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
一
七月末的博樂達勒特鎮查干蘇木村,燥熱的空氣,蒸發了地表僅有的水分。干裂的土地,如張嘴等待哺乳的嬰兒。灼燒皮膚的氣流四處橫沖直撞,我險些被它擊倒,可我還是站住了。我手扶一塊紅色花崗巖石碑。我想,是這塊帶有神圣意義的石碑,賦予我能量,讓我抵抗住了熱浪的摧毀。
我知道要來這個圣潔的地方,特意穿了及腳踝的長裙。聽同行的韓雪昆老師在車上給我描述,這座寺廟曾經的輝煌。
始建于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的查干蘇木遺址,在當地蒙古族牧民中也被稱為白廟。據說當初建成后的廟宇,誦經場所的面積達五百平方米,加之附屬設施僧房以及廟內分設佛學院、哲學院、醫學院、天文學院等,面積更大。
我的腦際立刻跳出曾經儲存關于藏傳佛教中黃教寺廟的記憶。拉撲楞寺、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以及疆內和靜縣巴倫臺的黃廟。
韓老師告訴我,他曾見過早期白廟的黑白照片,是中國傳統土木建筑式樣,因其建筑主體為白色,得名白廟。其在綠樹掩映中顯得圣潔而高雅。鼎盛時期,白廟內有喇嘛二百余人。是西路土爾扈特部一座重要的寺廟。
經歷一個多世紀的風霜歲月,這座曾經佛音繚繞、香火旺盛的寺廟已在諸多外力下損毀得只剩下一堆土了,讓人感到憂傷。
這樣的結局是意料之中的。如果世道太平,按說不足二百年的建筑,主體保持完好是不成問題的。可誰讓這些建筑處在絲綢之路上,遇到外侵不算,加之眾所周知的原因,僅有的一點建筑遺存以及廟內佛像經書,也被毫不留情地肢解。
我的目光飛出眸子,收納到的景象是一處見方幾十平方米的土堆,被五六十公分,圓形水泥墻圍攏著。夏日熾熱的暖風,如跳動的火苗,撫摸著我的每一寸肌膚與眼神。
一根不合時宜的水泥電線桿子,突兀地矗立在遺址上,好像我臉上突然生出的肉瘤一樣,讓人不免有些難堪,甚至是隱隱作痛。
幾條彩色經幡,明亮而醒目,提示過往的人們,這里曾經是輝煌的白廟。除此之外,再沒有一點印記讓人與寺廟聯系在一起。
遺址四周是座蒙漢雜居的村子。我走到“查干蘇木遺址”的碑前,過來一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我問他是否了解這座廟宇時,他木然地說,他出生的時候,這里就是廢墟了。據老人們說,幾十年前,廟里喇嘛還有近百人。
我從另一位知情人那里獲悉,這座寺廟真正停止宗教活動的時間是1958年。這個年份,讓許多人記憶深刻,用轟轟烈烈,熱氣騰騰這樣來描述,一點也不為過。人們在一種亢奮中,渴望物質生活的改善,生產技術的進步。而此時在查干蘇木村民的心里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
這座已經存續了百年的寺廟,被雪崩般的沖擊力擊傷,漸漸地機體萎縮,功能喪失。
從史料上得知,最后看守白廟的喇嘛有兩個,一叫曲仁木,另一個叫左德甫。他們兩個人長什么樣?年紀多大?最初從哪里來?最后去了哪里?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他們在這里默默守護了十五個春秋。
偌大的寺廟,他倆每日打掃寺院,誦經念佛,迎來日出,送走晚霞,與草原共呼吸,與星輝共枕眠,周而復始。我起初想,人一生有幾個十五年,他們是如何忍受漫漫長冬,茫茫黑夜,一個又一個的酷熱夏天。這是我一個俗人,庸常的想法。他們是心中有佛的人。那是一個宏大而充滿奧秘的世界,他們把自己許身于此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一個俗人了。自然想法與我是不同的。
作為一名虔誠的僧人,曲仁木和左德甫堅守到最后一刻,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他們都是有功德的人。
二
光陰里交織著誕生與死亡。
死容易,生時難!
這是我小時候從奶奶那里聽來的話。奶奶說人死是很容易的事情。車禍、疾病等,有時候一口飯吃不好都會把人嗆死的。生卻要經歷十月懷胎,又要一月一年慢慢長大。
就一個自然個體而言,這個過程,說是一次跋涉,或者遠征也未嘗不可。
每一個渴望回到故鄉的人,他們的心中滿是對祖國的思念,對故土的向往,追隨祖先的馬蹄潮水般征服一座又一座城,直到抵達故土。回到祖國的疆域,回到母親的懷抱。
他們安定下來后,知道要做一件事情,這件事關乎每一個人的精神寄托。
請來最具聲望的喇嘛,幫助他們選址,要給這一方的牧民們修建一座廟宇。修廟的能工巧匠當初是從內蒙、西藏請來的。建筑材料則是從四面八方運來的。在沒有汽車的年代,那些建筑材料不得不用駱駝、馬車、牛車等運抵。在整個修建過程中,牧民們自發地捐牛羊,甚至捐金銀。修建它,無非是兩點,一來是廟宇所承載的藏傳佛教,是土爾扈特部數百年來不變的信仰;二來是東歸首領渥巴錫汗臨終給土爾扈特人留下遺言:“安分度日,勤奮耕田,繁育牲畜,勿生事端,致盼致禱。”他們用這樣的執念,履行信守的信念。
當白廟落成后,舉行了盛大的迎佛慶典法會。這天,天比藍寶石還藍。風跟孩子一樣那么高興,從山谷跑到草原,又從樹梢飛下,落在趕往慶典活動人們的睫毛上,它要與人們一起分享這樣的歡樂。陽光比母親的目光還慈祥,帶著穿透力直射人的靈魂。牧民們從草原各處聚攏到這里。
白墻青瓦青磚的白廟,四周香火繚繞,寺廟前掛起佛像,喇嘛僧侶頭戴黃帽,身披佛衣,莊嚴肅穆,誦經之聲不絕于耳。
熱鬧非凡的白廟,依次進行曬佛、誦經、散發圣水圣食活動。當然僧人們還要進行激烈的辨經論道。牧民們虔誠地燒香朝拜,磕頭許愿,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全家平安。
這一年,白廟周邊的牧民過了駐扎于此的燃燈節。
當天晚上,寺廟屋頂,佛塔周圍,佛堂,以及能點燈的臺階上均點亮無數盞燈。俗家窗臺、佛龕、供桌,均點一盞油燈。目及所到之處的佛塔、殿宇、佛堂、屋子照得燈火通明。點燈祈福,僧人們將法號在夜空吹響,唱起紀念宗喀巴大師的經文。誦經聲涌進人們的心田。白廟被青煙和燈火簇擁著,被朝拜的人群簇擁著,那一點一點的燈火不僅僅明亮了冬日的夜空也明亮了牧民的心靈。迷人的快樂在冬日的查干蘇木村的月光里蔓延。
三
晚霞接受了夜的請柬,去趕赴一場盛大的黑色舞會。我是接受了查干蘇木的請柬,走進了比草原更遼闊的歷史的盛會。
在這場盛會里我穿越時空,走進一個神秘而莊嚴的世界。我知道這個世界與我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早些年,我知道奶奶祖上是甘肅金塔縣的,緊挨著內蒙古。家族的一位太爺曾迎娶過一位蒙古族姑娘。至今許多人都說我長得像蒙古人。有趣的是,我從不懼怕馬,反而跟馬有種天然的親近。更為奇怪的是,我孩子六歲時,第一次放在馬背上,居然馳騁自如。諸多跡象表明,基因在人遺傳中的魔力。
許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生活在草原的孩子,熱烈、奔放、豪邁、自由等屬于草原的因子都活躍在我的細胞里。
當我面對白廟遺址時,我不覺得是一堆廢墟。她是有生命的,包括每一粒塵土都是有記憶會呼吸的。
這片土爾扈特人賴以生息繁衍的草原。他們希望在這里過上和平寧靜的游牧生活。除了給他們靈魂找到歸宿地的佛學院外。
我轉了一圈,想找到白廟哲學院、醫學院和天文學院的所在位置。試想一下,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在一個二百余名僧人的佛寺中,居然設置了如此眾多知識密集的學院。這就使得白廟不僅僅是一座寺廟,她多了一種身份,答疑解惑,傳播知識,解除病痛,救死扶傷的角色。用當下的話說,就是一所名副其實的綜合大學。這些學科與牧民生活息息相關。由此變得舉足輕重。
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他們深信人行善揚德死后就會入天道神道人道,誰作惡死后就會入鬼道甚至下地獄。選擇的路在自己的腳下。這些樸素的思想,讓人遵從善惡法則,勸解人們向善向好。在天地自然間,與萬物和諧相處。
神奇的蒙藥取自草原和高山。不起眼的花,不知名的草,在精通醫術的喇嘛那里,通過搭配組合,讓身染重疾的人,從病魔的手里,重新獲得新生。繼續馳騁在草原上。
最讓我感到著迷的是天文學院。比草原更為遼闊的天際宇宙,在這里不再變得遙遠。那些靜默的星辰,不再孤獨寂寞,因為有這樣的一些人,一直在關注著它們。不僅可以預報天氣,還可以預測地震等自然災害,對牧民的生產和生活實踐有巨大的幫助和指導作用。受益后的牧民們,對此更為推崇。在敬畏天地自然的同時,更敬畏佛法的莊嚴。
拿著這份穿越歷史的請柬,我一路走來,看到了二百余年白廟的落成、鼎盛與破敗。
這里不是一座廟,是通往英雄豪邁的土爾扈特部的一扇門。與之相關的歷史脈搏,在這里都能感受到。不信,你再抬頭看看,與之遙望的達勒特古城,會告訴你更多關于她的故事。
當我放下手中的請柬,要告別查干蘇木時,一個一歲多的小男孩,蹣跚地走到我身邊,我握著他的小手,他看看我,掙脫后,扭扭搭搭走到遺址碑前,一只小手搭在碑上,扭頭看著我。我快走兩步,蹲下身子,在他粉嫩的臉上親吻了一下。
此時,紅透地平線的晚霞,抹紅了我和小男孩的臉,抹紅了眼前的土丘,抹紅了整個村莊,抹紅了一個月后白如雪的棉花地。
橫貫亞歐東西的絲綢之路是一條珍珠項鏈。鑲嵌在絲綢之路北道上的達勒特古城,便是這條項鏈上的一棵華美的珍珠。她位于博樂市東南27公里達勒特鎮破城子村北緣。在仲夏一個熱辣的午后,我走進了她。從一锨土,一個碗,一批幣來窺見她的繁盛。其實她遠非如此這么簡單,但我想,這個閃著光亮的窗戶打開后,每一個人,會以自己視角去解讀品味這座城。
土,是神奇的,更是神圣的。神奇是看似普通的土,是有色彩的。比如紅色的土,是體內含鐵多;比如黑色的土是含腐蝕物多。跟人一樣,土也是有個性的。有的土質松軟,有的堅硬,有的不軟不硬。
神圣一詞與土,是與生俱來的。我們面對土地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說,大地—母親。可見土地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之所以這么稱為土地,是因為地表的土,給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希望。
當然,我想說的是,土的神圣是她另外一種獨特的功能,就是土是屬性,這種屬性,如同人的基因一樣,具有很強的識別性。普通人眼里,幾乎無所差別的土,在土壤學家眼里是豐富多彩的。
好了,東拉西扯繞了半天圈子,我想說土的神奇與神圣是她在考古學那里,則是揭開歷史發展神秘面紗的一枚挑桿,那扇門簾揭開后,我們就可以窺見某個時段或者某個遺跡所反映的時代風貌和歷史信息。
七月末,我搭乘博樂宣傳部楊天詳的車,出城,向博樂東南方而去。路程不遠,37公里后,便到了博樂達勒特鎮的破城子村,該村北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是跟博樂的韓雪昆老師一同進入達勒特古城遺址的。從地圖上看,古城被兩個溫柔的手臂環抱著,這兩個手臂分別是博爾塔拉河與大河沿子河。
穿過考古工作人員的院子,雜草叢生,高低起伏的遺址便躍入眼簾。新疆考古所的工作人員正在進行現場挖掘,這樣的場景雖不是第一次,但還是令我有些激動和興奮。
激動的是有專家在現場,自己的疑惑可以得到現場解答。興奮的是,我想知道是否有新的發現。
我探著身子望坑中作業的人。一個身穿灰白工作服,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刷子,從梯子上來。我猜他就是我要見的考古專家黨志豪。
眼前的土,是西北最為常見的黃土。雖說是黃土,可在專家眼里他們還是有區別的。
我問黨老師,有什么發現?他說從目前土層來看,發現這里有早晚關系三期的遺存,正在挖掘的居住遺址,有房子、灰坑、灶址等。這中間還發現了青灰色的土質,應該是淤泥,告訴我們這里曾發過洪水。旁邊就是河。遇到河水暴漲,岸邊的城被洪水襲擊是在所難逃了。
當城墻北面的黃土被一锨锨揭去時,考古人員發現一間房子里,較為完整的陶罐有三個,初步判斷不是蒙元的器物,比這個時期要早。是西遼,還是更早的唐代,有待進一步鑒定。
但從內城一百乘一百的形制來看,與中原唐代城遺址相當。為了更具說服力,期待在為了挖掘中有實物證明她就是唐代的城。
在離我所處位置不過百米處,有一個更大的作業區。并非專業人員,只能止步于此。
有百姓居住區,一定有更高規格的衙署等權力機構,也應該有相應的商業區,令人遺憾的是,目前尚沒有發現。
我追問原因。黨老師說,因為城存續的時間比較長,在廢棄后,又有新的居民入住。再次廢棄后,又一波人成為城的主人。那些重要的建筑遺跡是當初就損毀了,還是后來破壞了。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要等整片遺址全部挖掘后才有可能知曉。也許會是一個永遠的謎。但無可否認的是,這些埋于黃土下的遺跡是真實存在過的。
土,被風裹挾著,落在天空的肩膀上,她只在那里做了短暫停留,或是呼吸了一點新鮮空氣,沒有留戀天空的高遠。她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就如同離開故鄉的人,無論告別多久,都會回到故鄉。哪怕是一把白骨,也希望葬在故鄉的土里。這些土,是有眼睛的,她們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
但決定土命運的,不僅是戰爭、洪水,還有藏在土里的有機元素。就如同人身體的血型一樣。是很神秘的。
當古城周邊的土地,變成農民家的責任田時,無數把鐵锨都伸向了古城。從事文物保護多年的韓雪昆急了,一邊爭取保護資金,一邊找尋合適的巡護員,并堅持與農民們反復做工作。保護文物古跡是義務。這樣的話與個人利益放在一個天平上時,顯得綿軟無力。
村民們之所以如此不顧一切地把城里的土拉回去,像撒化肥那樣撒在自己地里,是因為城中土壤里含磷元素高。想想,那年月,有幾家農民能買得起磷肥。放在咫尺的肥料不用,花錢去買,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利益的驅動力是讓人很容易喪失理智的。
錢爭取來了。為了盡可能地保護古城遺址,韓雪昆很嚴肅地讓農民在遺址地界上再后退十五米。為此他不惜與農民們吵架。我能想像當時的情景,怎么能讓一個種地為生的農民,像一位考古專業畢業的文化學者一樣懂得古城的價值與意義呢!萬幸,因為韓雪昆的堅持,古城保住了。試想,如果當時稍稍有所松動或者妥協,這片承載歷史的古城就是一望無際棉花地的一部分了。
我問黨志豪,有活人居住的城,就該有葬人的墓地。他說很可能就在附近村莊下面。
土,不僅僅是記錄歷史發展變遷的一個介質,也是讓人充滿幻想的奇異迷宮。只不過,你是從哪個端口進入的。看到的景象不同罷了。
人有貌。器有形。
說到器,我想說說與吃飯有關的碗。碗是誰發明的?如今無從可考。但據考古發現和史料記載,最早的瓷碗是原始的青瓷制品,大致其型狀為大口深腹平底。人開始使用于商周至春秋戰國時期。
到中國歷史最為輝煌的盛唐時期,碗的器型跟那個時代的音樂歌舞一樣的豐富,有直口、撇口、葵口等。口沿有唇邊,平底,施釉接近底部。那種精制的碗則施滿釉。碗外壁有簡單的劃花裝飾出現。
有比較,才能找到差異。
我們再來看看宋代的碗。其型多為斗笠式、草帽式、大口沿、小圈足,圈足直徑大小差不多是口沿的三分之一。跟人穿衣服有所變化一樣。宋代推出極簡主義,作為碗外衣的釉色也多為單色,如影青、黑、醬、白等。碗的紋飾用刻、劃、印等手法,將動物、植物等形象繪在碗的內外壁或內底心上。
說這么多的意思,跟達勒特古城有什么聯系嗎?那是肯定的。
我在現場,黨老師告訴我,正在挖掘兩片區域,就出土了宋代鈞窯瓷碗殘品。
而我還聽說早在1990年3月,附近有村民在古城發現4個瓷碗。后來經過專家鑒定,這4個碗可不是普通的飯碗,而是宋代鈞瓷。我在博州博物館里則看到了完整的鈞窯瓷碗。
近看其白里泛青、釉質晶瑩,肥厚玉潤,類翠似玉賽瑪瑙。遠看其高雅大氣,沉重古樸,明亮深沉,一絲不茍宮廷氣勢嘆為觀止!
這讓我對達勒特古城充滿了遐想。
坐落于絲綢之路北道上的這座城,當年的重要與繁華從這“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的鈞窯碗中可以窺見。
如此尊貴的商品,從某種程度上說,在當時上層社會乃至人們的價值觀念,擁有一個鈞窯碗遠比一枚金條或者金錠更有價值。也是衡量一個人社會財富和地位的物質標志之一。是什么的樣的人,載著這些淺如天青,深如天藍,比天青更淡者為月白,而且具有瑩光般幽雅的藍色光澤的鈞窯瓷碗,從中原出發,趟過茫茫戈壁抵達勒特古城的。
不難想象,裝置鈞瓷碗的箱子,以及駝運箱子的馬匹駱駝都比一般貨物的馬和駱駝要俊美結實,不然,不足以與這么雅致絕倫的鈞瓷相匹配。
我們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展開畫面。
在這座已經廢棄幾個世紀的古城,這鈞窯碗的主人是誰?當然一定不會是普通的市民,與之對等的不是達官貴人,就是富賈巨商,不然還有誰呢?
據此我們可以推斷,這達勒特古城遠非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一座普通的驛站,而是一座充滿活力,繁華忙碌具有一定規模的城市。她以自己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張開懷抱,接納了連接絲綢之路兩段的各色人等。其中不乏富貴顯赫之流。
鈞瓷碗里裝的美食是地地道道的當地食物,肥美的羊肉,奇香的山珍,或是甘醇的馬奶。總之不會是粗糠爛菜。
端著鈞瓷碗的人,不是氣宇軒昂者,也該是端莊大氣,玲瓏可人者。那雙手觸摸碗壁時,凝重舒緩,沉穩自如。絕對不是慌慌張張的樣子。那樣與鈞瓷碗的氣場不搭。
是的,具有高貴氣質的鈞瓷碗是有氣場的。氣場中的人,物、空間都是渾然天成的,是相得益彰的。也只有這樣,才是匹配的。如果錯位了,那感覺就跟身著西裝,腳穿球鞋的效果一樣。突兀而滑稽。
對美,追求極高的宋代,這樣的場景是幾乎不會出現的。也許你會說,別忘了,這是當時的西域,而不是中原。那么我也想告訴你,此時的西域已經接收了中原文化,不然內城的形制怎會與中原如出一轍。況且發達的貿易,讓絲路上的人,接納了這種文化,這種美。不然鈞瓷碗就不會出現在這座城里。
容納并居住這如此一批人的城,你在想想她非凡的城樓,熱氣騰騰的集市,繁忙的客棧,紅火的酒肆,以及不絕于耳的著胡服藝人的歌舞聲。
一口碗,是一面鏡子,是一部傳奇,更是一個輝煌時代的暗語。
我們在這面鏡子里看到人。形形色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們在這部傳奇中聽到了典籍中都不曾記錄的奇聞異事乃至令人無法忘卻的故事,她隨著時間的捶打,變成了今天我們依然渴望了解的傳奇。我們在這個暗語中,找到了通往那個令人感動榮光的時代,她不僅僅在鈞瓷碗的釉面里,而且就在我們熱氣騰騰的生活里,我們不僅走入了那個時代,今天依然昂首闊步延續著那個時代。
金幣一直被視為財富的象征。早在春秋戰國時,黃金成為一般等價物,成為貴重的貨幣。
這種貴重的金幣,在達勒特古城不止一次地被發現。讓這座沉寂多年的古城,不時被籠罩在金子一樣的光芒里。
上世紀60年代,當地民間開始傳說,破城子里有金條,有寶藏,并有村民在田間勞動中拾到兩根金條。這個消息在周邊村子成為爆炸信息,很快傳遍了附近乃至更遠的村子。
或明或暗,獨自乃至三五結伙潛入古城,希望福從天降,自己也那么走運,與金燦燦的金子撞個滿懷。人對財富的向往一直都沒有停止過,而一旦有藏有寶藏的城在眼皮底下,沒有誰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哪怕這個概率極小,也都要壯著膽子,去試一試。多少個夜晚,那些影影綽綽的身影,出現在星月下。
從六十年代到八十年,這二十年間,多少人進了古城去淘金,多少人失望而歸,多少人收獲狂喜。沒有人能說清楚,也無法說清楚。但對城里埋有金銀幣的實事,從沒有人懷疑過。
1985年,有村民在古城內挖土,挖出10根金條,最大的一根長21厘米,重54.7克。這條消息比二十年前的那則消息更振奮人心,此時已經改革開放,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變化,市場經濟意識逐步占領人的思想。金條的發現,讓人對這個古城更是刮目相看。
驚喜如劇目一樣不斷在上演著。
1987年5月15日,是個極其普通的日子,太陽依舊歡喜地升起,照耀在這片大地,樹枝依舊隨著清風自由搖曳。整個村子依舊那么平和安詳。村民姜守祿早早起來,他蓋房要打土塊,就近取土的地方,只有古城。那殘破的城墻很厚。跟農民拉土往地里撒土施肥一樣自然。姜守祿和幾個民工在城里挖土。毫無征兆,竟然挖出一批金幣,意外的驚喜,對財富的渴望讓在場的人瞬間將金幣哄搶一空。后經文物部門做工作收回了30余枚。據在場村民反映,當時挖出的金幣可能有四五百枚,上繳的只是極少一部分,且多為殘片。后來,文物部門根據線索又收回幾枚,其中就包括目前新疆館藏金幣最大的一枚。
在發現的這些金幣中,一枚刻有文字,其正面中央第一行是醒目的地名“阿力瑪里”,這是察合臺國時期中亞地區響當當亮閃閃的一座城市。據說其最鼎盛時,阿力瑪里城周綿延約25公里,可想其規模之大。
作為察合臺國鑄造的金幣,其下面還有一行文字:“除了皮拉外別元它神,穆罕默得是唯一的使者”。這枚從阿力瑪里出發的金幣,跟隨它的主人,一路浩浩蕩蕩,在達勒特古城歇息后,不想走了,便留在了這里。沉睡幾百年后,芳容為今人所見,又為我們續寫了新的絲路故事。
歷史百轉千回,逃不過一雙發現的眼睛。驚喜不斷呈現。
1990年3月,氣溫還不是很高,作為博樂負責文物工作的韓雪昆就坐不住了。他一連多日在古城遺址搞調查。他對這座自己一手保護起來的古城,充滿感情,他希望有新的發現。他是新疆大學第一屆考古班畢業的人,在一番緊張而傲人的探挖后,結果是令人欣喜的,他一次發現1649枚、3.95公斤銅錢,后來韓雪昆告訴我,在達勒特古城遺址還零星出土了察合臺汗國金幣、銀幣、銅幣、以及宋代銀錠等。
從金幣、金條、到銀錠、銀幣,乃至銅幣。這些不同朝代的貨幣,向今天的我們無聲地訴說著昔日商路的繁忙,與達勒特古城的繁華。
2013年3月3日對達勒特古城來說是個不尋常的日子,這天該城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進入全國保護目錄,意味著有更多人關注,更多資金的扶持挖掘。
達勒特古城總給人神秘的色彩,為了解開這層神秘的面紗,2016年,國家撥付專項資金,開始對該古城進行專業試探性挖掘。考古部門借此組織開始了一次考古公開日活動,讓普通百姓走進考古現場,與考古人員就古城來個零距離接觸。
考古是一項嚴謹細致融合綜合學科的工作,并非普通想象的那么簡單。而那一層黃土被刨開,藏于其中的陶片、器皿等遺物被取出登記、清洗、編號、分類、歸檔再進行下一步的研究工作。從另一個角度說,是簡單枯燥甚至乏味的工作。如果真正了解后,大概許多人都不會選擇這份工作。但其中的奧秘總是會被一些人所鐘情的,當揭開一件物品乃至一個城的秘密時,這種興奮與快樂,乃至成就感是其他人無法體會的。
站在高高的城墻基上,四周是腰板筆直的白楊樹和綠意誘人的棉花地。夕陽潑灑出的酒紅,有點醉人,我似乎聞到了從城中某處酒肆中飄出的酒香,如煙如霧侵入我的肌膚里,令我周身被點燃。興奮因子比火焰還炙熱,我腦際閃爍著疑問,這里到底是不是唐代雙河都督府所在地?是不是宋代著名的孛羅城?這些問號如同錘子,敲打著,我有點迷離,也有點混沌。
身旁的達勒特古城考古隊隊長黨志豪不緊不慢地說,隨著考古工作的不斷深入,大量的地下建筑遺存會相繼面世,再現達勒特古城的潛在價值,講述絲綢之路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將為保護和傳承中華民族優秀的歷史文化發揮積極的作用。
位置決定角色,規模決定地位。從已經出土的眾多文物我們不難看出,達勒特古城遺址是絲綢之路北線的必經之道上一座中西方文化交流和貿易的重要城市,也是一座兼容并蓄、不斷發展具有豐富文化特色的城市。
珍珠熠熠生輝在于她的品質,我們有理由相信,當挖掘規模的擴大,更多文物會呈現在我們面前,曾經縈繞于耳的那些疑問會漸漸有清晰的答案。我想,那時候,我們會高舉美酒,為腳下這座城市的輝煌,為我們繁衍生息的這條絲路之路,為我們繼續書寫的中華文明而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