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捉

文 /綠 窗

劉云芳綠窗的文字有一股端莊的妖氣，是鮮活跳躍的，字詞的連接往往不走尋常路。因而，我總覺得她的語言之林里藏著只小鳥，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從中跳出來，給讀文的人驚喜。她寫平常事物，亦能達到不凡的妙境，但整體營造的氣象又是端莊、熱忱的。

01

有個夜晚在異鄉，同女伴出來散步捉月，見一條幽僻的路徑有白黃二色花朵，衣袂飄飄披掛上陣，黃的壓破枝，白的燕山雪，又張揚又素凈，香氣如亂蝶震翅，魅，猛然見了真要閃壞眼睛。

月是仙，它們就是妖，怕迷了性情，我們捉足一身香氣趕緊走開，夢里也浮動蜜汁的味道。

后來才知是木香，能釋放蜜香的攀援喬木，我當成爬藤薔薇了，都屬于薔薇科，但木香開大了有薔薇比不了的霸氣。

一朵花也志向遠大，說好了一起開，誰也不落下，必須保證每朵花都用力，努力加餐飯，好好曬太陽，誰也不阻擋別人的光，因此它們生長的狀態是成條、平鋪，彼此之間留有空間。每根枝條都高舉一簇簇花朵，一簇十幾朵，上百朵花抱著枝條蕩，萬千朵花汗流浹背撐開窗，躥枝翹葉喊著號子撲下云端，聲震林樾，仿佛一種宣告。這是集體的力量，沒一朵是應付，花瓣多而濃烈，向陽光向蟲們袒露心志。

花有性格，有的花性情疏淡，比如木槿，每天開幾朵，謝了再開。樹上總有開著的花，像林黛玉的友誼經，不太熱鬧也不太冷落，也是智慧。有的花卻又開得粗枝大葉奇形怪狀，如塊根粗糙，像人的大大咧咧，但整體亦酣暢。

《閑情偶寄》說，木香花密而香濃，微勝薔薇。然結屏單靠此種，未免冷落，勢必依傍薔薇。薔薇枝短宜架作垣，有滿架薔薇一院香之說，木香條長，架木為軒，為木香棚，二花常在一處完成曲徑通幽?！都t樓夢》大觀園里就有“過了荼靡架，又到木香棚”，一句便酥了。

我說木香妖，是不識君底細，它主邪氣，辟毒疫溫鬼，久服不夢寤魘寐，強志輕身，致神仙。失敬了。

木香花期長，別的花都盡了，“木香猶有一分春”。宋代張舜民貶其香俗，“如何卻共牡丹開”？晁詠之則贊其有品，“月冷素娥偏有態”。

難為花了，香氣是吸引昆蟲授粉的動力，與人何干？尸香魔芋花磅礴的巨臭也如是，植物界無香臭之分，只有氣息濃淡而已，人怨不得。

02

見花如佛。我更愿放大概念，以木香為一切源于自然的花木之香。

即使冬天，樹葉落光，在一棵凍挺的樹下，在冰雪或枯黃的林子里，仍然嗅到木質凜冽的冷香，而到三四月份香氣一股腦醒來，沒有哪一種樹不是好看的，它們都叫初春，可以用唇來捉的。

進入一個庭院，只要花木扶疏，立刻渾身通透。教室的窗外都是雪松，春天球果嘩嘩落在過道上，是無用的，但無用也有啟示：我成熟了，我要新生。

薔薇的香與夾竹桃的神秘，海棠的媚與國槐的莊重，糖蜜草蒲公英地瓜瓢間生樹下，都在扯學生的眼睛。不怕，海棠盛開為啥不能看，我還要他們背誦黛玉的《詠白海棠》，“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背誦蘇東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裝”，希望她們被一朵花一棵樹吸引，離開手機課本哪怕一會兒。

有一年槐花遭遇熱戀了，瘋狂開，香氣肆虐闖進課堂，鉆入書頁，擠進發膚，翻找隱匿的情郎。無論你在哪，都被它一口一個牙印咬住，隨其踏入山上槐樹林，靜謐得讓人驚慌的城堡，槐花開成百萬雄兵，三千粉黛，清爽爽甜蜜蜜灑滿山路、巨石，還在唰唰下，沖進去，吃它捉它打個滾，憑它落進衣袖、脖頸，不拂不抖。守著一片槐樹林而被動聞香，是浪費人生辜負花朵，心上亦覺罪過。

春天講藥用植物學，我帶著學生去山上，在草木之間，講啥捉啥，苦甘辛辣，一聞即知，那才講得美。讓學生放開了鼻子去捉，放眼去捉，放心去捉！上小學時趕上地震，總在樹林里上課，野花、飛鳥、蝴蝶，或坐或臥或倚樹，朗誦、傾聽、追逐，神仙課堂，有香氣助力，記憶力加倍。

自然是最好的課堂，需在花木的氣息里抽出現代符號，認知，蛻變，重修。

03

高大的槐樹花糝子是夜里悄悄落的，一道淡綠鋪過去，是特別安靜的湖水，想蹲下來聞一聞，又不忍擾了這初秋之味。

樹下讀《徐渭集》，“大抵墨汁淋漓，煙嵐滿紙，曠如無天，密如無地，為上”。忽見一婦人急探入樹根處，快速捉取滾落的野果。待她離去我方細看，野桃，也拾得幾枚去皮，核圓圓滾滾，不大不小，疏淡的酸香。

人說我心善，只撿自然落下的。我心想，今天十個明天八個的，慢慢地撿，這才有趣，且成熟的果皮自然脫落，果核干凈。

去歲見一對夫婦蹲在水泥地上，拿大石頭用力撮一堆青果取核，怕被別人搶了先不熟就摘，說做枕頭用，就是要硌耳朵的！

耳朵有福了，能聽見果核的秘密，果核有福了，能吸納人的精氣。

裸子植物種子不包被，袒胸露乳，是素面朝天的野人；杏核淡妝簡樸，杏核眼俏實，是布衣村姑；而桃核紋雕工精美，就是盛裝的貴妃了。

我在太行山上買過108顆野桃核串，置于書房把玩，不想被蛾子駐蹕臨幸，生子蝸居，繁衍得有聲有色，我用水浸泡后，晾在五樓窗臺，晚間不見了，想是風給取走，送了有緣人。

西藏得一串草珊瑚手鏈，摩挲有澀潤之感，草木與人親，遙想它山上搖曳之姿，心生歡喜。木生于天地，自然沁芳，都可捉取一二，偏人以為奇，動輒千萬，實在不好親近，已失了草木本意。

木質越縝密香氣越能久存。避暑山莊澹泊敬誠殿也叫楠木殿，廊柱、花窗、座椅都是上好的金絲楠木，入院沉靜，香氣像小溪浸入草地若隱若現，像縹緲的音樂回旋在古樹藤蔓間。樹沒了，香還留在木質的紋路里，替樹活著，多少年后摸上去仍覺有活性，香氣竟不會散盡，且有滋養力，是木質的本事?？滴醯坌薮说顣r說：“不彩不畫，不矛不茨。樸素，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想想一棵沉重的金絲楠木從遙遠的四川大山運到熱河，就得耗費上萬銀兩，真是高昂的樸素！

滿屋子都是貴重木器，養氣養心，也似身在林中，但哪如到真的叢林去撒歡，捉取葳蕤的草木精神？所以康熙大帝喜歡到木蘭圍場狩獵，縱情曠野、和合天下，多么康健鮮活、有精神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