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終須會有光

○顧 我

那年八月，我任性地拖著一個行李箱的書獨自走上了去復讀的路。汽車越過兩旁的農田和水塘，上了高速公路，開往一座陌生的城市。車窗外的風景快速變化，夏日的風從臉頰輕輕擦過，我低著頭，看著三年來無數個夜晚給自己打氣的日記，想到了高考那觸目驚心的分數，不由紅了眼眶，最后，認認真真地寫下“對不起”三個字，當時我發誓，這是我最后一次說對不起。

一個人，一箱書，在一個全新的城市，我開始了高四。

我復讀的學校是外市有名的重點高中，參考了我的高考成績后，把我安排在頂樓其中一個重點班。

從暑假補課的第一天起，我就拿出百分之一百的干勁去拼搏，因為我知道，這已經是高四了，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早晨六點十分，樓道遮住的半片天空浮現出干凈的橙紅色，寂靜的校園還未完全蘇醒，只能隱隱聽見遠處的蟲鳴鳥叫，我買好早餐，氣喘吁吁地沖上六樓，以為我會是最早到的，卻發現燈已亮起，教室的門半掩著，我輕聲推門進去，已經有好幾個復讀生在學習了，他們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溫習，身上有著千錘百煉的從容與淡定。

復讀雖然肩負著更加沉重的心理負擔，但是比起其他同學來說，復讀的最大優勢莫過于一場場大考小考的考試經驗，以及更快進入高考備考的節奏。

第一個月，當大部分人都是踩著七點的鐘聲進門，我已經在早讀之前把英語3500詞背完了。那時候我看著毫不緊張的他們，似乎看見了從前的自己。

然而，在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的時候，現實狠狠給了我致命的一擊。我考了521分，比第一次高考的分數高了不到30分，但距離二本分數線還差幾分，要知道這只是階段測試，難度系數遠不如高考。我的心態馬上就崩潰了，這一個月的努力仿佛成了笑話。

更讓人絕望的是，我在班上排名倒數第一，全班只有我沒考不到二本分數線。

那天晚上，我打電話回家告訴他們我的成績，爸爸沉默了一會，說：“復讀也是有風險的，有的人成功了，也有的人失敗了，無論這個概率是多少，發生在你身上的時候，就是百分之一百。你回來吧，現在去大學報到還來得及。”我抬起頭，淚珠就在眼眶不停打轉，半晌，我輕輕地說，“不，我想再試一次。”

失敗了，站起來，再試一次！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一本，參照往屆高考最終排名，我只要考進全班前四十就夠了。

從那天開始，每次考試都是我血洗排名的機會！可是幾次月考過去了，我依舊在下游徘徊，我不得不承認我和重點班的同學存在一定的差距。長期排名下游不但讓我備受恥辱，更是不斷打擊我的自信心。

難過到了極點，我就會在睡覺前打開手機的語音備忘錄，用心聽一遍自己讀的《我們都不是神的孩子》。耳膜里傳來自己曾經歇斯底里的吶喊，眼淚悄悄往下掉，我懦弱又無助的眼淚，曾一次次沾濕了被褥。

這一年里，我沒有朋友，無處傾訴，所有無法解決的煩惱都化作淚水，可就算是淚水，我也只敢躲到無人的角落里小心發泄，我甚至不敢浪費半個小時去處理這些負面情緒。

這樣的孤獨苦澀澀的，并不我符合我以往的性子，但是血和淚的教訓時刻警戒我不要浪費生命的任何一秒鐘。

每天早上，我走出宿舍的時候，都會往教室的方向望一眼，那里都已經亮起了燈，于是我便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人比我更勤奮。成為那個開燈的人，成了我心里唯一的支柱。

三百多天以來，我都挺直腰，不曾趴在桌子上小歇過一分鐘，從進入教室的那一刻坐到放學，一直學習，沒說過半句廢話，甚至連就餐都是用燜燒壺燜好，在教室解決的。那時候，瘋狂蔓延在我的腦海里的念頭便是：成為那個最努力的人！

市一模的時候，我終于沖進了前20。613分，這也是我取得過最好的成績。學校里的月考都是按照復習進度出的卷子，我基礎不扎實，一輪復習的時候一路被碾壓。市一模后卷子逐漸向高考看齊，我的基礎補漏得七七八八，面對大考的經驗終于派上了用場。熬過了難忍的冬季后，我像是迎來了春天。

那次之后，盡管排位有所后退，卻也都穩穩考進了前四十。我努力重復著緊張的復習節奏，只要一直維持這個排名，考上一本是必然的事情。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翻滾過去，越是接近高考，我的心情越是平靜得毫無波瀾。然而，在六月四號那天，我因為持續坐在空調底下吹風發燒了。為了避免互相傳染，校醫室不給開藥治療，有發燒跡象的同學都必須請假回家，必須恢復到正常體溫才能返校，可是我家在兩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根本就折騰不起，無奈之下，我只能咬咬牙，大量飲水，試圖硬扛過去。那一整天我都暈暈乎乎的，非但無法集中精神，連看書都有了重影。

下午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燒糊涂了，一個人跑到操場上無奈地大哭，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絕望，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阻擋在我的前面，不能跨越，又無法繞開。晚上9點，爸爸趕來學校將我接走，12點多才送到醫院打吊針，身心都已疲憊不堪。

那時候，看著窗外漆黑的夜，我的腦子放空，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也就是在那一刻，那些因為瓶頸期的焦慮與苦悶，那些因為落后的羞恥和懊惱，那些復讀所帶來的難以承受的壓力，我全部都扔掉了，我已經將我能做的全部做到了，就算最后還是失敗，我也認了。

高考進行的時候，我還是沒有完全好轉。那時，我坐在考場上，認定了自己的狀態肯定答不完了，根本不敢慌，看得特別仔細，小題計算了兩三次才填上去，全程又慢又穩。最后一個字的落筆，恰好踩在了交卷鈴聲上。我沒有用一分鐘檢查，也沒有把前面留的空填上，卻答到了最后一題。我想，我沒有任何遺憾了。

因為孤獨和懦弱，在這個悲傷又黑暗的地方，我流過無數的眼淚。最后出成績的那天，眼淚再次忍不住涌出。587分。時間不欺人，我的辛苦付出終于在這一天全部回饋在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最想擁抱的，是那個一直掉眼淚，卻又總是爬起來越戰越勇的自己，曾經沒人在她傷心掉淚的時候擁抱她，最終，這份沉甸甸的成績無疑送上了最溫暖的慰藉。

高四這道坎，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你只有翻過去，才能看見另一片碧海藍天。回顧曾經走過的路，我想，這場拼搏對我的意義就在于，或許在多年后，無論我墜入何等深淵，我都不敢忘記，曾經的我覺得生命的每一秒都是奢侈。

兩個月后的一個清晨，天還是灰蒙蒙的，我拖著一個行李箱，獨自坐上了飛往北方的航班。飛機飛向無邊的天際，進入云霄，我拉開遮光板，看見了黎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