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福成
我知道,我有放不下的故鄉。因為那里有一口可以捂熱整個冬天的火堂。
三角架。木柴。煙灰。母親的圍裙,父親的黑手掌。組成了火堂堅硬的骨架,任火焰擁抱與舔食。
我靠近你,打開堵塞的胸膛,在散落的灰塵和催淚的煙霧中接受你持續的解剖和審判。
你是村莊永遠站立的靈魂。沒有你,我堅持皈依的木屋,注定一生孤守亙古的冰涼。
火堂,你一定是我隔世的痛楚。為了你圣潔的掌心能燃起一片片微弱的火苗,從小我就在撿拾一路悲歡得失。
子夜風大,火堂靜寂。——我將自己的骨殖放進火堂的根部,在重返內心中完成一次內心的救贖和面對自己慘烈的現實。
我們親近火堂,其實是想咀嚼母親從火堂中提煉出來的鼎罐飯。——如果真有來世,我愿做一捆無煙的柴禾,永遠燃燒在母親的火堂,燃盡她內心裝著的那些傷楚的記憶,溫暖她今生所有哭泣的內涵。
權當是萬年前上帝下發的一張生死狀,從未被歷史和現實篡改。
負責總管到抹桌掃地的,每一個精準的定位,與出生、學歷、貧窮以及背景無關。
純樸的父老鄉親,各自都以鼠標的姿勢在一場酒席的地圖上,練習伏案。所有的規則,所有的恩怨情仇和高尚卑微,以及辛酸華麗,在井然有序的結構中都已無聲妥協。
整個過程,完美得如同梵高筆下那幅向日葵油畫。
此時此景,沒有距離。沒有世俗的偏見和歧視。所有這些主要的事實都已變得蒼白,只有飯菜的味道能夠穿越、抵達和征服。
看著每一個忙碌的背影,我讀懂了那種從土里長出來的真實——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自己,絕對地順從。
農村酒席,塵世失貞的美。每個細胞之間的結構,是那樣的精密,從未輕描淡寫。
村莊必須允許酒席的存在,因為生老病死是不可更改的宿命。——但是可以肯定,在這里永遠不會有餐桌上的風口浪尖。
火坑里,從半成品到餐桌的過程,淹沒了一路的艱辛和困倦。守著你,如同守著一段幸福的心事。
在火焰的擁抱中,孕育了一種穿透骨質的香和持久的傳說。
鼎罐,一生都裝不下任何一個柔軟或堅硬的文字。只有粗糧,在沸騰的狂歡中,讓鼎罐內部那些死亡的金屬復活。
鼎罐里的飯,如同最初豐滿的誓言,與饑餓對飲之后,剝掉空虛蒼白,留下赤裸裸的單純。在祖輩、父輩,以及未來無窮輩的存在里,不斷地復制和拷問。
我們像一群忠實的教徒,圍坐在鼎罐的邊緣,向鼎罐里的飯,一遍遍虔誠膜拜。
鼎罐,安放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里面的殘局,由我承受。
季節將農事順理成章推向前臺,而且即將謝幕。
父親用自己的汗水和勞動,肩挑炊煙和家園的影子,把肥料撒在他精心伺種的土地上。趕著一頭走過生肖和命運的牛,把卑微而平凡的心事,托付半杯白酒,醉倒灶門。
母親的眼淚在眼眶里反復地來,又反復地去,成了一個怎么也哭不出聲音的動詞。
——父親瘦削的肩,正承受著一個時代的荒蕪。
接聽母親聲嘶力竭的控訴,仰天長嘆,一懷悲情。
殘酷的事實已經證明:酒在他的生命中如一堵孤獨的墻,無論我們的語言多么擲地有聲,都已蒼白得無法穿越并抵達他的內心。一切,是那樣的脆弱柔軟。
他把最后的光景鏤刻在了酒杯上——
我們,痛苦得找不到痛苦的勇氣?
試想經年,父親愛酒。那也只是我們不曾有過支持的存在。如今,父親身體的硬度如灰燼一般,最終成為了零。
萎縮的肌膚,干枯的肋骨,和雜亂的白發,怎能再度承受酒精的啃食,放養命運?
母親欲哭無淚的目光每一次沿著進入父親食管的酒液,都會發出一種悲痛和絕望的申訴。我們只能接受,但無法理解。
生命的喪鐘已然敲響:父親每吞下一滴酒,都在縮短他和墳場之間的距離!
跪下,叩問蒼天: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要用多少血和淚水才能注滿被你罪惡的酒杯?我們又要用多少數據才能求出你心臟已經被酒毀壞部分陰影的面積?
酒和酒精,注定是父親下半生繞不開的愛和代名詞,已牢牢勒緊他剩下的里程。
粉碎你的酒杯,其實都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理由——合理的,或者不合理的。
娘,已經皺紋尖銳,滿目滄桑。在每場黑夜抑或風雨來臨的時候,總在電話那頭絮叨著我們的乳名。
——充滿痛感的掛念能否夜夜歸航?
經年歲月,娘把最質樸和單純的方言放進灶臺,升起裊裊炊煙,喂飽我們貧窮和饑餓的日子。如今,當我們豐羽離巢,娘只能習慣把遙遙無期的盼望立在院壩的邊緣或獨自一人幽居的瓦屋。
——在自設的思想囚牢中觸摸著我們兄弟姐妹的窮困胖瘦。仿佛從未離膝,跪身吃奶。
娘的大半輩子是一次曲折苦難的函數,我們在函數中孵化、茁壯、成熟、涅槃或芳草萋萋。
娘走不出那道刻滿我們成長骨痕的門檻。娘屬于火鋪和灶臺。
桃花紛飛,燕群散盡。
……遠了。遠了!斷指排數,一定要娘生病了,才是我們回巢最短的距離?目光,沾滿心酸——曾經的花容健康,已跨落塵土。
娘,又能夠皈依何處?靜坐街陽,寂寞如昔。看遠山近菜,怎樣碎成散亂凝重的心事?
娘,被哮喘這個罪惡的詞語謀殺了幾十年。她把咳嗽,一頁一頁裝在駝背的舊囊里。
——咳出的痰,白如硬骨深處的鹽粒,幽居在兒女的傷口里。
——娘的尊嚴全在內心深處!
膝蓋摔傷,誰又能為你收拾僵落黑夜彎曲的背影?
燈影蕭瑟。娘是我烘烤年年的記憶,收容了我種種浮華與不孝!
這個春天,父親真的扛不動犁鏵了。站在熟悉的田坎上,卷起的褲管成了一種淺表的硬傷。
幾十年犁田被格式化了的姿勢,相似于上個世紀某本雜志中那些帶傷的紀實文字,從今往后,只能等待兒女將它翻閱。但卻無法復制出父親留在田坎內部的傷痕。
時光和酒,改變了父親的現狀。原則上,他已獲得了理所當然的安寧,以及樸素意義上的無欲無求。可他依舊背負著一些冷酷堅韌的金屬制品,爬過了今天,又朝向明天。
田里的禾苗像一個牧師,虔誠地接納著父親各種沾滿泥水的臆想。
但悲劇已經上演,父親有生之年,永遠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用上半生溫暖過的那塊稻田,是怎樣在日子的撫摸中變成一張白紙?又是如何在回憶中清清楚楚地荒蕪?
蹲在潮濕的田坎上,父親那黯淡的神情,始終回旋著不肯離場的痛苦,以及死不放手的執著。
一壺濁酒,苦盼輪回。父親瘦削的肩,正承受著一個時代的荒蕪。