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離開的時候,哈爾濱正大雪紛飛。在去往大連的列車上,沿路殘存的雪跡,在遠處的坡坡坎坎上閃著迷人的光芒。女兒無視那斷篇的雪,她興奮的是手機里的視頻,視頻里兩只動作笨拙、憨態可掬的小狗,油亮的淺咖色毛發在手機屏幕里同樣閃著光芒。女兒的興奮無法抑止,她無視我的猶豫,確定其中一只屬于她。等到對方很認真地問,真的確定要嗎?女兒才想起我的感受,小心翼翼地征詢我的意見,她眼神里的期待讓人無法拒絕。女兒從小就喜歡動物,各式各樣,不分類別,不分品種,這種博愛的精神并未伴隨她的成長日漸消彌,反而無限發揚。
我沒打算接納一條狗,而且還是一條身份血統有待考究的狗。
但女兒喜歡。她的喜歡很執著,玻璃一樣透明、堅硬而又脆弱。我沒明確同意女兒的請求,也沒像以往一樣斷然地拒絕。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她真正的阻礙,她難以逾越的,其實是她最為抗拒養狗的爸爸,接納與拒絕,爸爸的態度更為重要。
我這個薄弱堡壘的被擊破讓女兒一路越加興奮不已,她甚至在列車途徑某個站點時,給一個并不十分熟稔的戰友微信說,我到了你的地盤!列車在這個“地盤”上其實只是一掠而過,那小小的站臺或許連列車的模樣都不曾看清吧。她這么一路開心不已,是因為她覺得那只小小的動物已為進入她的生活而嚴陣以待了。
也許是巧合,離開大連時,又是漫天舞雪,雪花片片兒大若楓葉,美得令人心動。只是這雪片再大也不能留住,或許海邊城市對于春的概念更為在意,這才春節剛過沒幾天,已有春意在鬧,再容不得一絲半點的寒意。這樣的雪景并不多見,天空中,白雪狂亂,打到臉上,生生地疼,然而地面卻無一絲積雪,倒是有低洼處,積攢著來不及淌走的雪水,清凌凌的樣子,一點也不污濁。女兒同學說,小狗已經從山東帶至北京,只等她這個主人的認領。從大連往北京的高鐵上,女兒說她歸心似箭。
歸心終于安頓,第二天就迫不及待把剛滿一個月的小狗抱回了家,藏在她的房間里。一個平坦的紙盒,里面鋪著尿不濕,上面已經有尿過的凌亂痕跡,小狗趴在紙盒干爽的一邊,懵懂的樣子,爬出來四處看看,又搖搖晃晃爬回去。大概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氣息讓它有點找不著北吧。從無養狗經歷的我,對于這條幼犬的到來還是有些失措的。好在,女兒做過功課,對于狗的習性她從網上了解了些許。我更為憂心的是,女兒將如何把家里有條狗這樣的事實陳述于她的爸爸。女兒在忐忑之中。我也無計可施,做好一場家庭戰爭爆發的心理準備。該來的總是要來,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以為風這么緊,雨肯定要下。但奇怪的是,只是風緊緊地在樓里面兜了一圈,把緊張的氣氛做足之后便悄然退隱。雨終究沒能落下。
老公曾被狗咬過,由此對狗有心理陰影。他其實不是討厭狗,而是不習慣很多養狗人過于寵溺狗,把狗人類化,對狗愛心滿滿,對人卻冷漠霸道自私。一次遇到一個抱狗的女人,一路一直在莫名地問狗“寶寶你怎么了?你說話呀,你到底怎么了?”老公在陳述這件事時,極其不屑地說,她就是問上一天,那狗也不會說話!
當老公看到這只大型毛毛蟲一般的小狗時,臉盡管陰得能滴出水來,但終于他什么也沒有說。這就算是默許了。女兒內心狂喜,卻不敢流于臉色,背著她爸爸,抱著一臉懵逼的小狗手舞足蹈。
就這樣,這只后來被女兒取名叫著咖喱的狗落了戶,成為我們家正式一員。
咖喱的媽媽是正宗的泰迪,至于咖喱的父親,這成了一個謎。據說咖喱的父親是金毛,而咖喱的毛發與相貌確實與金毛也有幾分相似。但當我明白金毛是種體格龐大的大型犬時,便懷疑起咖喱的身份。女兒從網上下載了一些圖片,我們努力辨認咖喱的外貌更接近哪一種犬類。可能是太小,咖喱的長相很具普遍性,這使它的身份更加撲朔迷離。好在,咖喱到底隸屬哪個犬種,我們也只是興趣那么幾天,看著它呆萌呆萌的樣子嘲笑一番,然后繼續把它當做是有別于泰迪的泰迪。咖喱也很無視身份正統與否,它從來不看我們移到它眼前的亂七八糟的照片,只用它水靈靈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視我們幾秒,然后爬進給它備好的窩里,玩球或者睡覺,一副不去理會這紛紜世界的淡定與懶散。
咖喱在家里很隨意,一百多平米的屋子里它從不輕慢哪個角落,無意之中,總會在某個地方踩上或看到咖喱漫不經心留下來的尿跡。這種時候,我下意識地會發出一聲驚叫,大吼一聲“咖喱!”起初,咖喱還沒熟悉自己的名字,只是撩開隨時都能合上的眼皮無動于衷地看一下發生了什么,然后接著它沒有節制的睡眠。它這副無辜的樣子讓我忍俊不禁,不忍心責罵,只能拿著拖把把它制造的罪證抹干凈。咖喱看見拖把,有了興致,挪著它笨拙的身子過來,先咬住,再把身子移上去,好像拖把是它的座駕。可是它實在沒有駕馭這個座駕的能力,稍一顛簸,一個騰挪,便從上面翻滾下來,四腳朝天。咖喱沒覺自己丟人,把身子翻過來,又接著往拖把上爬,反反復復,毫無節制。這種執拗最后以我不耐煩直接把拖把拎了起來而告終。除了小便,隨地大便也是咖喱的毛病。女兒買來了狗狗的馬桶、尿不濕和誘導劑,奈何咖喱根本不肯待在次衛生間里,任你把它的窩一次次擺進去,它都頑強地一次次再拖出來,以鳩占鵲巢的氣勢端端正正地擺在客廳,讓你無法忽視。看在它年紀尚小的份上,我們容忍了它的任性,就由著它自行發揮,任著它整出一串串的妖娥子。這實在是一條不走尋常路的狗,好端端的窩沒臥幾回,它就由窩里出來趴到窩頂上,房子一樣端正的狗窩沒多久就塌得再撐不起來,后被它連撕帶咬給整成一堆垃圾。女兒給咖喱買了一只布偶狗,它喜歡趴在上面,布偶狗的四條腿像床的圍欄,把它圍護著,咖喱的留戀很像是找到母親懷抱的感覺。我以為這種母親的感覺會讓布偶狗與咖喱相伴很久,但同樣沒多久,它成功地將布偶里面的棉花撕出來弄得滿屋子都是。
雖然咖喱一開始并沒有表現出我們所期待的那種機靈,它的任性愚笨讓我時不時地生出憤怒和絕望,兩三個月了,才慢慢明白自己叫“咖喱”,明知道不能隨地大小便,卻總要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某個桌椅腿上或者哪個旮旯偷偷來一發,一旦被發現,便窩著腦袋一副任你發落的熊樣。最為可氣的是,它偷偷拿茶幾、桌腿來練牙,暗紅色的茶幾上布滿了它的牙印,露出原木的顏色,就快要跟天上的星星一樣繁密了;甚至剛買不久的藤椅,用以起固定作用的藤蔓也被它咬斷了。而這些戰績是什么時候留下的,我們竟然毫無察覺,可見它又是多么善于偽裝——在我們面前,它只是樂此不疲地叼走我們的拖鞋,啃咬它的球,還有它其他的玩具。咖喱破壞屬于它自己的東西,我們是非常能容忍的,畢竟是它專屬的物件,但它將破壞性延展到它世界之外的物品,就讓人異常憤慨。當我指著那些星星點點對咖喱再做咆哮態時,它倒是讀懂了我的態度,躺在地上舉著四爪一動不動,這是用保持被我吼叫的姿勢來證明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我頹然地坐到地上,已然明白,跟一只狗較勁無用,它只會無比善意地拉低我們的智商。及至它一歲以后,再用那些星星點點來教訓它,它會非常淡然地把頭別過去,假裝看不到。
開始帶咖喱出門,咖喱的萌態讓它獲得小區很多孩子的喜愛,它對那些喜愛的表達就是不停地舔那些孩子的手,隨他們在自己身上胡亂摸著,它從不躲避,從不呲牙,也不叫喚,友好得簡直把自己當成了天使。在它的同類面前,無論大狗小狗,無一例外都歡天喜地直奔人家而去,搖頭擺尾,轉圈圈,實在無法表達它的歡喜,就在草地上打著滾,一個滾不夠,那就多打幾個滾,憨態確實是招人得很。招人但不見得招狗,有些傲氣的狗才懶得理這只嫩得不會叫喚的小狗呢,照樣不耐煩地沖它吼上幾聲,然后撒開腳丫子跑走。咖喱居然還懂得失落,蠕動著身子趴到我腿上,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這個尋求安慰的動作被我一笑而過,我摸摸它的頭,繼續引導著它向前奔跑。果然,咖喱瞬間會忽略掉自己的情緒,它以一種奔跑的姿勢跟在我后面,熟練地繞過每一個在它面前顯得巨大的井蓋,歡躍而笨拙。在這樣的歡躍和笨拙中,咖喱在慢慢成長,也越來越能奔跑。它的腿健壯有力,它有一雙柔軟的耳朵,還有著長長的灰褐色的毛發,在草地上自由奔跑時,它的身姿如同一只在廣闊的原野里奔騰的兔子,矯健得令人贊嘆。只是咖喱實在不適合對它的贊嘆,囿于地形的復雜,它時常會在分心之時,一頭撞到某棵細弱的樹,撞了也就撞了,它依然不會叫喚,歪頭打量那棵平靜下來的樹,大概發現與樹是沒有可交流的語言,便又一搖尾巴,重新飛一般地奔跑騰躍。漸長的過程中,咖喱的交往也是越來越廣泛了,院子里那些幾乎每天都能遇見的大狗小狗,純種的,非純種的,漂亮的,丑的,溫順的,兇狂的,咖喱從來都不加選擇地表現出友善,那根沒有剪過的長長尾巴經常像鐘擺一樣,不知疲倦地搖擺著。
咖喱友好,并不表示院里所有的狗都能接受它的友好。所以,它會經常性被一兩只狗欺負,有一回還被一只體格比它小的泰迪給咬傷了。咖喱終究是有些害怕,會在遇到那只泰迪時貼緊著我的腿。這樣的害怕也只是那么幾天,它對受欺負并不如我這般上心,它固執自己的友好,依然滿懷熱忱地在每一個早晨與傍晚的相遇中,歡快地奔向它的同類。也許在咖喱的世界里,善是唯一的表達。相比之下,我們人類倒是過于復雜了,一個“愛恨情仇”都不足以概括內心的情感,僅以“好”或“壞”來作為判斷某個人反而成為最簡單的事。
院里純種的泰迪比較多,而咖喱的泰迪特征幾乎消失殆盡,長長的咖色的毛發在剪過幾次之后已完全變成了灰褐,半卷不卷的樣子匍匐在身上,毫無純種泰迪卷毛的自然和溫順;它的耳朵柔軟細長,毛發卻由細軟變得直而硬;唯有眼睛,依然又大又圓,又亮又濕潤,成為它不遜于純種泰迪的特別之處;還有它的眼睫毛,長而密,更是讓它的眼睛與眾不同。經常有人試圖猜測咖喱的身份,結果發現這不僅徒勞,還讓人糾結。幸好咖喱不太在意自己的身份,它沒心沒肺的樣子,似乎天生就該無憂無慮。是啊,它的信仰就是吃和玩,只要這些條件都滿足,它為什么要為自己血統的純與不純而憂心忡忡呢?
我以為咖咖喱會一直這么毫無心肺地快樂下去,出門就撒開四條腿瘋跑,遇到同類就無所顧忌地示好,被猥褻了不知道躲開還一臉懵懂好奇,不記仇,不為自己的零食被分享、自己玩具被奪走而抑郁或憤怒。直到有一天,它發情了。
咖喱發情是一歲剛過,正是春暖花開時,院里的很多狗都處在發情期,平時不怎么拴的狗狗們這時候都無一例外地被拴上了狗繩。咖喱為之相思的狗是只金毛,但它在傾慕的對象面前還是很節制,從來沒有霸王硬上弓的不雅動作,對情竇初開的它來說,濃烈的異性味道已經讓它很滿足了。它不肯回家,被強行拖回家后,不再理我,連狗糧都不屑于吃完。它坐在書房門口,透過書房的窗戶向外凝望,神情專注而憂傷。我們跟它打招呼,逗它,它用眼神瞥一下,還是不理,視我們若陌生人,平日的那份親昵如過眼云煙。或許這么枯坐著不足以渲泄內心深沉的情感,咖喱居然狼嚎一般嗚咽起來。它讓我們終于見識了一只狗對于相思的執守和完成。
嚴格來說,相思過的咖喱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成年狗了。雖然沒有經歷過事實的交配,但自此之后,咖喱已經會吠叫了。在狗界,咖喱絕對屬于“悶騷”型的狗,一歲之前,它幾乎沒叫喚過。我家對門的狗,稍有動靜,便狂吠不止,有時和咖喱同坐電梯上下,那狗始終都保持著臨戰狀態。咖喱不!它只是充滿喜悅地看著對方,尾巴打在電梯壁上,砰砰直響。我想應該是咖喱的感官接受外來的信息過于遲緩,才使它沒能把狗特有的天性及時發揮出來。比如我在門外敲門,高聲叫著“咖喱”時,它倒是在門內著急,卻只會站在門口轉著圈地搖尾巴,不知道用叫喚或其他方式來提醒家人給我開門。有陌生人敲門,它也是警惕地站在門口,這時候的尾巴是緊張的一動不動,可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若真有壞人,它的存在能起到什么威嚇作用?一春之后,咖喱總算開了竅,開始在這個家里擔負起體現它價值的重要角色:守護神!它開始敏感門外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便不吝嗇它的叫喚,但與對門的狗相比,它的叫喚還是顯得很矜持,但力氣肯定是用了的,所以時不時地會聽到它的破音。倘有陌生人進門,咖喱這下更不得了,像要證明它存在的超價值般,圍著人家打著轉地叫喚,當然,再不那么聲嘶力竭的。而且只是叫,從不張嘴咬人。到最后,它的叫喚倒像是一種熱情,有種歡迎人家進門坐一坐喝口茶的意味。物業的維修工來過幾回,對同伴說道,別怕,它就是叫叫而已。看看,都已經看穿咖喱的叫毫無意義。
在家里咖喱以守護神的姿態出現,在外面它同樣懂得對我們的守護。它的同類們可以分享它的零食,它也可以忍耐人家對它的欺負,但它絕不允許其他的狗貼近我,無論離我有多遠,在干什么,只要看到有狗狗靠近我或我逗弄著別的狗,它便風一樣沖過來,霸蠻而無所畏懼地沖著對方吼叫;甚至有些時候,我與其他人聊天,對方若聲音高了些,它以為是我被欺負,也是要貼緊我緊張地觀察著。我若制止它的叫喚,它昂著頭委屈地看我。它并不懂,人與狗的世界不同,人的是非更為復雜,并非它眼里的非白即黑。當然咖喱并不需要懂這些,它只單純地要護衛著我,不愿我受到傷害,無論這傷害是來自人,還是狗。
在咖喱來到之前,我雖然不是特別討厭狗,但也沒那么喜歡,養寵物于我更多是累贅。女兒對動物的喜歡更像是一種流于形式的觀賞,具體事務她倒是比較堅定地保持著袖手旁觀的態度。因為咖喱的到來首先是我默許了女兒,所以一開始我不得不承擔著養狗的各項繁雜事務。女兒繼續去外地上學之后,只說早晚一天兩次帶咖喱出去遛達一個小時左右,就已經令我頭痛不已,一度還因咖喱無法言說的蠢笨而煩躁無比,它讓我簡直心力交瘁。尤其是當我信任它的時候,以為它跟別人的狗一樣,對我會依戀到不肯離開半步。可咖喱呢,一不拴它便瘋顛得不知所以,瞬間就跑得沒了蹤影。等我向咖喱跑開的方向一路尋找時,竟像蒸發了般,任我邊走邊喊,喊聲由低到高,由羞澀到狂躁,那個灰色的迅疾奔跑的身影始終不會如期出現。起初,我心在下沉的同時居然還有那么一點點竊喜,想這要真丟了從此也就解放了啊!但那點點竊喜終敵不過內心的焦慮,把院子里每個角落一遍遍尋找之后,終于絕望。回到家連做飯的心情都沒有了,呆坐一會兒,忍不住又下樓去找,還是邊走邊喊,依然毫無結果。后來想起還有地下室沒去找過,就從電梯下去,剛出電梯門,下意識地喊了兩聲,一轉身,嚇了一跳,咖喱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正吐著舌頭呲著牙仰頭望著我,尾巴搖得沒了形。我明白了,它這是跟著別人進了單元門,跟著人從電梯下到地下室之后,電梯門再沒有開過,它也就一直滯留在地下室,這個還不會叫喚的笨家伙,就只能悶悶地被困在這里。我一邊為咖喱的智商著急,一邊又為它的蠢萌而忍俊不禁。不過,地下室的地形比地面要復雜很多,兩棟樓近一百間小房子,曲里拐彎有如迷宮,以一只還未滿一歲的狗的智力,能夠不困死在這兒而且還知道守住正確的電梯,已經是奇跡了。我終于沒能繃住,訓過咖喱之后笑了起來。于是咖喱的尾巴搖得越發歡快,照樣打得電梯壁砰砰直響。
以咖喱不高的智商,又不是帥哥形象,情商還低,討人歡喜是有點難度了,但奇怪的是,它居然贏得了原本不喜歡狗的男主人的心。剛開始,老公并不怎么逗弄咖喱,對咖喱喜歡叼他的拖鞋很煩。咖喱只執著于自己的世界,它以為扯鋸一樣的行為是一種游戲,它樂此不彼,甚至當你厭煩到任其處置的時候,它還不肯甘心,一次次地挑釁。許是日久生情,老公到底還是有一顆柔軟的心,咖喱的執著鬧騰使他慢慢有了興致,他不再反感咖喱,咖喱趴在他腳背上睡覺時,他還用溫柔的眼神打量著這個毛乎乎的小家伙,竟不敢挪動自己的腳,怕驚醒了它。再過些日子,他很主動地要求去遛咖喱。剛開始遛狗,或許有些緊張吧,有時會聽到他很生氣地訴說遇到某些人對咖喱的不友好,不光呵斥,還無比嫌棄的樣子。在老公眼里,咖喱已蛻變成一條很完美的狗了,性情敦厚,對人友善,從不莫名沖人叫喚,不兇不惡不咬人,這樣的狗,怎么能受到非議呢。他的憤怒完全是資深養狗人的憤怒,不知不覺中,他成為自己曾經不屑的人,不但接受了咖喱,還與咖喱有著深厚的感情。這真是我沒想到的,曾經的他,說起人與狗的熱絡與親昵,還帶著鄙夷,他覺得人就是人,狗就是狗,有些人唯狗至上,卻忽略了人性,是不可取的。如今他自己或者也明白,有些人的自私和狡詐實屬天然,是骨子里的;抑或日積月累,后天形成。狗實在是替這樣的主人背了個大大的黑鍋。
咖喱終不負老公對它的照顧,它回報給男主人的是憨實質樸的情感。早上我和它在外面遛達的時候,若是遇到正在去上班的男主人,它一定是要沖上去的,那么小小的狗,渾身的力氣卻很大,扯著繩子,像血紅著眼睛的斗牛,我每次都要擔心那用力梗著的脖子會被繩子扯斷。跟著走自然是不可能,被我安撫著的咖喱一邊嗚咽著一邊不停回頭看男主人那漸行漸遠的身影,那是真留戀啊!若是我們帶著它一塊兒出去,咖喱毫不掩飾它的歡快,跑動的身姿簡直要飛起來,我想它一定忘了自己是只狗,還以為是仙子呢。咖喱得意的時候會忽視掉身邊的人,跟錯人的事就經常發生,走著跳著發現它旁邊不是我們,一臉詫異地盯著身邊人,似乎在思考它怎么把我們給弄丟了。思考完畢,這才四下尋找,看到我們歡天喜地跑過來,討好地咧著嘴。有時我和老公分開走不同的路,這是最考驗咖喱的時候,它是真為難壞了。我以為對咖喱的付出大過老公,在咖喱的心里,我們一家三口的地位總該是我最高才對,咖喱表面上確實也很聽我的話,但它的演技太差,在特定時刻它的自然反應暴露了它對男女主人的親疏——它的身子跟著我,眼睛卻一直在尋找男主人,而且在每個拐角的地方,它都會停下來等著,連旁邊的人都一眼明了它的心思,問道,這是在等男主人吧?雖然有最高地位只是我的一廂情愿,但咖喱似乎也不愿厚此薄彼,它更多的時候是在我們中間來回奔跑,既然沒法作出最好的選擇,它寧愿不停歇地奔跑,像一條線一樣把我們串在一起——也或者,它其實是用這樣兩頭奔波的方式來拉攏我們呢?只是我們無法讀懂它眼神里的期待而已。
再后來,形成了比較固定的模式,早上我在院子遛著咖喱,下午老公則成為咖喱的隨從,他們喜歡出院子。咖喱是只行為自由奔放的狗,為了不讓它的奔放嚇著路人,出門時它的身上總是拴著牽引繩,保證了咖喱不能用風一樣的速度驚了旁人,也保證了它自身的安全。但或許正因為我們過于保證了它的安全,才讓它失去了對外界保持應有的警惕和恐懼,它的世界里,大概,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充滿了善意,就像它對待外界所有的事物一樣。
咖喱還只有幾個月大的時候,曾在院子南大門保安室里待過半個小時,那是因為我出門沒帶鑰匙,遛完咖喱才發現進不了門,打車去女兒單位取鑰匙,把咖喱交給門口保安看管。保安是非常負責的保安,時不時地跟咖喱聊聊天,摸摸它的頭。咖喱從此記住這個對它充滿善意的保安,以后每經過大門,都會跑到保安室,跟保安嬉鬧一番,打個滾兒表達著它的喜悅與愛戴。門口的保安換了一茬又一茬,咖喱的習慣沒有改變,對它而言,保安室是它心中的溫暖之地,隨著時間的推移,保安制服也因它感激和熱愛的人而在它心中成為有別于我們的另一種熱愛。
直到那個黃昏的突兀來臨。來臨之前一切都依然那么寧靜安詳,冬天開始了,還沒那么冷,也不是霧霾的天,咖喱亂七八糟的毛發也已長長,我想再過些日子給它做個美容,還它帥哥的本來模樣。但是上天來了情緒,在一切都顯得美好的日子里喚走了咖喱。
本來是帶著咖喱去保安室取寄存的東西,在院子遛達的時候,我已經不給咖喱拴牽引繩了。咖喱飛快跑向院門的時候,我并沒有喝住它,我只是來取東西,又沒打算出門。門口是剛來沒幾天的新保安,看到咖喱跑過去,很熱情地替它打開了鐵門,然后學著其他保安的樣子摸了摸咖喱的頭。我以為咖喱會跟定我,但我忘了它是條智商沒那么高的小狗,當我與另外的保安核定了信息之后,沒見著咖喱,喊了幾聲。替咖喱開門的保安沒注意它的去向,也幫著喊了幾聲。院門外是一條不長的馬路,一般經過這條路的車速度都不會很快,馬路兩邊停滿了車,實在沒有讓車跑起來的條件。但偏偏這時候,一輛白色小車車速驚人地急馳而過,在我的呼喊剛落,我已看到越過馬路的咖喱轉過身正準備奔跑回來,它剛跑到馬路中間,那輛小車輾著我的呼喊已到達咖喱的跟前。我清楚地看到興奮的咖喱被飛速的小車撞開的情景,緊隨著沉悶而銳利的撞擊聲,是咖喱凄慘的驚叫,瞬間的疼痛讓它在道路中間跳著轉了兩個圈。白色小車毫無減速之勢,絕塵而去。我撲向咖喱的時候,道路兩個方向的車都已經停了下來,靜靜地等候著。聽到我的聲音,路中間的咖喱不再盲目地轉圈、叫喚,它安靜地等著我。等我把咖喱抱到懷中,才知道這世間什么叫殘忍和殘酷——咖喱的眼珠像被彈簧彈出來一樣,長長地掛在外面,那雙明亮、清澈、濕潤的眼睛被徹底摧毀了。
送咖喱去動物醫院的路上,我還抱著僥幸,或者,它只是眼睛受傷——就如后來女兒所說,咖喱最好看的是它的眼睛,上天卻妒忌它的眼睛,所以毀了它。僅僅是毀了它的眼睛。可咖喱沒讓我有過多的僥幸,當我把它從車上抱下來時,它的血開始轟隆隆往外涌,一路行過,滿目殷紅。我的悲傷無法抑止,我明白咖喱再無法與我們一同生活,它的存在,就如夜間的煙火,只是為了讓我們知道,沉悶的生活里其實還是有燦爛的一刻。咖喱的身體保持著蹲坐的姿勢,既使我把它抱在懷里,輕柔的撫摸也未曾使它有一絲松軟,它在用渾身的力氣支撐著它羸弱的生命體征。從馬路上抱起咖喱之后,它再沒有發出過聲音,哪怕是因疼痛而起的尖叫或委屈的嗚咽。我無法直視咖喱的這份堅忍,淚水始終洶涌,極短時間之內我眼睛已腫脹模糊,甚至看不清懷里的咖喱,只能感受它身體的堅硬。
抉擇很難,也很輕易。咖喱動如脫兔,失去眼睛的它將如何面對無窮盡的黑暗?而此刻那不肯停歇浪潮一樣涌出的鮮血讓我咬緊了牙關,為了無法預知的生命存在,為了讓生命不再無盡地痛苦,我為咖喱選擇了安樂死。沒有電話征求老公和女兒的意見,面對一個生命的失去,我想獨自承擔也許是最合適的。
想起咖喱的到來,也許它到來的時節暗合了它生命的性質,從冬天走向春天,卻是在兩地的冰雪之中,哈爾濱的雪密而厚,大連的雪密而無存,總歸要來,來了卻不能在這世間長存。咖喱的世間歡樂,隨著它的奔跑戛然而止。
送走咖喱,我只能對著黑色的夜空泣一聲,咖喱,愿您在天堂依然快樂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