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與一個耳聾的人交談

□胡丘陵

結石

B超的結果告訴我

身體里，終于有了幾顆

比骨頭還硬的石頭

面對陌生的拳頭我軟過

面對要扣我工分的生產隊長我軟過

面對老師我軟過

面對領導我軟過

現在，終于硬起來了

我知道，這些石頭

不是母親給的

也不是書本給的

它是骯臟的水，污濁的空氣

辣烈的白酒煉就的石頭

自從身體里有了這幾顆石頭

我膽子大了許多

走路，也穩了許多

我決定，讓這些硬的東西

永遠留在體內

即便拋尸荒野，也要讓野狼

蹦掉兩顆牙子

醫生說以后會很痛很痛

哪有硬的東西不痛的道理

我的哪一句好詩

不是從身體里痛出來的呢

接班

趙躍進記得，接父親的班

去建筑公司當工人那天的雪

都是天上撒下的糖

趙躍進感謝姐姐

姐姐，讓的

不是一個梨子。而是一根

誰讓，誰就一輩子

離不開的扁擔

趙躍進記得，買斷工齡

回老家拿起扁擔那天的雪

都是天上撒下的鹽

趙躍進，一次又一次罵過

讀了大學，還換一個單位

又換一個單位的兒子

趙躍進覺得，天天坐著

雪下不到自己身上

按按升降機的開關

一個月4500元，與雪

落下來一般容易

兒子還是跑深圳去了

趙躍進去工棚，拿兒子

丟棄的棉被

工頭找不到人，氣得大罵雪

下得沒完沒了

趙躍進愧疚地勸說工頭

自已年齡大點

可開升降機還行

工頭高興地安排，趙躍進

接了兒子的班

升降機，隆隆笑了起來

這天的雪，不是糖

也不是鹽

導航

前方500米靠右行駛

我知道靠右行駛

這條路我走二十年

前方200米進入隧道

我知道前方是隧道

這個隧道讓我回家近了九公里

前方300米有闖紅燈照相

我知道有闖紅燈照相

我黃燈都沒闖過

前方10公里暢通

我知道前方暢通

我選擇在深夜走就是為了暢通

前方100米左拐到達目的地附近

我知道已到達目的地附近

我已經經過了對面的家門口

我好想有一個人

一路陪我，說說話

夢見劉禹錫

又不是桃花，弄傷了

巴山楚水

夢得兄，你為什么耿耿于懷

長安的桃花

詩歌，一次又次

在玄都觀的桃樹上

結滿傷疤

其實，陶淵明的桃花源

就在朗州。與你

只有一根扁擔的距離

都二十三年了

可你老兄就是放不下

玄都觀里，粉紅的桃花

我在朗州，五年

也沒明白你

沉舟側畔的詩意

柳葉湖，竹枝青青

可我怎么寫，都沒你老兄

時雨時晴

夢得兄，難道我和你一樣

總是惦記

某個園子的桃花

或許，哥倆再喝幾杯

你才會，嘔吐出

桃花的秘密

或許，桃花謝了

我們才會明白

玄都觀的桃花

與桃花源的桃花

其實，是一樣的桃花

信任

我信任池塘。超過我

信任江河

我信任石頭。超過我

信任珠寶

我信任干柴。超過我

信任花朵

我信任紅薯。超過我

信任水果

我信任蠢豬。超過我

信任靈猴

我信任眼淚。超過我

信任笑聲

我信任聾啞人。超過我

信任演說家

我信任死亡。超過我

信任活著

頭發

40歲，長出了一根白發

我對著鏡子，拔掉了這根白發

50歲，長出了幾根白發

請愛人，幫我拔掉了這幾根

60歲，頭發花白了

花白就花白

70歲，白發中剩下幾根黑發

請愛人，幫我拔掉了這幾根

80歲，剩下一根黑發

我對著鏡子，拔掉了這根黑發

問路

一位大爺，用他值得信賴的胡須

告訴我，往左

過三個紅綠燈就到

我用父親在木板上釘釘子的速度

一枚一枚，釘在

寸草不生的街道

又問一個老太太

她用滿臉的溝壑告訴我

走錯了，往右

再過三個紅綠燈再往右就到

我看看計步器，正好三千步

鍛煉鍛煉身體正好

我又用母親納鞋底的力氣

一針一針，納著

比鞋底硬得多的地板

再問一個小姑娘。她甜蜜地笑著

大叔，您走錯了

我笑著謝謝小姑娘

也許，因為這走錯

就錯過了一場被撞的車禍

回頭再想想，笑了笑

到了別人叫你大叔的時候

走過的這些路

與我的詩歌一樣

已經無所謂：對，還是錯

只有：好，還是不好

碰瓷

一個年輕人碰上我

他手中的瓷器

在心還沒碎的時候

青花，就開滿了一地

扎得憨厚的街道

疼痛不已

一生的謹慎，碰得七零八落

我知道只有可憐的鈔票

能讓這些可憐的瓷片

鞠躬盡瘁

也只能，用自己身價的卑微

來證明

每一塊瓷片的卑微

多少練泥拉坯的夢想

破碎在一雙骯臟的手中

面對毫無意義的死亡

窖火燒得我

徹夜難眠

一些事物，往往美麗得焦頭爛額

想想瓦片的一生

即便地球都碰碎了

我也要，一個完整的

月亮

我與一個耳聾的人交談

我與一個耳聾的人交談

就是聽一場交響樂

我聽一場交響樂

就是與一個耳聾的人交談

他們都用手說話

不同的是

全交響樂團的人

讓一個人，用手說話

整個音樂廳的人

都聽一個人，用手說話

或者，樂團的人都聾了

音樂廳里所有人都聾了

只聽一個人，用手說話

我的耳朵也聾了

我經常，與一個耳聾的人

交談

胖子

胖子其實一點也不胖

可讀小學的時候我們都叫他胖子

一次考試，我有個題目怎么也做不出來

就斜眼看了胖子的卷子

做完，我也有意將卷子攤開讓他看

胖子就是不看，還提前交了卷

從此我再沒跟胖子講過一句話

直到參加工作

后來同學偶爾聚會

我倆都回憶這件事

他總是露出白牙朝我笑

有天晚上，胖子突然來到我家

提了一大堆禮品

要我辦一件事情

我也想辦了這件事

然后再拒絕他的禮品

最終，事情我沒幫他辦

更沒收他的禮品

而是說了一大堆道歉的話

從此以后，胖子就再沒和我說過話了

更沒看到他露出白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