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青
蔡義忠讓兒子蔡青把自己推到早就要求來看大坑的邊上,實現他臨終前的最后的愿望。其實,這個愿望早些年就有,可是兒女們就是不讓他來。最后,他說,我都快要入土了,老爹的這點要求都不答應嗎?八十八,最后發,八十八歲的人耳不聾,眼不花,最后的一眼,就是要看一看他這一輩子活于斯,長于斯的地方。
蔡青蹲在一旁抽煙,看老爺子坐在輪椅上,眼望身下的大漏斗型的露天大坑。
所謂露天大坑,是一個露天煤礦,百年前,清末政府對東北漸趨開禁,也不怎么在乎動他的皇基國脈了,允許部分地區開礦富民振國。當時應該是1901年,到了1914年才轉為露天開采。這個礦坑從東到西有6.6公里長,從南邊至北邊有2公里寬,開采的垂直深度是388米。號稱亞洲第一,世界第七的人工挖掘的露天煤礦。因它位于F市煤田的西部,渾河的南岸,千臺山的北麓,所以煤城人習慣稱它為西露天大坑。
這些知識點對于蔡義忠,只是皮毛的東西,他無須知道。他只知道小時候被父親挑擔子,坐在土籃子里,從山東單縣闖關東來到了東北,一個名為千金寨的地方,在一個叫萬達屋的地區安了家、落了戶。下井挖煤,吃糧過活。那年代,沒有城管,沒有戶籍,找個地兒,支個棚戶,就是你的家了,你就是這地兒的人了。那時候,正是日本人把持著礦山,他們有圖紙,有先進的技術和優秀的技術員,井下開采效益巨豐。當時的東北,經濟最發達,白山黑水,土地肥沃,撒下種子就長糧食,餓不死人;中原大旱,黃河泛濫,餓死的、要飯的、逃荒的,大多是關里人。因此,在關里人眼里,關東就是天堂,能吃上飯、餓不死人的地方。
蔡義忠的爹——蔡老會,因為身強力大,又有山東人的豪氣,得到日本人的賞識,提他當把頭,現在叫工頭。蔡老會能干,在井下各個掌子面都由他指揮,礦工們也甘于聽他的,畢竟在千尺井下,他可是大家的主心骨、命根子。日本人技術員下到深井,每次也都給他帶一鋁制腰形的白米盒飯,以示優待。礦工們升了井,也找他下酒館,或去千金寨逛窯子。
蔡老會也帶蔡義忠下過井,念了幾年書就不讓他念了。說沒有用,下井掙大票子吃白米飯大饅頭,最實際,比種地好,比讀書強。所以,蔡老會從關里闖到關東,一直沒有回老家,老家的小腳媳婦一直跟著蔡老會的爹娘過日子。蔡老會只是把錢寄給老家,到死也沒有回去過。蔡老會就帶著這么一個兒子蔡義忠,闖關東最后落腳到這產煤的大都。
蔡老會在礦上力大豪爽,辦事公正仁義,礦工敬他、怕他、也信他;日本人也賞識他良心不壞,不撒謊,管治礦工有方。蔡老會同礦上的井下日本技術員小澤一郎,處得很好,對脾氣,在井下,蔡老會還救了小澤一郎的命。那是新開的一個掌子面,瓦斯突然逸出,工人都跑了。小澤一郎被熏倒。蔡老會脫下褲子把尿撒到毛巾上,再把毛巾叼到嘴里,背著小澤一郎就跑。跑到巷子通風口,放下來呼吸,小澤算是緩過來,撿了一條命。小澤感激不盡,后來,就把他自己的妹妹嫁給了蔡老會,那個叫惠子的日本老婆給蔡老會生了一個女孩,起名叫蔡澤惠美。也因此,蔡老會住進了稱作南北臺的日本人住宅區。
南北臺建的都是三層樓的白墻灰瓦的日式洋房。蔡老會很喜疼這個日本媳婦,一是小澤的原因,二是這日本老婆很恭敬尊重他,兩個人相敬如賓,客客氣氣,就是晚上辦完事,她也要起身,跪對他說:“伺候不周,請原諒。”弄得蔡老會倒不好意思起來,但心里卻覺得十分舒服。有了這層親戚關系,小澤一郎對這“妹夫”可是用心用意了,在井下教了蔡老會不少采煤知識和掘進技術,瓦斯通風,井水處理,礦井支護,尤其是易于冒頂死人的掌子面的頂板管理,包括跨落法、支撐法、緩慢下沉法和充填法,并教他看井下采礦圖紙。蔡老會勤人眼明,如夢方醒,又趕緊讓兒子蔡義忠重新回到學校上學。
有一天,蔡老會當班,沒有安排工人把廢矸石和沙子按標準量充填到工作面采空區,小澤一郎檢查發現后,把他一頓“八嘎、八嘎!”的臭罵,若沒有這層關系也早就扇起了大耳光。自己為了要產量,急功近利,不按生產操作程序的做法,讓小澤一郎很惱火。
日本人在工作上的認真是不講情面的,這一點讓蔡老會深有體會。他也知道井下充填很重要,采空區得不到及時充填或者沒有充填到位,當時不會有什么問題,而地面上幾十年后會發生沉陷。
蔡老會等兒子蔡義忠國高一畢業,就叫到礦上跟著他下井了。蔡老會把自己所學的采礦經驗恨不得一股腦兒地都教給兒子。蔡義忠從小就對烏黑賊亮的煤塊感興趣,常常把小手弄得黑黑的,蔡老會也不說他,卻樂道:“嗯,這才是我老蔡的種!”有次井下掌子面冒頂,蔡義忠被煤埋住,被工友挖出救了上來。蔡老會得知后,很后怕。一天都沒說話,人顯得老了許多。琢磨了一宿,最后,他找到日本人要求把兒子蔡義忠調到露天煤礦工作。他向日本人說,他一生中就這么一個兒子。后來,蔡義忠就到了露天礦,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日本人戰敗投降。小澤一郎回國前,把蔡老會叫到家里,舉著酒杯說,你們勝利了,但井還在,煤也還要挖。他用那雙細細的薄薄的單眼皮眼晴盯著蔡老會半晌不說話。那眼神的意思挺復雜,蔡老會怎么也看不出來。小澤最后說,他對礦井很有感情,希望他能把礦井維護好,也別離開這塊地方,培養好兒子,讓他繼承下來,你們就是這礦山的心臟。臨末了,小澤把一大木箱子交給蔡老會,說里面的圖紙、地質煤層及坑下的設計、照片等是最寶貴的原始檔案資料,將來對這個大礦區會有幫助。最后,小澤請求蔡老會,能讓他把妹妹和蔡澤惠美帶回日本。蔡老會沒有同意。小澤沉默良久,說,如果你們的政府跟你過不去,會牽連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蔡老會告訴他不會有事,他就是一個下井干活的,也沒有虐待過工人,反而救過很多工人的命,他們也依賴他。再說,他是礦上的老把頭了,對礦井最熟悉,誰來也得用他。小澤沒有吱聲,走到大木箱前,自言自語道:“如果政府跟你過不去了,就把這箱子奉送給政府,或許對你能有用……”
政府收礦國有,同時清算漢奸賣國賊。蔡老會被舉報壓迫剝削工人,娶日本媳婦,當大把頭漢奸,幫日本人奴役中國礦工挖煤,出賣國家煤炭資源。判處蔡老會槍決死刑。將蔡老會媳婦遣送回國,蔡澤惠美愿意跟媽走,一并遣送。臨執行死刑前,蔡老會說,他要立功贖罪。蔡老會說自己一直是愛國的,他表面給日本人干活,背地里是算計日本人,掌握井下技術,將來有一天為國家服務,而且暗地里偷取了大量礦井檔案資料、文件、照片,以期有一天貢獻給國家。他把藏匿的小澤留給他的那只大木箱子,上交給礦山接管辦。大家信了他,免去死刑,干活贖罪,批派他下井,跟工人一起干活。畢竟他是懂礦山的老人,國家恢復建設,也需要這樣的“人才”。他也把住房騰出來,讓給新領導住,自己又搬回到萬達屋工人棚戶區住了。他嘲笑自己又回到了原點,腦海里也恍然浮現出小澤回國前盯他的那琢磨不透的眼神,還有他自言自語的話“如果政府跟你過不去了,就把這箱子奉送給政府,或許對你能有用……”
蔡老會在井下干活,工人們并不歧待他。畢竟都是礦山老把式了,懂得多,技術好,千尺井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吃陽間飯,干陰間活兒,都在地下干活,沒什么高低貴賤的,都是煤黑子兄弟。蔡老會還是那脾氣,對作業面要求,采空區回填,還是一如既往那樣做。差尺寸,不到位,就喊嗓子罵娘。到了大煉鋼鐵,大生產,大躍進時代,多出煤,出好煤,口號震天響,產量是一切,他的所謂標準掘進法,優化煤層區域開采法,到了地面上來,被各個采掘隊抵制、批斗。為了提高出煤產量,井下開采沒有章法,富層采不凈,貧層拚命采,浪費材料,事故隱患頻發。蔡老會看在眼里,心疼難忍,就在井下黑漆漆的洞子里大罵敗家子,胡干,沒有道理,說早晚死在他們手里。升了井,他再接受批判。時間久了,大家習以為常了,也習慣了他的“井下神經病癥”。
蔡老會死了。
那天他在掌子里聽到頭頂上的支頂聲響不對,喊大家趕緊跑出掌子口,他是最后一個往外跑的,一塊百八斤重的大煤塊落下來,砸到他的腰背。工人們把他拉出來,送上地面。一看那樣子就不行了。他的脊椎斷了,還有血氣胸。大家趕緊把在露天礦大坑上班的蔡義忠找過來。蔡老會咽氣前,抓著兒子蔡義忠的手僅說了三句話:“別離開礦,找屁股大的媳婦,多生孩子……”
蔡義忠調到露天礦上班前,娶過一個媳婦。那是一個前國民黨軍的一個官太太,雖說是個寡婦,但長相苗條,白皙怡人,有文化,他很喜歡這個知性的女人。她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蔡礦生。當初,蔡老會不同意他們結婚,后來蔡義忠答應蔡老會生了男孩必須留礦山的承諾,這才同意他同寡婦結了婚。她給蔡義忠生了一個兒子,就不再給他生了。她老念叨她的前夫是軍官,是打日本鬼子死的,政府應該給待遇。她上訪找過政府。上面答復她,她的前夫是蔣匪,是反動派,再找就把她抓起來了。她半夜里起來,還是念叨這事,說前夫那么年輕,那般帥氣,是為國家死的,應該給待遇。就這樣一年多,可能是瘋了,離家出走幾年,也沒有音信。蔡義忠一直沒有再找媳婦。這蔡老會臨死前的遺言,蔡義忠是絕對要聽的。他是個大孝子,他永遠不會忘記老父親曾經一把擔子將他挑到關東,能讀上書,學上技能,父親在他眼里,就是一座富礦大山。
蔡義忠把他爹蔡老會的骨灰送回山東老家,埋在他爺奶的身邊。住過幾天,就把一個山東大妞領回到東北。八年,一口氣生了六個孩子,算是完成蔡老會的遺愿。這山東大妞屁股大,身板好,給他生了四子兩女。老大蔡礦生,那是他跟軍官寡婦生的,其次老二是蔡中,老三蔡華,老四是蔡強,老五是蔡青,老六是蔡芹,老七是蔡莉。他這樣生,在上世紀60年代也不稀奇,家里有三五個孩子的都正常。孩子越多反倒越好養活。靠礦山、靠有煤,就能活,就餓不死。所以,那年代生孩子跟老鼠下小耗子崽,成群成堆。沒覺著累,也沒覺著難。當然,這樣生孩子,對蔡義忠可能還有一種潛意識里的恐懼,這是他后來聽別人說,那老大蔡礦生,長相不像他。細端詳,確實與他臉相有些不靠譜。蔡礦生身材瘦朗,面相英俊。蔡義忠心里有點明白了,老父親臨終前為什么要他娶大屁股媳婦,多生孩子的意思了。
蔡義忠在號稱亞洲第一大露天礦坑做技術總工,他熟悉每一層狀如蛇形盤山軌道,遠遠望去,近三十里煤海細如蛛網,蜿蜒盤桓,拉運油母頁巖的電動機車,如蛹蟲蠕動,緩緩移環而上。蔡義忠先后參與主持七次重大礦坑技術改造,針對露天礦坑特點,制定采取分區開采,聯合運輸,內部排土的生產工藝,實行水平分層開采,效果明顯,效益顯著。
蔡義忠把老大蔡礦生工作安排到了龍山礦。這也是蔡老會生前的愿望。蔡礦生是后來到的礦山。做為老八屆下鄉知情,響應號召,誰也攔不得。但下鄉不到三年,蔡礦生就和生產大隊的黨委書記的女兒搞上了對象,在岳父培養幫助下,蔡礦生入了黨并攜妻順利回城,到礦山當一名普通礦工。先是當井下的隊黨支部書記。后來,憑著能講,會寫,逐步從井下升到了地面,從黨總支書記,再干到礦黨委書記兼礦長,最后做到局領導。這是他們老蔡家人做到的最大的官階了。
蔡礦生的身世,他自己清楚得很。他感覺到,自己不是蔡義忠的種,他是一個軍官的遺腹子,有個瘋了的找不到的媽。但家里人,誰也沒挑破這層皮。他也從不說明。他自己干自己的,根本不聽蔡義忠的要求讓他學井下技術,要他繼承他蔡家的技術遺產。蔡礦生同六個姊妹也不怎么走動,做到局級領導時,更是不怎么來往了。家里人,也沒人找他求他。
企業改制重組,成立集團公司。蔡礦生大刀闊斧,整頓內部,嚴明紀律,剝離附屬集體公司,成立三級法人企業。對于多余不必要的部門人員實行下崗、買斷工齡,實行企業輕裝上陣。要產量,跨經營生產領域,房地產、發電廠、油廠、亞洲最大紙業公司,集團公司一派昌盛繁榮景象。
蔡義忠早已離休為民。他對蔡礦生的擴張主義經營非常不滿,很早就找過他,要他不能為過熱的投資沖昏大腦。局屬四大煤礦,其中兩大礦已被掏空挖盡,余下兩礦處于生產萎縮狀態。局所屬集體企業大量職工下崗失業多年,沒有經濟來源,沒有生活保障機制,低價買斷工齡者幡然后悔,稱被逼上當受騙,以低廉價格買去二三十多年工齡,如今錢早已隨著上漲物價被稀釋得所剩無幾了。赴京上訪人員驟然增多。
蔡中和蔡華很聽話,一畢業,按著蔡義忠的要求,先后進了龍山礦上班。蔡義忠想找老大蔡礦生把一個調上地面來干活。但這兩孩子說死不讓蔡義忠找他,說窮死不上門,困死不求人,對于老大,他們早已不來往,也不求他什么,跟老蔡家沒關系。但蔡義忠心里明白,雖然沒有血緣關系,畢竟從小養大的。事兒就這么拖拉著,一晃就過去了好幾年,蔡中幾年來,在井下吃苦實干,當上了帶班隊長,工資收入也提高了很多。蔡華跟著二哥干活,當了手下的小班長,有時候哥倆升了井,就喝上兩杯,然后再到老爹蔡義忠家去,喝喝茶水,跟老爹嘮嘮嗑。蔡義忠心里頭對這倆孩子偏愛,常問井下的情況。蔡中告訴老爹,他獻給礦上的資料很寶貴,借鑒了許多東西;不過,他早年的采煤方式及掌子面支架法已經過時淘汰了。機械化采煤,全套液壓撐頂支架,煤層由盾式切割輪刀采礦掘煤,產量大,效率高。
蔡義忠的酒量不減當年,蔡中蔡華兩人酒量也抵不過老爺子。蔡義忠臉紅脖子粗,蹾著酒盅說:“只顧要產量,抽干拔盡地生產,礦煤全掏空了,充填不到位不標準,東部地區地面沉陷把原住房頂都沒了。老六蔡芹家也在沉陷區,搬出來了,房子還沒分配呢,全家都住到我這兒來了。現在煤價比河沙還賤,這是什么市場、世道啊……”兩個兒子看著蔡義忠悲戚痛心的表情,心里明白這個老礦工對礦山的感情。安慰他別管那么多,好好安度晚年。其實,他們倆知道,說了也白說,老爹的心從來沒有離開過礦山這塊地方。老爹蔡義忠他還活在他的過去,他的回憶里,他的臍帶一直同礦山連著。
老大蔡礦生每年只來看他兩次,一次是過年,一次是他過生日。匆匆來,忙忙去,門外面總是有兩個五大三粗的人走動,一臺豪華型車停著,火兒也不熄。蔡義忠沒說上幾句話,礦生電話一響,給蔡義忠撂下一句話:“爸,局里電話,有事,我先走了。”然后出門坐上車,人就沒影兒了。蔡義忠有很多話要給礦生說,說不上,或者人家不想聽。可他心里總是有一種隱約潛伏著什么的心驚肉跳的不安。
在蔡義忠生的六個兒女中,蔡中、蔡華和蔡芹是全民工,蔡強、蔡青、蔡莉都是礦附屬企業的集體公司上班。企業改制,減人增效,剝離富余工人,下崗買斷工齡,這集體工人首當其沖。蔡強先下崗后買斷工齡,又向老爹借了幾萬塊錢,買了臺大貨車跑運輸。孩子剛上初中,老婆是外地的,比他小九歲,只干一份工作,就是接送孩子上學。拉貨不超載不掙錢,老挨罰,就交錢了事。多段高額的高速公路費稀釋了他幾天幾夜的血汗利潤。每月,蔡義忠還得從工資中拿出點錢,接濟他們。
蔡青雖在礦山所屬企業上班,但他不下井。腦子活,能說會道,文筆也不錯。在礦所屬企業公司任團總支書記。企業改制合并,人員分流,他被分到一個小井口,當班長兼團支部書記。下井,覺得沒有面子,做了多年機關干部,心理落差太大。于是主動要求下崗,做起了個體生意,在商業城先是擺攤起名,后來生意漸強,就租了一角門市,起名、算卦、看墓地選墓穴。一時竟門庭若市。蔡青的老婆性格外向,表情豐富,性格開朗,曾經在蔡青手下當團支部書記。因熱情、愛好文藝,受到蔡青青睞,順利收歸名下,娶其成妻,生子為婦。蔡青下了崗,她也回到了家。開始幫蔡青打點,后來就在一家墓園當導購,一些找蔡青爻卦選墓的,多被介紹到他老婆的墓園,兩人上游下線的,做的也算是順風順水。
蔡青的業余愛好,寫點詩和短文,經人介紹加入了本市規模最大的會員近千人的文學團體組織——作家協會。作家可是蔡青的一輩子向往夢想。沒寫兩本書就當上了作家,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被編入了分組,任了副組長,組里人各行各業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二十余人組合在一起,搞活動。蔡青對老婆說,以前是孤魂游鬼,現在靈魂找到了歸宿。老婆說,不管什么魂和鬼,首先得吃飯。蔡青說,天天吃飯,一年不同你做愛行不?所以精神很重要。老婆不說話了,她知道蔡青知道她的性頻率是由他操控的。
蔡莉是老姑娘,年輕,會來事,眉目傳情,善解人意。說話動靜好聽,很有女人味。她原來在企業公司辦公室做打字員,后來做公司經理秘書,出入各場合酒局宴會,又陪同經理天南地北跑業務。雖然不免風言風語,她亦我行我素。苗條身材,皮膚白皙,能言善語,加之酒量不虧,局級、市級主要人物逸事沒有其不知道的。聽她所言人物,關系幾乎都是零距離。但,大家從未從蔡莉口里聽到過蔡礦生的名字。別人不問,她更不說,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他跟我們家沒有關系,再別無其他話了。蔡莉近四十的女人了,卻一直未婚。她說過,婚姻是包袱,孩子是負擔,一個人獨行獨宿,來去自由,多好。她很孝順蔡義忠,也體解老頭子的糾結情緒,常到老爹那兒安慰他,不必牽掛那個本來不屬于他的大官兒子。老爺子說,不是牽掛他,而是擔心他干的事兒……到底什么事,他也說不清楚,反正直覺就是心驚肉跳的什么事,這么大家子人吃飯啊。
蔡莉所在公司改制重組,原經理經濟上出了問題。蔡莉也受到牽連。檢查機關找她談話,她很清醒淡定。她只承認跟他睡過覺,接收過他給她買過的貂皮和鉆戒,別的什么行賄,替他收禮收錢的事,她沒有。一周后,蔡莉從指定的山莊賓館出來,她覺得自由太珍貴了。回到家,給蔡義忠包頓三鮮餡的餃子,給爸爸跪下磕了三個頭,就走了。她說她去周游世界,走到哪兒,住在哪兒,算在哪兒。這個城市讓她失望傷心的事太多了,離開或者避開或許是個好的選擇吧。蔡義忠有些后悔當初沒答應蔡莉報考外埠醫學院,現在仍孤家一人,職無定所,余生飄泊了……
蔡芹的工作在礦井口的干燥室。她好些時間沒有來看蔡義忠了。市里給沉陷區的住戶按最低價在東部地區分派安置了新住房。她們三口早已搬出了老爸的家。蔡芹不敢休息,出滿勤獎金就多些。蔡芹的老公在鋁廠上班,這個老牌企業曾為共和國貢獻了第一噸鋁,今天卻處于破產清算階段。老公下崗失業多年,有安裝上下水手藝活兒,常去人力市場站攤兒。胸前掛張一長串白色小牌,寫著“管工”、“瓦工”、“電工”、“焊工”、“力工”、“砸墻”。現在房地產業蕭條,不景氣,他也是有活兒沒活兒的就在市場街邊,同工友邊打撲克邊等活兒,如此混過一天。
蔡義忠坐在輪椅里,斜陽照在他古銅色的臉上,像鍍上了一層金輝。兩個孩子,蔡中、蔡華好久沒有找他來喝酒嘮嗑了,甚至有年頭沒來給他過生日了。孩子們也不告訴他原因。其實,他做為老礦工,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這么多年來的風聲,多多少少的也傳到過他的耳朵里過。他不想問,也不想說,只是言語:“他們忙,讓他們忙去吧……”
蔡芹顯得老多了。這幾年發生了驚天的大事,她一直瞞著蔡義忠。先是蔡中在井下出事故,機采作業,中午停工時,蔡中進到機盾里修剝離割刀,年輕礦工不檢查就通電起動采機,結果蔡中成了絞肉機中的肉餡,慘不忍睹。沒出三年,2007年3月,龍山礦73003綜采工作面發生重大透水事故,該采區當班二十九人全部遇難。原因是上部采空區積水攜帶大量冒落物突然涌出。當時找到二十具尸體,九人失蹤,其中蔡華列為之一。
蔡芹心里再難受悲痛,也不能把這事告訴老爹,也許他早晚知道,可他知道的越晚越好。蔡芹的悲傷不單家中人,2011年2月26日,龍山礦73004綜采工作面架前發生透水事故。因為透水口小,流量不大,沒有發生人員傷亡。到了六月中旬恢復開采。21日那天的5點37分,工作面架后突然涌出泥漿,將正在作業的三人掩埋,二人沖走,沖走的二人身受重傷,經搶救得以生還,掩埋的三人遇難。這遇難的三人中,就有她的大伯哥,孩子的大爺,丈夫的親大哥。
現在家里就剩下蔡青和她了。家中這么大落差變故,把蔡青搞得有點神經質了。他把老婆叫回家中伺候老爹,不讓她干賣陰宅的活兒了,說是犯忌;他也改了行,做起了國學班,講養生治病、佛家戒修的課,現身說法,神色莊嚴悲憫,信徒頗眾。
蔡礦生也好久沒有消息了。至少一年多關于他的事沒有定論。先是紀委找他喝茶,局里也見不到他的人。原先公開公示是提調任省委副秘書長之職,也沒見其赴任履職。這么久了,好像是一直在喝茶中……
蔡義忠叫蔡青把自己推到露天大坑邊,坐在輪椅里,覺得夕陽的余暉照得臉上十分暖癢,他看著腳下雄渾壯闊的三十里煤海大坑,在晚霞下呈現出它歷經滄桑而平靜的形象,又覺如母親干癟的大乳房、空洞的大眼眶。他使勁揉揉眼睛,讓眼前清晰些。這個老礦工心里不糊涂,礦上接連發生透水死人事故,他清楚這背后的根因。解放后的50年代,他還記得大概是1954年8月26日,暴雨使郎士河決口,洪水通過舊巷涌入井下,將龍山礦東部泵房淹沒,傷亡多人,停產半年之久。
近年來的透水事故頻繁,還暴露出這個開采歷史悠久的老礦的一些陋習頑規,傳統勢力根深蒂固,抱團結黨,唯親為用,人才流失。領導不喜歡的調離,有技在身的,跳槽離職;地測科負責設計、地質、測量、防排水等工作,是礦山技術工作的核心,高工人才被民營礦山高薪挖走所剩無幾了……
蔡義忠似乎總能聽到小澤一郎罵他的聲音在他夢里出現,近年來又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頻繁。他感覺自己是真的老了,到了行將就木的垂拱之年了。
蒙眬中,蔡義忠看到霧靄中坑下有人向他招手,是蔡老會、小澤、蔡中、蔡華、還有十年前病故的老伴……蔡義忠不禁老淚橫流,張開兩臂,高喊:“我來了啊!”就撲了下去……
翌日,該市晚報報角載一則消息:
昨日傍晚,有一觀光露天礦老者不慎失足跌落大坑,經搶救無效死亡。建議有關部門加強邊坑設置安全護欄并提醒游客注意觀光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