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每年春天都會有人來此上墳燒紙
靠近墳頭的桃花開得最繁盛
每一次都不會聽見哭聲
只有一些紙灰在空中亂飛
那些擺供的果子和面食
都被一個傻子拿走了
他渾身漆黑,如從灰里出來
他邊吃邊笑,然后無影無蹤
他扔掉的果核來年會生出很多的幼苗
在角落里傻傻地擺動手掌
仿佛等待有人來認領
我幾乎每年春天上墳時
都會看見這個傻子
他來自哪里又去了哪里
對于我們來說永遠是個謎——
園子里的樹開始見鬼地搖動
葉子紛紛落在草地上
松糕般暄軟
很多孩子在上面打鬧
累了,就躺在葉子上美美地睡著了
夢讓他們發出鳥的鳴叫
園子中央那個站了好久的
大個子男人也想躺一會兒
剛動了動,就碎了一地
他很沮喪,忘記了自己是石頭做的
他的手摸摸這塊石頭
又摸摸那一塊石頭
他想將自己重新堆起來
很顯然,他的努力是徒勞的
為了將房子賣出去,開發商
用一堵墻隔開了小區相鄰的墳地
又在墳地里栽上巨大的花樹
為了在城市立足
我搬到了這里
可一到清明全露了餡
那么多上墳燒紙的人將住戶們弄蒙了
投訴無果,只好呼啦飛走
為了安靜,我選擇留在這里
可每到午夜
我就開始失眠
這時候,和著花樹的香氣
總能聽見有人在哭
直到雞鳴方絕,朋友們說
一定是鬼在哭,可我從不相信
陽光下,一個人站在梯子頂端忙活
一些果實源源不斷的
沿著梯子爬上來
又被他利落地擺放在屋頂上
很久了,他都沒有下來
新鮮的梯子泛著金黃的光
他的皮膚泛著金黃的光
屋頂上的果實泛著金黃的光——
我在遠處望著他
很擔心他會掉下來
很顯然,我的擔心是多余的
那個人就像已經長在了梯子上
但太陽在一點點下落
梯子從根部開始漸漸變黑
以至于現在遠遠望去
這個站在梯子上的人
就像站在了一大截莫測的虛空上
綠是一大片饑餓的野獸
剛剛睡足。羊抬頭
有些呆了,忘記吃草
此時,有雨線垂下
斜斜的,如老電影的幕布
小路如網
一輛小轎車搖搖晃晃迷路了
司機搖下玻璃
用普通話焦急地詢問一只鳥
——很快就蒼茫了
雨停。小轎車生銹
干癟。成了一小堆廢鐵
早春的風吹響了一大片垃圾
石膏做的女模特開始蘇醒
終于,從罅隙里爬了出來
并找到一個破沙發坐定
她還留存一條手臂
另一條插在遠處的沙礫上
兩條腿和肥碩的臀部
只靠一根鐵絲維系
她的耳朵不知所終,一只乳房被誰咬過
另一只印滿了黑色的手印
她是裸體的,依然很美
冷風里,她開始輕微的抖動
沒有人看出她在抖動
一個老乞丐唱著歌走了過來
他把她放倒了,又找到
遠處她丟失的部件將其拼湊完整
然后,將一件撿來的
破舊棉被蓋在了她的身上
村子里來了一個飛賊,后半夜
村里的狗全部叫了起來
天亮后,很多人都覺得失盜了
就罵罵咧咧地跑出來
大街上,遺落下很多盜賊
倉皇丟下的東西,很多人
驚訝地認出了自己
丟失多年的戒指
手鐲、頭發、內衣、木偶、玻璃珠——
還有人找到了一罐早年
藏下的空氣,試著
搖一搖打開,很多人的眼睛
頓時呆滯了,卻怎么也記不起
這是哪一年的空氣了
整個村子頓時在這個早晨
被卡住,陷入一場集體的回憶
太陽炙烤著,不留一點情面
巨大的荒蠻的工地上
一群農民工在沉悶地干活
就在他的身邊
豎立著一些宏大的金屬質地的字
比他的身高還高
民工站在那里,比逗號還小得多
他們推著巨大的車子
鏟著山一樣的沙土和石子
他們的汗有時蒸騰為霧
有時凝結成冰
——他們在這里干了很多年
那些字也被油漆了多遍
鮮艷欲滴。直到有一天
有個話筒跑來問他們這些字的時候
他們的眼睛卻是茫然的
這是些字嗎?
它們那么高大,那么驕傲
放出耀眼的光,幾乎讓全世界
都可以看見了,他卻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