋上的螳螂撲棱得滿地都是。自然,班干部“大雞子兒”、出主意的“一撮毛”、“佛手”姚明、“大頭”何延斌和我都受到了處罰,在院子里整整站了多半宿。
小學快畢業了。這時姚明的二胡水平,在當時的營口市是數一數二的。他報考了沈陽音樂學院附中,我也報考了魯迅美術學院附中。正在我們倆躊躇滿志積極準備之際,一瓢涼水潑了過來。一天,上課的鈴聲剛剛響過,班主任張老師滿臉怒氣走上了講臺,刷刷在黑板上狠狠地寫了兩個字:驕傲。然后,指著姚明說:“站起來,這倆字念什么?”“不知道!”姚明答道。隨后,張老師對著我:“站起來,念什么?”“不知道!”我提高了嗓門說道。結果可想而知,我倆被叫到前面罰站。接著,張老師說道:“這倆人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到外地念書,我要讓你們倆狂妄的理想,像肥皂泡似的破滅!”并告訴大家:“你們都給我聽好了,老老實實復習上初中、高中、念大學才是你們的正道。”這下子,把我們倆可氣壞了,一直郁悶了好幾天。
這一天,我們班正在離學校挺遠的地方參加勞動,好像是現在的二道溝附近。老遠看著姚明二舅騎著自行車氣喘吁吁趕到我們倆跟前,果斷地不容置疑地命令我倆:“快上車,今天是考試的最后一天。快走!不然就不趕趟兒了。”“啊!”我倆不禁大吃一驚喊道。也沒請假,我坐在二舅自行車的大梁上,姚明坐在貨架上,二舅急忙調轉車頭往回蹬。姚明回家取了二胡,我回家取了畫作,二舅急忙把我倆帶到考試現場市高中教室時,他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濕透了。我跑進考場,交上畫作,又考了個速寫和素描,問了一些問題,很容易就考完了。我找到姚明的考場,他已經順利地過了前幾關,正在拉琴,他演奏的是劉天華的“光明行”和“空山鳥語”。我覺得姚明發揮得特別好,是聽到他拉得最好的一次。等考官們滿意地點頭示意后,姚明跑了出來和我緊緊地抱在一起,我倆幾乎同時掉下了眼淚。
暑假里,我倆都接到了入學通知書。姚明如愿以償進入沈陽音樂學院附中。
姚明1968年從沈陽音樂學院附中畢業,分配到沈陽冶金機械修造廠,后到沈空宣傳隊,沈陽音樂學院復校后,又到其作曲系深造了幾年,1983年調入空政文工團。30多年的專業是作曲,他以作曲為主,也創作歌詞,共創作了近千首歌曲。他是中國戲歌的開路人,他的代表作《前門情思大碗茶》、《唱臉譜》、《故鄉是北京》等膾炙人口,家喻戶曉。就是這位身著戎裝,筆挺的深藍色空軍禮服,佩帶文職少將軍銜,一副文質彬彬的寬邊眼鏡學者型將軍,譽滿京城、名冠中華的大作曲家對家鄉營口卻是鄉愁難忘,一往情深。
1994年我去洛陽參加中國北方民間文藝第三屆理論研討會,在北京逗留期間,他在家中置酒來歡宴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我們談了好多人和事,君子淡如水,歲久情愈真。契合無間,他依然坦真、幽默、爽朗、灑脫,如同青春火焰復燃。又特邀我參觀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彩排,彩排后,聽說姚明要請客,一大批文藝界出類拔萃的詞曲作家、耀眼的明星們蜂擁而至。酒宴上,姚明鄭重地大聲宣布說:“有人說我是北京人,也有人說我是沈陽人,今天,我當著老同學的面,準確無誤地告訴大家,我是遼寧省營口市人”。接著開始介紹起營口,話語間,充滿著對家鄉的熱愛之情,自豪之情、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1985年營口市舉辦第一屆春節聯歡晚會。晚會特別邀請了紅透北京的袁闊成、姚明、李杰等人。一天晚上,我去賓館看望姚明,整個樓道走廊一反常態安靜,大多數人都參加歡迎酒宴去了。房間里,昏暗的臺燈前,只有姚明一人在伏案整理他為晚會準備的《我的營口》詞曲創作。我笑著對他說:“你這情景觸動我想改詩一首。”他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說:“咱倆一人一句吧。”我先說道:“筆耕夜當午,”他接道:“血汗滴入譜,”我又說:“誰知耳邊歌,”他道:“聲聲皆辛苦。”之后當李杰在晚會演唱這首由姚明作詞作曲的《我的營口》時,大受歡迎,成為營口久唱不衰的經典。
姚明在北京常被人笑指為:“姚大火”、“侃爺”,或幽默、或詼諧、或豪爽、或瀟灑,或其它。姚明是很難用一二句話就能概括的。正如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中對蘇東坡的評價一樣,“他不僅是一位空前絕后的文學家,”而且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月夜徘徊者。”姚明是多方面的,多層次的,多性格的,有深度的人。
2006年10月2日,姚明攜夫人回到了闊別21年的家鄉營口。他脫去戎裝,著體恤衫、牛仔褲、休閑皮鞋,去了他念書的前進小學遺址、遼河、西大廟、西炮臺、楞嚴寺,看望了他的親朋好友。談笑間,我發現他的眼里常含著淚花。在市政府田華副秘書長代表市長為他舉辦的歡迎宴會,他還與田華聊起倆人小時在市少年之家文藝隊一起演出的情景;與著名詩人雁翎、作曲家夏承佳、詞作家程綠竹等人交流詞曲創作的體會。酒宴上,田華副秘書長還特邀他為家鄉再寫點作品,他爽快地答應了,并錯愛地讓我為之作詞。受寵若驚的我連說:豈敢!豈敢!
后來,我有幸在北京工作一段時間,和姚明接觸的時間多了起來。有一次,他問及此事,我拿出已發表的《營口賦》與他商量。他看著看著沉思起來。許久,他說了一番讓我驚詫不已的想法,他想再用一種新的形式、新的旋律另辟蹊徑,再作大膽嘗試和探索譜寫新曲。無與倫比的勇氣和才華讓人佩服地五體投地。
不料,他得了重病,聞聽噩耗,簡直是晴天霹靂!我急著打電話給他。他說,沒事,還挺好!又說了好多話,他以自己的樂觀情緒寬慰別人,我也感染般高興了,深深祝愿他好起來。然而,死神終于攫走了他。一個堅強樂觀的革命文藝家倒下了,想起他的音容笑貌,耳邊響起他創作的一首首經典歌曲,我的手哆嗦著,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