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金桂
幾年前的深秋或是初冬,收到了北京師范大學劉志強教授本人發來的80華誕微信邀約,依然是幾十年如一日的謙和與體貼入微:“知道你忙,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你說一聲,沒空就別來了。” 劉老師大壽,早從他門生們奔走相告的微信中得知。非嫡系的我,本打算單獨為老師慶生,如今有了被列入門生隊伍的殊榮,有點得意洋洋。壽宴照片發在微信,天南地北的同窗都說我們怎么不知道?好想來啊,劉老師是大家的導師。他在微信群里道謝,說自己也想念各位,就是怕大家忙才沒打招呼。學生和老師都不是客套,因為情感就放在那里。
劉老師的特征,好多年前我倆聊天時他自己有過隨口形容:有點黏黏糊糊?;蛟S他已經忘了此語,我覺得用語傳神,竟然多年不忘。確實,他在大面上一直給人一種缺乏原則的感覺:從不正顏厲色;從無不可置疑的原則;我甚至想不起來他說過什么事不行或絕對肯定過什么真理,甚至給人除了當教授和研究員他簡直找不到工作的感覺。可實際上,作為上世紀50年代研究生的他,既不缺乏為官機會和能力,也不稀缺提攜資源,他的同胞和同窗中,多的是要害部門的高官。但劉老師就是在階級斗爭的驚濤駭浪和政爭的傾軋背叛中,執著地堅守自己的信仰和愛好,無黨無派地獨守心靈圣地,不背叛不誅心地走過了新中國幾十年的政治江湖。外圓內方,像他的容貌一樣結合在一起:慈祥的笑臉上一對深重濃厚的八字劍眉。
劉老師永遠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情,對所有的事,他似乎只是略有聞及甚至懵懂,僅僅具備共同探討的興趣和共享愿望。如果你要是信口開河忘踩剎車,劉老師就會饒有興趣地一直聽下去,不時還會添茶倒水,來一句:“喝點水再說,口干!”我有過幾次這樣的忘情經歷,有時是不知天高地厚發表淺顯的學術心得,有時是述說自己工作、生活的委屈與迷茫。事后也曾羞愧難當自己的淺薄以及對老師的耽擱和消遣,但下次一見劉老師往往又舊病復發,因為有話就是愿意對他說。就這樣后悔著,慚愧著,重復著,沉積著近三十年的師生情誼,越來越有濃度。
劉老師的課講得很好,但二十多歲時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遇見一名好老師乃人生幸運。懶床的時候;雨雪日子,會給去上課的同窗捎話:我感冒了給請個假。劉老師絕對不會多問一句,就是捎話過來叮囑多喝水好好吃藥之類,全然不提自己從方莊騎車到北師大給我們上課的艱辛。即便有些選修課只有一名研究生,他也從不怠慢。畢業以后回味,才覺得老師對我撒謊逃課之類的把戲是一目了然的。他總說,大了的人了,點到為止。對年輕的我們,永遠抱著期待、平等和愛。我們幾個研究生上他的課,休息時他抽出香煙,笑咪咪地給男生挨著遞過去“(cou)抽么?”男生們擺著手:“不抽不抽。”“那我抽(cou)了?”“您抽您抽!”男生們說。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對女生點頭致歉,點燃香煙。
劉老師在所里似乎永遠是消息最閉塞的一個。學生的違紀事件已經路人皆知,傳到他那里時他總是睜大眼睛好奇地問:“是么?或許有什么特殊原因?問問再說,讓以后多注意。年輕嘛,長大就懂事了。”比如那時規定女生讀研期間不允許生孩子,如果懷孕,要么打胎要么除名。作為大齡女的我們,有幾個懷孕回家后用各種理由,比如腎炎之類騙得休假。包括劉老師的學生,也這樣騙他。事情穿幫了,他總是說,真的嗎?傳言吧?我怎么沒有聽說?拖拉來拖拉去,月子滿了,“大病一場”的媽媽回來上學了,這事也就迷迷糊糊過去了。如今,我們幾個女生當時偷偷摸摸生出的孩子都是985大學的畢業生,他們能夠保有生命,得益于包括劉老師在內的善良的導師們的護佑。規則是冰冷的,很多又是滯后的,但人情永恒。
劉老師是所里有名的和事佬,不僅調節老師之間的矛盾,也調節別的導師和學生發生的沖突。就說我自己吧,一次暑期回家,鐵路被洪水沖垮無法按時返校,給學校發的電報沒有及時送達,結果開學來晚了,我被所里點名批評。圍繞此事我和導師發生了激烈沖突,不懂事的我停止寫碩士論文賭氣冷戰幾個月。眼看只差半年到手的碩士學位要泡湯,劉老師托師妹把我誘騙到肯德基,自己花錢請飯,笑瞇瞇地說:“小衛,你這孩子怎么天然得跟白楊樹上結出來的一樣?你是學生,又是晚輩,總不能讓導師給你道歉求你寫論文吧?其實他也挺惦記你的,也對我說對你態度沖動了。元旦跟師弟師妹一起去看看導師,他的學生他能不心疼么?你們倆都得做做自我批評吧?”就這樣,我又嘻嘻哈哈回到了導師面前,順利畢業。
現在想想劉老師給我們上課,除了一些有啟發的觀點一直影響了我以后的讀博和研究。關于上課的記憶其實沒有多少,更多更深刻印記于心的,是五十多歲的他騎著吱吱呀呀的二八破車為學生奔走?!罢覄⒗蠋煛辈粌H是他的門生,也是所里大多數同學經常說的一句話。剛從農村和基層考到北京的我們,只想到中國人情社會里劉老師的姐姐、弟弟、同學、師友是可利用資源,很少顧忌老師會有為我們求情時的為難;會有不便為我們打聽的消息;會有欠了人情還需償還的記掛;會有辦不到的事。就像父母徹底衰老前孩子不知道他們也會累也會有諸多無奈一樣,那時的我們真的沒有想過劉老師的辛苦與不便,覺得他是萬能的依賴,不知心疼地透支著他。
可他就那么有求必應地承諾下來,冒著嚴寒酷暑為這些無名無利的事忙碌:為外語過不了關需要找定向單位的同學奔走;為患病的學生找臨時住所;為找工作困難的同學打聽用人信息;為學生折騰一些特殊的證明材料,連學生的孩子、丈夫、妻子、父母的難事,他也不惜援手相助,我們的家人都知道劉老師。這一切,他都是騎在那輛破車上去做的。忘了一次什么緣由我們在一起,從白石橋到北圖那段路上,我走得吃力,他說小衛上車我帶著你,我竟然什么都沒想就坐了上去。六十出頭的劉老師頂著北風,帶著我吃力地向前蹬。以后每每想起,內疚得臉紅。劉老師八十華誕我談起此事,很多同學竟然都坐過劉老師的老爺車,想必當時都是一樣的姿態:老大不小的我們跳車的瞬間老師有點把控不穩,他一邊和歪歪扭扭的車頭較勁,一邊回過半個頭問我們坐上了沒有,叮囑我們要坐穩當了。然后師生隨便扯著生活或學習的事,吱吱呀呀往前走,如父親帶著放學回家的孩子。
老師對學生產生影響的話題似乎永遠說不完,劉老師八十華誕時最重要的程序是學生各自說說跟他結緣的大致情景。很有意思的是,沒有一個人說老師如何嚴格管教自己、讓學生如何學習怎么求進步,或者在生死存亡關頭的大恩大德。幾乎都是感念在某個錯誤或某個低谷老師給予的原諒、寬容和裝作不知。溫暖和情義都在雞毛蒜皮里,學業倒極少有人談起了。該到我時,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大愛無疆,自然會使語詞表達難以準確,一條條具體羅列反而辭不達意。擁抱一下矍鑠的老師:我愛您!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